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盡的孤獨
2024-10-08 17:14:45
作者: 林希美
時光角落裡,總是擱置著那些不願想、不願做、不願說的事。在無人之時,偶然想起,總會一陣陣莫名的擔憂。她以為,只要不想、不說,一切便能假裝不存在。世俗,從不會讓人灑脫自如,也不會在你脆弱時便憐憫你。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不是不想、不做,便真的不存在了。
李清照儘量在世俗里活得坦然,寵辱不驚。他脫不去富貴華衣,她便假裝世道安穩。假如世道真的安穩,假如他遂了她的心愿,與她一起過起茅屋草舍、粗茶淡飯般的煙火人生,或許便沒了後來趙明誠的英年早逝。
崇寧五年(1106)初,蔡京罷相,趙挺之再次出任宰相。朝廷廢除了「元祐黨人」碑上的名字,大赦天下,繼而廢除了關於「元祐黨人」所有的禁令。幾年前,那些因黨爭而被革職的官員,朝廷決定復用。得到這個消息,李格非沒有返回京城。這些年,他難得清淨,早已看透政治起伏,又何必再蹚這趟渾水?而那些舊黨之人,歸隱家鄉,種花種豆,也不願再在政治上過膽戰心驚、你爭我斗的日子。
這一切,年紀不大的李清照全看在眼裡。事實上,政治不過是孩童在壓蹺蹺板,走馬觀燈般地升升降降。早些年,她經歷了人間低落,這兩年,趙家又將她推向了新的高峰。她開心不起來,只覺得那些機關算盡、老謀深算的人,幼稚可笑。有一年的七夕,她作了一首詞《行香子》: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別情、離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秋草稀落,已經枯黃。草叢裡,還有幾隻蟋蟀偶爾傳來幾句叫聲。秋已至,草黃,梧桐葉落,誰知那蟋蟀卻不肯停歇,偶爾一叫,便驚了那梧桐葉子。這年七夕,毫無生機,人間如此慘澹,那天上也沒好到哪裡去。
天宮以云為階以月為地,關卡千重,連道路都封鎖了。縱然天上的銀河有浮槎來來去去,但牛郎織女只在七夕相見,浮槎來去又有何意義?你我終究不能登上這往來的木筏。我在銀河這頭,你在銀河那頭,終日見君,卻又遠在咫尺天涯。
她承受了兩年相思,這憂傷,無人能懂。只是,相思相望卻不相親的日子,又是誰的原因?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一年未見,縱是見了,那離愁別恨能道盡嗎?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七月的天,又何嘗不是陰晴難定。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一會兒風,牛郎和織女,他們還能相見嗎?
時局政治,就這樣被李清照鑲嵌在了這闋詞裡。那蟋蟀聲的叫聲驚得梧桐葉落,不正是說明朝廷一聲令喝,便殃及太多無辜者嗎?因為黨爭,她和趙明誠成了兩地分離的人間牛郎和織女,縱然有來往的木筏船隻,可是又有何用?他們依然不得相見。她回到京城,終於與她的夫君相見,奈何總是相見「不相逢」。
對於政治,她有見地,對於人生和情感,她有諸多無可奈何。趙挺之復相,位極人臣,家裡門庭若市。此時的趙明誠,再不能日日陪伴李清照,他穿梭於遠近親朋中喝酒應酬,成了相見卻不相逢的人。
朝局不穩,是晴是雨還是風,陰晴難定,明日的他們,真的還會再相見嗎?她的夫君變了,那個曾經與她朝夕相對,夜夜暢談,一起品畫讀書到深夜的男子不見了。相府徹夜歡歌,她卻擔驚受怕,低語沉默。她再次得了相思病,不是終日盼君不見君的相思,而是日日相見不相聞的相思。看著人來人往,她有些煩躁和孤獨。越是熱鬧之際,越是荒涼之始。她也喝酒,孤獨寂寞時,如何能不醉一場?在那個夜裡,趁著酒勁,她漸漸入了夢境,醒來後,將那夢化作了一首五言古詩《曉夢》:
曉夢隨疏鍾,飄然躡雲霞。
因緣安期生,邂逅萼綠華。
秋風正無賴,吹盡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棗如瓜。
翩翩坐上客,意妙語亦佳。
嘲辭斗詭辯,活火分新茶。
雖非助帝功,其樂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歸故家。
起來斂衣坐,掩耳厭喧譁。
心知不可見,念念猶咨嗟。
李清照伴著晨鐘入了夢,她騰雲駕霧般踏著雲霞去了仙境,然後遇到了傳說中的仙人,東海邊賣藥的「千歲翁」安期生。又借他引薦見到了得道女仙萼綠華。她在天宮裡與仙侶們一起賞藕,一起吃棗,過著人間不能體會的快意人生。轉眼間,她的夢醒了,看見紛亂世間,更加留戀夢中的仙界生活,不禁是生起惆悵哀嘆來。
她借夢懷念舊黨人士高潔的人格,將他們比喻為仙界人士,他們妙語連珠、才華橫溢、談吐高雅、巧分新茶,可惜快樂是短暫的,那樣的人和事,終究如夢一場。而她的趙明誠,在官場的環境中受著薰染,再不是當初的模樣,她又如何能不寂寞,不痛心?
