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心事難寄
2024-10-08 17:15:02
作者: 林希美
人的心,都是在等待中變冷的。不是原本無情,是太過多情,最終傷了自己,只好再不動情。李清照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她在等待中,心腸愁了,苦了,醉痛了,卻唯獨不願冷了。她被那情,弄得迷失路途,弄得狼狽不堪,可即使如此,依舊不願放手。她心腸柔軟,情字掛滿心懷,可他留給她的,只有背影。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八月,李清照終於盼來了他的消息。他要接她去萊州,與她再續煙塵生活。她自是歡喜,按捺不住重逢的喜悅,只想儘早趕去,與他相逢。途經昌樂驛館時,她提筆寫下了《蝶戀花》:
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
重逢,也意味著離別。自趙明誠走後,這些年陪伴她的,是她的好姐妹。如今,她要走了,便要與姐妹們別離,她再次傷感起來。她在昌樂時,回憶起姐妹們送別她時的情景,哭花了脂粉,打濕了衣衫。她們是女人,如此感性多情,不似與男人別離,只能將眼淚吞進肚腹。
《陽關》,一首離別之曲,她們唱了又唱,唱了千千遍,還是不願她走。她哭了,不僅為了離別,也為了自己未卜的前程。她不知,他還是不是當初的趙明誠,更不知,他的身邊是否有了其他女子。
她們送別她時,也是望斷了遠山,直到她消失在山的另一邊,再也看不見。突然,下起了瀟瀟雨,有些涼,有些冷。天色暗了,走了許久,才看到一個孤館。她在孤館中安頓下來,惜別的情景再次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讓她亂了方寸,以至於忘記臨行時,到底喝了多少酒。她們叮嚀囑咐,舉著杯,一盞又一盞,深深淺淺,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說了多少話。不知不覺,都醉了。
雖說是離別之酒,可這醉只有她知道,她怕他變了心,那拳頭大小的地方再無她的位置。她亂了方寸,只好借酒澆愁。她再一次,不能說,欲說還休。最後,她想了想,囑咐姐妹們,多寫信吧,東萊不像蓬萊那麼遠,她們總不會斷了姐妹情義。
她不似趙明誠,更不做「武陵人遠」,去了「仙境」,便忘記故鄉的好友。在這裡,她對趙明誠是有怨氣的,她給他寫信,千封萬封都石沉大海,隻字不回,她此番前去,真的能再續前緣嗎?
心雖歡喜,卻再添新愁。她的愁,並非子虛烏有,也並非空穴來風。分居兩三年,他對她漸漸冷淡,她感覺得到。有些情,分開就斷了,淡了,她無力改變,只能聽從他的安排。他讓她來,她來了,縱使千里,也會一路風塵僕僕,奔赴他處。
他們相見的場景,不得而知,她定是歡喜得要哭出來吧。那麼他呢,是否一解他的相思之苦?許是沒有,不然,李清照也不會到達萊州後,寫下《感懷》這首詩,在詩前,還寫下了一段小序:「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萊,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
她到達萊州後,並未夫妻情深,趙明誠依舊給了她大把寂寞時光。她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青州有滿屋書籍、金石字畫,這裡卻什麼都沒有。茶几上放了一本《禮部韻略》,她閒著無聊,信手翻開一處,以所見「子」字為韻,隨手寫下《感懷》這首詩:
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
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
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
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
李清照來到萊州,這裡與青州大不一樣。屋子裡,窗戶殘破,桌椅陳舊,腐氣也從時光深處跑出來,擾弄著她的心緒。房間裡,沒有書,沒有字畫,她真是可憐至極,到底是何原因令她淪落至此?
想起三國時,袁術走投無路,兵敗慘死,實在淒清悲涼,孤單可憐。當下,她的境況與袁術有何區別?真叫人黯然神傷。
之所以淪落至此,還不是因為人們羨慕美酒佳釀、追求榮華富貴,終日為了功名利祿奔波紅塵,為煩瑣雜務四處鑽營,才讓自己變成這樣的嗎?她的趙明誠放棄了淡然自在的鄉村生活,來到這破敗淒涼之地,為雜亂瑣事四處奔波,所以才剩下她一個人。
趙明誠不在,許是去應酬,許是去了風月場所,不得而知。總之,屋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百無聊賴,毫無心情。她不願陪他去應酬,只想關起門來,孤單地坐著,寫寫詩,排遣內心的寂寞。
她說,她並不寂寞,她有朋友,一個是子虛先生,一個是烏有先生,兩個先生合起來,便是子虛烏有,還是什麼也沒有。
李清照寫慣相思,寫透離愁,卻第一次抱怨起趙明誠來。她心情沉重,不吐不快,埋怨起人來,也毫不留情。她昔日的情去了哪裡?
李清照見不到趙明誠思念他,是因為相信他對她有愛;見到他,他留她一人黯然神傷,便是負了心?她已三十八歲,大好年華不在,丈夫終日忙於公務,她如何能不多心?她的一生,所求不多,不過是:「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她無須大魚大肉,也不用大紅大紫,更不需要珠光寶氣,雕樑畫棟,她只要他,與他在一起,志趣相投,窮困一些也甘心情願。
曾經,他懂她,如今,卻是不懂了。她埋怨他忙於公務,無法陪伴自己。她千里迢迢趕來,不是為了繼續獨守空房。原來,她即使來到他身邊,他們的感情還是遠了。她不怕相思,不怕愁腸百結,這都沒關係,只要他還愛著她。她怕的是,她臨行前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如何不怕?這比相思更令人痛心。
這世間什麼最重要?在她看來,是夫妻情深;在他看來,再深的情,都不如有個子嗣。痛了,李清照的心被戳痛了,「子嗣」二字,是她的軟肋。他們在一起近二十年,確實該有後代,可是沒有。因為這一缺陷,她只能委曲求全,萬般忍耐,在無他的夜晚,坐穿黑夜。
人嘛,終究是現實的。縱使他欣賞她,愛她,也不能改變現實。回想當年,他寧可編造夢境,也要娶她為妻,如今,她還是他的知音,還是他的神仙伴侶,卻狠心把她拋下了。子嗣比她重要,他從不說這樣的話,可他已用行動證明。
他在愛里,不說這件事,給她留了尊嚴。可是,她並不想要這樣的尊嚴,只想去問清楚,她還是不是他心尖上的人。
欲說還休!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