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書消得潑茶香

2024-10-08 17:14:54 作者: 林希美

  有人說,只有歷經繁華,脫下戰袍,拋灑功名的人,才算是真正的隱士。倘若不曾擁有,又何來放下歸隱一說?因為不曾經歷,便否定一個人的淡泊之心終究有些武斷。如她,這位叫李清照的女子,不曾經歷世事前,她所求不過是一生一代一雙人,歷經數次起落後,她所求的依舊是那個人。她無須嘗盡世情百味,已有了歸居田園之心,誰又能說,她對世事的無所謂,不是真的無所謂呢?

  回到青州,趙明誠的失意、痛苦、沮喪漸漸平息。細細想來,除了父親趙挺之離去,他似乎也沒有失去什麼。在青州與李清照朝夕相伴的日子裡,他回憶起了新婚時的種種,她還是那個嬌柔、才華橫溢的女子,她的不離不棄,是他極為重要的精神支柱。

  趙明誠很快振作起來了,與李清照一起投入到了金石碑刻書畫文物收集整理的工作中,另外,還收集了各種書冊典籍。在汴京時,他們為了收集文物,典當衣物。在青州,日子清苦,為了有錢購買文物,他們的飲食,每頓只一道葷菜;他們的衣飾,只留一件貴重衣物,並不再添置珠寶首飾;他們的家具器物也極盡簡樸,不刺繡,不描金。

  生活清苦,精神滿足,李清照在這段時間獲得了極大的快樂。她的情趣、趣味,在此時也獲得釋放,不再壓抑。她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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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趙明誠比記憶力,指著成堆的古書,要求說出某件事在某本書中的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說中者可飲茶一杯。李清照說中,舉起茶杯開懷大笑,一不小心,茶杯打翻懷中,潑了一身茶水,茶也飲不上了,真是可笑可喜又可嘆。

  她說,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有了生活情趣,哪裡又有困窮一說?她看到的不是貧窮,是喜樂,是她與他的舉案齊眉、志趣相投。多年後,一位叫納蘭容若的男子在憶亡妻時,也懷念了他和妻子那段賭書潑茶的歲月。他寫了一首叫作《浣溪沙》的詞: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尋常往事,只有日後憶起,才深知有多美好。許多年後,李清照一人整理金石碑刻,寫《金石錄》,也回憶著她和趙明誠的尋常。只是,那一個又一個尋常,實在太不尋常,帶給了她快樂與幸福。

  古人說:「習靜覺日長,逐忙覺日短。」一個人相思,晝夜漫漫;兩人讀書喝茶,時間匆匆而過。那日,他們得到一批稀有的古人字畫、青銅器皿,欣賞了一整天仍然意猶未盡,只好夜晚燃燭繼續觀賞。蠟燭,燃了一支又一支,夜深了仍不想睡去,最後不得不約定「夜盡一燭為率」,燃完這支蠟燭必須休息,才肯作罷。時間,就是這樣不夠用,與他相伴的日子,過得飛快,只覺太短。

  趙明誠很調皮,戲謔李清照說:「你把古器書籍侍弄出了靈性,豈非欲其生《淮南子·時則訓》之效?」李清照懂得他的意思,這書畫古器在趙明誠看來,如同劉安所說,大可「去聲色,禁嗜欲」。她不甘被戲謔,只好也用調皮的語氣回敬他:「豈止歌舞女色不能與書籍古器比,即使滿宮室的狗馬奇物,也只可殷鑑,不可沉迷!」

  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是人就有弱點,一個毫無弱點的人,其心思之重可想而知。而一個有癖好的人,一定是深情之人,有趣味的人。李清照和趙明誠視金石碑刻和書籍字畫為珍寶,又怎能不沉迷呢?

  他們收集的字畫文物多不勝數,幾乎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所到之處,都是書的世界。他們建立了圖書室,將書籍置於書櫃中,並為書籍分類登記、編號入庫上鎖。在《金石錄·後序》中,李清照寫道:「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

  書冊整理好後,如有人借閱,必先登記,才能拿到鑰匙,領取所借書目。如有污損,必定懲責借讀者,使其擦拭乾淨,修改整齊後再還回。收集書籍原是興趣愛好,如今竟變得如此複雜,李清照自嘲道:「收集文物原是為了快樂,只是越收越多,弄得我們夫妻二人把玩、欣賞時總得小心翼翼,『不復向時之坦夷也』。」

  她沒了最初收集文物書籍時的坦然心境,多少有些無奈,卻依舊覺得快樂。她是「歸來堂」的靈魂,每次踏進書房,立刻精神抖擻,很是愉悅。這段時間,李清照似乎不再寫詞,巨大的愉悅和收集整理工作,讓她忘記了,她還是個詞人。

  有人說,藝術是孤獨的,只有孤獨者才能創造藝術。這個時期的李清照,也許少了藝術天分,也許詞作沒有得以保存,總之,後人看到的是,她極少再寫了。回憶起曾經那段相思過往,儘管落寞無奈,可這才是眾人眼中的李清照。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她並非只是婉約、落寞、悲悲戚戚,她還有賭書潑茶的日常,還有與趙明誠攜手並進,甘於平淡的志氣與坦然。她心性高潔,常常比作桂花,可她志不屈的精神卻似梅,縱然經歷風霜雨雪,只要根還在,初心不變,她亦能再次盛開。可又不得不問,誰是她的根?

  之前,她只追求學問、心性修養,如今,那根怕是趙明誠了吧。他在,她盛開;他不在,她是要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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