她繼續著金石碑刻事業,只是沒了往日的興趣,一個人落寞地打理、研究。她以為是真的喜歡這件事,這時才發現,她更喜歡與他一起探討的日子。她不輕易放棄,在老物件里,觸摸著歲月流逝的痕跡,想那百年之後,又能留下什麼呢?
政治毒瘤早已種下,表面的風平浪靜並非真的安穩。蔡京雖然罷相,但在朝廷中的勢力不減,趙挺之上任後,依然不能為所欲為,清除異己。不得勢,卻身居高位,蔡京的朋黨如何能順服?他們彈劾趙挺之,各方面詆毀他,使他漸漸失去了宋徽宗的信任,宋徽宗決定復用蔡京。
大觀元年(1107)正月初七,蔡京復相。趙挺之還沒來得及在朝廷中安排自己的人手,小人便再次當權了。趙挺之和蔡京二人,雖為左右相,但趙挺之十分清楚,他朝中勢力單薄,並非蔡京的對手。他位極人臣,儘管勢力單薄,卻已近古稀之年,人生已無遺憾,唯一令他擔心的是,一旦失勢,他的兒子們該何去何從。
深思熟慮後,趙挺之借病請辭,宋徽宗深知「生病」的意味,並未批准。沒多久,蔡京同黨晉升,趙挺之的日子更不好過了。他謊稱得病拒絕上朝,終於惹怒了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三月,趙挺之罷相,得到消息,他鬱結在心,真的病倒了。五日即卒,年六十八。
趙挺之卒後第三天,蔡京並未停止對趙家的打壓。他一面命其親信在趙挺之故居青州置獄查問,一面在京城逮捕其在京親屬。趙明誠和兄長們入獄,所謂趙挺之結交富人等罪狀,純屬子虛烏有。蔡京找不到證據,又誣陷趙挺之包庇元祐黨人,卻查無此事。他百般刁難,給趙挺之扣上無數髒帽,卻皆無事實,最後只能將趙家親屬放回家。
該來的還是來了,趙家亂成一團,李清照雖然難過,但這一切她早有預見。人最怕失敗、落魄,為了成功機關算盡,最終卻落得慘敗的下場。我們常以為能握住什麼,但人死如燈滅,終究什麼都留不下。
政治無情,草木有情,短暫的塵埃落定在李清照看來並非壞事。只要她的趙明誠能幡然醒悟,他們就沒有失去什麼。官場,讓他失去了歡笑,讓她失去了相見不相逢的丈夫。那麼,失去官職,是否意味著得到?
可是,得到了又怎樣,終究還是失去了,即使看透世事的李清照也做不到自在淡然。犧牲公公,犧牲家族,到底是個悲劇。人生如夢,如她夢中的仙境,夢中的她陶醉其中,醒來明知是一場泡影,還是不由得左右回味。人已清醒,醒來還在夢中,又何況原本就在夢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