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愁添新愁

2024-10-08 17:14:59 作者: 林希美

  人生在世,難免被荊棘所傷,被寂寞吞噬。縱然你心不甘,情不願,只要命運一揮手,仍要陷入它所布置的局裡。佛說,回頭是岸,可回到哪裡才是岸邊?更何況,沒人願意回頭,人們更願往前看,往前走。時間大輪一直向前推進,沒人能回到過去,唯一能回到過去的,是自己的心。你看,人老了,牙掉了,身體縮了,頭腦越來越迷糊,好似又回到了嬰兒初生的狀態。「身體」可以回去,那麼,這心呢,卻是回不去了。

  趙明誠離開了,李清照變得慵懶起來,除了寂寥,便是思念。她不再朝氣蓬勃,每日去「歸來堂」讀書作畫了,大多時候,一人靜數時光,或者乾脆睡去。她心境不好,需要排遣,開始賦詩飲酒。她以為,此酒定能消愁,只是借酒澆愁愁更愁,只能寫下一闋闋詞作。不知不覺,翩然落筆,《點絳唇》就成了佳作: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

  

  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

  她依舊在等人歸,等趙明誠回鄉看她。等待,是最寂寞的事,之前她吃了太多相思之苦,沒想到,她現在又嘗到了思念一個人的滋味。愛上一個人,便再也放不下,再也不能回去了。她沒有後悔,只想熬下去,熬到他接她去萊州。

  之前,她的相思是「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如今,是「柔腸一寸愁千縷」,那思念,比兩處閒愁,比人比黃花瘦更甚。這種感覺令人窒息,那寸寸柔腸纏繞著千絲萬縷的愁絲,真是苦不堪言。

  青春易逝,如同這大好春光,很是短暫,說沒就沒,也如同那嬌艷的花,經受不起風雨摧殘,可她這最好的青春年華,卻是在等待中度過的,真是令人心痛。無人珍惜她,連時光也是,她很無奈,只能這樣無辜消耗,只能被他無情拋下。可是,她沒恨過,他的「無情」她懂,遠方的他,也定是不願與她分開的吧。

  每次相思成疾,她便登高遠眺,好像只要這樣,就能與他共呼共吸,仿佛命運也能連接在一起。可惜,這只是她的幻想,說不定他早就忘了她,不然,她闌干都倚得發亮,他怎麼還不歸來?

  等得久了,也便成了習慣,再無情緒。心裡空落落的,仿佛被誰剜走,悲愁也淡了。眺望也成了習慣,她沒得選擇,只願將自己交給命運,希望老天能被她的痴情打動,直到目力所及之處,枯草連天,望斷歸來路。

  對於趙明誠,李清照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有國事,有百姓,有情趣喜好,新朋舊友。對於李清照,她只有他,他是她的全部,那琴棋書畫詩酒茶,只有有了他才變得有意義。莫怪女子痴情,實在是舊時女子選擇有限。

  他遲遲不歸,李清照不能不多心。他是男子,長久沒有妻子的陪伴,忠誠便要接受考驗。古代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尋花問柳,也可以包養名妓,遠方的他,怕是早已變了心腸。她的心腸千千結,每一結都有他,他的心腸怕是結下了其他美貌女子,真是「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有說不出來的難過,欲說還休,在舊愁添新愁的時候,她寫下了非常知名的一詞——《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趙明誠外出做官,李清照有太多不舍,孤寂難安的心境他不是不懂。可是,他卻沒有帶她走。丈夫走馬上任,一般可以攜帶家眷前往,他們明明可以像蕭史、弄玉那般雙宿雙飛,他卻把她留在青州。此般選擇,她如何能不多想?

  她什麼也不想了,不管了,任憑被子皺作一團。日曬三竿起床,起床後不再梳妝打扮。她裝扮給誰看呢?不過是孤芳自賞,徒增悲傷。他走了多久了?或許連她都忘了,只見寶奩上落滿塵土,令人灰心。

  她坐到鏡子前,看到自己又瘦了,不由得哀愁起來。她常常說,最怕離別苦,可她卻有比離別更苦的事壓在心頭,那件事,她說不出口。她怕人誤解,又解釋說,令她消瘦的事,並非醉酒,也不是悲秋,可到底是什麼呢?話到嘴邊,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休休!」罷了罷了,就不說了罷。

  她想過跟他走,為了留住他,她即使吟唱千萬遍《陽關曲》,也留不住他的人,也不能改變他不帶她走的事實。他為何這般決絕,這般無情無義,走得義無反顧?這就不得不說一說,那令人「欲說還休」的事了。

  「武陵人遠」,是一個典故。「武陵」,原指「武陵源」,出自陶潛的《桃花源記》,講的是晉太元中武陵郡漁人誤入桃花源的故事。因此,「桃花源」又稱「武陵源」。而「武陵源」,與「桃花」相關,是因為它來自南朝齊義慶所著的《幽明錄》中講的神話故事。

  相傳,漢朝時期,劉晨、阮肇二人入天山台採藥,途中卻迷了路,遇到兩位仙女,並與她們一起生活了半年之久。等他們返回家時,才發現人世間已經過了六世。

  接著,李清照還說了一個典故,「煙鎖秦樓」。這是《列仙傳拾遺》里的故事。在秦穆公時,有位叫蕭史的人擅長吹簫,秦穆公有女弄玉,將她許配給了蕭史。蕭史和弄玉共居秦樓十年,有一日,他們作鳳凰之鳴,果真招來鳳凰,便隨鳳比翼飛升。

  李清照與趙明誠屏居十年,換來的是他獨自一人離去,她心中離愁,如同樓前流水不肯停歇,她的郎君也如同這流水,在她身邊停留之後,便又匆匆而去。她在凝望流水時,才平添了這新愁,便是「武陵遠人」的故事。她怕,怕他因遇到「仙女」才不肯回家,怕他回家時,她已紅顏老矣。

  「多少事、欲說還休」,她說不出口的事,還是說出來了。她想說,無人訴說,在宋朝那個可以納妾的年代,她的擔心只會被旁人恥笑,是找不到知音的。為此,只能寫下詞作,打發心中寂寥,慰藉自己。

  「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新愁剛剛添完,她的愁又來了。詞寫至此,腸中愁豈止千結,萬結也應有了。可那更新的愁又是什麼呢?她說不上來,只能「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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