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2024-10-08 17:15:38 作者: 林希美

  人生如寄,一個人死去,不過是回到他該回去的地方。死並不可悲,可悲的是,生前的愛恨情仇、榮辱悲歡,都隨著他去了。對於活著的人來講,靠回憶過活,人生再無依託。可這世上,人人不都是如此嗎?回憶能怎樣,痛苦又能怎樣,還不是必須要活下去。不,對於有些人來講,死了只有活在她心中,只有一直懷念,才對得起他,才能證明,她還是愛著他的,沒辜負她曾經許下的諾言。

  趙明誠染病去世走得突然。偌大家族俗務需要李清照來處理,她有些六神無主,孤單無依。李清照和趙明誠離開淄州時,曾將大批文物運到建康,如今趙明誠去了,留下兩萬多卷書籍,兩千多卷金石碑刻拓印本,加上時局動盪,她不得不將書籍文物運往他處。

  趙明誠生前說,倘若出現意外,一切可舍的物品可以統統捨去,只要保護好宗室之物,便是有功之妻。趙明誠去了,古籍文物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此前,出現意外她或許可以捨去,當下卻只想保住它們。

  自建炎三年七月以來,金國已攻下南京、壽春、和州、滁州等地,並在十一月占領了建康,還將繼續追著宋高宗攻打下去。建康失守,李清照一想到青州盡毀的文物便心痛不已,為了保住建康的文物,她找到趙明誠的妹婿李擢,時任兵部侍郎,他此刻正在洪州保護著隆祐皇太后。李清照想將文物運至洪州,委託李擢代為保管。

  很快,李清照安排趙明誠生前的部下,將上千卷書籍文物、貴重器物等裝滿了十五車,運到洪州。她以為,保護隆祐皇太后的地方,一定有重兵把守,很難攻克,令她沒想到的是,金兵對南宋採取分進策略。金兀朮負責追擊宋高宗,另外一路人馬由湖北向南進攻,追著隆祐皇太后前進。隆祐皇太后遇到追兵,不得不撤離洪州,逃向嶺南一帶。

  生死一線,李擢如何能不顧及性命而捨棄書籍文物呢?李清照和夫君趙明誠苦心收藏數十年的文物再次毀於一旦。她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冬二十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

  沒了,什麼都沒了。人的性命和這文物一般,頃刻間,便不復存在。失去文物,她自是無比難過,更讓她難過的是,她辜負了他的囑託,再也無法向趙明誠交代。她記得趙明誠說過,如若意外,都可捨去,但有些東西不能捨去。那不能舍的東西,李清照一直帶在身邊,只能與它們共存亡。她在《金石錄·後序》中記錄道:「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她手邊留下的,都是珍品,價值連城。這些孤品書畫體積短小,利於放在身邊,便於攜帶,她常常在病中把玩,放在臥室內,所以從不曾丟失。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攜帶珍貴文物,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這些是趙明誠最後的囑託,她就算冒死,也要留在身邊。只是,她的明天又該漂向何處?倘若她出了意外,這些文物古籍又是怎樣的命運?

  李清照思來想去,決定追隨宋高宗的腳步。雖然金兵在追殺宋高宗,一路追著他更為危險,可她再不想一個人了。她的弟弟李迒擔任敕令局的刪定官,一直跟隨在宋高宗逃難的隊伍中。如果她有弟弟可以依靠,便再不會孤立無援,孤獨無助。有了弟弟的幫助,她即使身處險境,也好有個照應,總勝過一個人在亂世孤獨漂泊。

  

  老去,真是一件令人黯然神傷的事。她要一一送別去了的人,也要在亂世中打發寂寞,思念著曾經的故人。「你已不在」四個字,令人窒息,令人絕望。此後的日子,就只剩下她,再沒了可以依託的人。

  人自一出生,便是孤獨的。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只是我們的出生,有太多人迎接,早已習慣陪伴和熱鬧。我們一直學不會一個人走,太難了,太痛了。

  一個人的時候,李清照是悲痛的。想到那已故的夫君,她只能寫詞來打發憂傷。於是,就有了這首《孤雁兒》: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日頭已高,她慵懶地從藤床上坐起,掀開紙帳帘子,心情如昨,還是開心不起來。玉爐中的沉香快要燃盡,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青煙還飄散在空中,只有那漸漸冷卻的香爐和即將冷卻的灰燼陪著她,伴她心靜如水。

  她言「靜」,卻並不靜。靜心的人,不會心情如昨,亦不會看到滿地淒涼與孤冷。只是,她只能做到這般了,心如死灰,如同死去,是她能保持的最好的心情。

  不知不覺,窗外有人吹奏起了《梅花三弄》。笛聲清雅悠揚,卻難掩她的悲傷。這春天,吹得梅花開,吹得梅花落,她只覺得更加傷心,無法平靜。是她,是她辜負了這大好春光,只想到梅花有落盡的一天,卻想不到那笛聲是想吹得梅花開放。曾經多少「春情意」,都是他陪著度過,現在這春天,只剩下她一人,回憶起過往種種,她如何能開心,只能辜負這春天。也寧願辜負。

  屋外下起了小雨,總是這般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還有那春風,疏朗清爽,可她只覺得分明是為了催人眼淚。當年,每次下雨,他們夫妻二人喝茶賞雨,或讀書賞文物,可現在那人不在了,她如何能不落淚?那淚是不由自主的,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像這天上來的雨,誰知道怎麼就落下來了呢。

  吹簫的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裡,只剩下她。他是她的蕭史,她是他的弄玉,說好的白頭偕老,他卻食言了。這偌大的人世間,只剩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樓,獨守這片天地,真是寂寞難挨。可是,她就算愁腸寸斷,依然找不到那個人了,她能依靠誰?

  既然擺脫不掉這濃愁,就折一枝梅花吧。當年,陸凱在江南折了一枝梅花,還能將花寄給好友范曄。她手中這枝梅呢,又能寄給誰?人間天上,都沒個人可寄。

  仕途,就是這樣毀掉一個人的。可是,在許多人看來,這是為了成全自己,讓自己發光發熱,擁有這世間最高的權勢。試問,一個人到底是自己去依附權勢,還是讓權勢來依附自己呢?當權勢依附自己時,權勢不過是強大自己的工具,重點在於提升自己;當自己依附於權勢時,權勢就成了控制自己的工具,人也就做了權勢的奴隸。做同樣的事,對待的態度不同,也必然走向不同的結局。所以,當能力高於權勢時,才能知進退,懂得何時自保。

  李清照在官場上,談不上清醒,但卻比趙明誠清醒。自他不肯為她續詞作時,便已預知到了他的結局。他個性懦弱,臨陣脫逃,這樣的性格,即使不會因病而亡,也很難不被官場的鬥爭所打倒。趙明誠想要洗刷身上的恥辱,所以走馬上任,想再一次證明自己。可李清照太了解他,性急永遠吃不了熱豆腐。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便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李清照勸不住趙明誠,只能一次次守著寂寞,守著她的愛,傷心絕望地活著。畢竟,有些事並不由她,就像她註定孤獨,自她勸不住趙明誠的那刻起,已經註定了她「沒個人堪寄」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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