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著詞論
2024-10-08 17:14:57
作者: 林希美
屏居青州那些年,李清照和趙明誠日子逍遙,縱是霜打雪梅、風吹殘菊,亦有了別樣風情,不再傷感緬懷。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變的從來不是風景,而是欣賞風景的人。如果可以,李清照願意在青州老去,不問世事,風雨不驚,守著一碗一粥一書畫,守著她的趙明誠。
自大觀二年(1108)始,趙明誠登泰山,三訪靈岩寺,四游仰天山。他的遊行,不為玩樂,而是為了收集文物字畫碑刻,為了「傳諸後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補焉」。這些年,趙明誠基本完成了金石學著作《金石錄》,書中所藏金石拓本二千多種,三十卷,是繼歐陽修《集古錄》之後,規模更大,更具史學、文物價值的金石學專著。
李清照並未閒著,她傾力協助趙明誠,在《金石錄·後序》中,她說,他們願在青州老去。他們愛好和專長不同,他專注於《金石錄》,此時的她專注於《詞論》的研究和著寫。在元祐年間,晁補之曾寫過一篇名為《評本朝樂章》的詞評,這篇詞評,一邊肯定蘇軾「橫放傑出」,不受音律束縛,另一邊又不滿黃庭堅的「著腔子唱好詩」,認為作詞理應講究當行本色。該論詞見解全面,給後世作詞人有了很好的借鑑。李清照後來讀到這篇詞論,從中受到啟發,遂專心研究,寫出了另一篇《詞論》:
樂府聲詩並著,最盛於唐。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蔽,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坐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涕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後鄭、衛之聲日熾,流靡之變日煩,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雞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夫》等詞,不可遍舉。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邪?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此篇文章,還沒取標題,便送到了晁補之手裡,請他指正。晁補之讀罷,直覺後生可畏,並與自己當初那篇《評本朝樂章》一文比對,最終珍藏在一起。而《詞論》篇名,則是由後人所加。
她見解獨到,不因是名家,而不敢指摘,也不因某位名家偶爾寫出好的詞作,便忽略音律特點是否規範。她不懼世人冷眼,不怕人們說她狂妄自大,她對學問和詞作是真誠的,只願人們讀出真味,寫出更好的詞作。
政和年間,政治時局發生了變化。趙明誠的母親郭氏奏請朝廷,請求恢復趙挺之被追奪的司徒之職。司徒之職恢復後,趙明誠的兄長重新走上仕途,他復官之期也將不遠。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趙挺之得以沉冤昭雪,趙明誠也已復官,被任命為萊州太守。
一邊是疏風朗月的似水流年和愛妻,一邊是家國天下的滿腔抱負,儘管他早已習慣清靜的生活,只是在仕途面前,他還是選擇了重新上路。這似乎沒什麼不對,每個人的追求不同,他是一個男人,不該留於家中,守著妻子和書卷過活。他該一展抱負,擔負起拯救天下蒼生的責任。
李清照沒有反對,自然也不會支持。他是她的依靠,是她的所有,也因此,更懂得他的理想與追求。愛一個人,不是占為己有,而是成全他。十年,他們朝夕相對,寸步不離,如今,他要走了,除了祝他一路順風,還能說什麼呢?
萊州距青州不遠,若是想他,盼他,可以去看他。只等他安頓下來,他們依舊可以夫妻團聚,分離只是暫時的。在趙明誠看來,離別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畢竟來日方長。既已決定,說什麼都是徒勞,她心裡空空的,悲傷再次爬上眉頭,那黃昏落日也多少有幾分落寞。幸福總是短暫,悲傷卻很漫長,莫怪她又要寫詞了。因著別離,她寫下了《木蘭花令》:
沉水香消人悄悄,樓上朝來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滿東山風未掃。
金尊莫訴連壺倒,捲起重簾留晚照。為君欲去更憑欄,人意不如山色好。
要經歷幾次別離,人在送別時,才能學會不悲傷?怕是學不會了,與至親至愛的人分離,只能獨自吞咽心中的淚。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只覺他孤單無依,怕沒她的日子,他冷暖不知,也怕他,忘記了她。
在那個春寒料峭的早上,她從夢中醒來,發現燃了一夜的沉香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再無暖意。人世諸多事,不過如此,燃燒過、愛過、幸福過之後,只剩下一地冰涼。他要走了,她去送他,悄悄地,像是平常一樣。
南浦上的春水泛起柔光,東山上的梨花風還來不及打掃,你看,依舊是個平常美好的日子,可是,今日這番景致卻為離別而設,只能倍增惆悵。春水柔波冷冷光,花落東山朵朵寒,再美的春光也留不住他,她的心縱是有萬般柔情,也涼了。
東山,並非普通的山。東晉名士謝安隱居在此後,便成了隱逸出塵的象徵。謝安在東山遊樂,朝廷屢次降任而不肯出山做官,後來,中丞高崧對他開玩笑地說,還是出山吧,蒼生都盼你「東山再起」。謝安雖奉命出山,不過身在官場,卻活得像個隱士。閱書既靜,了無喜色;淡然看奏報,不喜形於色;氣度蕭散,直到圍棋下完。李清照欣賞謝安的赤子情懷,她自是希望趙明誠步入官場後,也能不被世事牽絆。
可是,他能做到嗎?她想,應是做不到,如若做得到,又何必遠行。離別後,她喝了酒,喝得醉倒,睡了許久也不消殘酒。等她醒來,已是黃昏,可惜了一整日的大好時光,今天是他走的日子啊,她捲起重簾,留住這夕陽晚照也是好的。
他離開了,她日後定會一次次憑欄遠眺,盼她的如意郎君回來。「落日鄉音杳,秋空望眼穿」,他還是不回來。又是暮色將近,山色夕陽餘暉普照,比她的心還要暖,還盡如人意。她的青州歲月結束了,再不會回來。有時想想,她登上憑欄,望眼欲穿,望的又如何不是她的這段煙火歲月?有些事,一旦錯過,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能忘記,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秋天,趙明誠在「易安居士三十一歲小像」上的題詞,詞曰:「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他清麗端莊的妻,品格淡泊的知音,他的神仙伴侶易安居士,就這樣被他拋下了。
一個人,要多優秀才能被捧在手裡,不被拋棄?不,不是的,你再優秀,遇到不對的人,仍然不會被珍惜。懂得珍惜的人,縱然你不夠優秀也依舊願意與你朝夕相伴,不離不棄。人的一生,自始至終都該尋找那個對的人,他可能不夠富貴,也許沒有潘安之貌,或者不懂風情浪漫,但是,只要他有一顆日夜相守的心,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