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事,欲說還休
2024-10-08 17:14:42
作者: 林希美
夜涼如水,草木靜寂,是個喝茶賞月的好日子。可再好的日子,因著思念,多了些許冰涼,些許神傷。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可這夜總是無比漫長,長到不知不覺睡去,夢裡也儘是憂傷。
那日,李清照為清泉取名為「漱玉」,第二日,便給趙明誠寫了一封信。她做不到隱士般坦然自在,也做不到完全放下。那是一年一度的重陽節,她把信寫好交給父親。在汴京秋菊開放時,趙明誠收到了李清照的來信。打開一看,竟是一首重陽詞,名為《醉花陰·重陽》: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佳節又重陽,卻總也開心不起來。她不知道這樣的相思要到何時何日才能結束,只能一個人哀傷,承受著相思之苦。
豈知黑夜漫長,白日也不短,像過不完似的。她什麼也不想做,不讀書,不喝茶,不品詩作畫,只是一個人,慵懶地待在房間裡。金色的獸形香爐中,焚了瑞腦香,煙霧繚繞,絲絲縷縷,似薄霧又似愁雲,她就這樣看著,只覺得這煙霧又似她的柔腸,心中哀傷不知不覺更重了。
夜晚,她躺在紗帳里,枕著玉枕,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她靜數著時光,怎麼也等不到天亮,越熬心越涼,真是寂寞難耐。好不容易熬過一夜,可等到白日又能做什麼?還不是苦等黑夜。那日黃昏後,東籬下,她一人賞菊,一人飲酒。她想起那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為什麼陶淵明可以把隱逸的生活過得如此有味,而她只能無盡惆悵。
籬笆旁,暗香涌動,盈滿衣袖,似她心中這萬般哀愁,隱隱的,卻撐滿整顆心。此情此景,難道不銷魂?忽地吹來西風,捲起了珠簾,身後的菊花被吹落了,吹散了。她更悲傷了,只能苦笑自己,她比那黃色的菊花瓣還消瘦!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說清了她的處境。她新婚不久,正是應時而開的「黃花」,她含苞待放,嬌艷欲滴,有「暗香盈袖」。可這黨爭「西風」,捲簾而入,使她飽受摧殘,還未開盡,便要謝了。令她銷魂的,不僅是相思,還有那「捲簾西風」,以及自己今後的命運。
才女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趙明誠讀完,像是被擊中,過了許久才從詞作中回過神來。除了感嘆讚賞外,更多的是不服。《琅環記·外傳》中記載道:「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答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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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儘管相思,卻希望能有隱士般的生活態度。她一直聊以自慰,慢慢地寬慰自己,直到趙明誠在她心中漸漸淡去,才有了大把時間讀書作畫。紅塵之中,無人陪伴,將自己置身於書畫詩詞的世界也不錯。她在一筆一畫中,安撫著紛亂的心,雖然偶爾也會想起趙明誠,但心有歸處,總勝過悲悲戚戚。
不知不覺,李清照在故鄉待了兩年。有父親李格非做參照,她又怎能只顧離愁?粗茶淡飯,粗衣糲食,日子雖清簡,過得倒也清閒。此時的李格非,對政治和人生有了更為深刻的見解,他常常教導李清照,人生不一定要萬人敬仰,但一定要學會行到山窮水盡,也能坐看雲捲雲舒。
他們常常談論政治,而此時的政治舞台上,也確實發生著變化。崇寧四年(1105)三月,趙挺之升任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位居宰相,與蔡京平起平坐。政治的舞台上,從來不缺你爭我斗,起初,他們一起與舊黨爭鬥,當朝廷中的官員只剩下自己人時,權力的高低也便成了他們互相爭奪的對象。
趙挺之與蔡京二人,再不是朋黨,再不是一條船上的人,而變成了你爭我斗的仇人。
五月,朝廷下詔解除了「元祐黨人」的禁令,他們的家人也因此得到釋放,不再備受牽連。李清照得到這個消息,無疑是歡喜的。兩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她苦熬了這麼久,總算是等到了。她要去京城了嗎?是要去見他了嗎?兩年來,他定是變了模樣吧。
她有些心急,只盼能早日趕到京城,與她的夫君琴瑟和鳴,互吐那滿腸愁思。沒多久,她便與趙明誠重逢了。她站在他面前,未語淚先流。確實變了,她在他的眼神里讀懂了這兩年來的不易。只是不知,他能否讀懂她呢?
夜,不再長;晝,也只覺短。與心愛的男子在一起,即使靜默無言,時光也好似一閃而過。如果可以,李清照只願活在此刻,生生世世,再不離分。
這兩年,她平靜了許多,他卻多了些許浮躁。官場風雲變遷,他又如何能不成長,不多留點心思?唯一令李清照安慰的是,他對她的情始終沒變,他對藝術的追求,對人性品格的追求也沒變。
變的,還是那世道。
崇寧四年六月,趙挺之罷相。他與蔡京明爭暗鬥,矛盾日漸尖銳,只好稱身體抱恙,回到家中。蔡京心懷不軌,惡貫滿盈,不僅搜刮民脂民膏,還在朝廷中搞起了黨派之爭,從中獲得更高的權勢。不僅如此,他徹底切斷了給宋徽宗進言的人,有近萬人因上書進言而慘遭蔡京殺害。
蔡京在朝廷中獨大,趙挺之看不下去,屢次告知宋徽宗,更是將蔡京種種不良行徑一一告發。宋徽宗大怒,出此下策,讓他「回家養病」,以退為進。說是以退為進,實則宋徽宗拿蔡京毫無辦法。此時的蔡京權勢太大,涉及官員太多,又如何能棄用?無奈,只能留著趙挺之,尋找適合的機會,伺機除掉蔡京。
趙挺之罷相,實中有虛,宋徽宗提拔他的兒子,給了趙明誠鴻臚寺少卿的官職。趙明誠仕途光明,自是開心不已。而他的愛妻李清照,卻不以為然。她依舊繼續收集書畫,整理著金石碑刻,好似一切從未發生。
她不能忘記父親的教誨,也不能忘記官場沉浮帶給她的傷痛。她甚至隱約覺得,趙明誠升職並非好事,因為大起之後,必然大落。如同那嬌艷欲滴的花,開過了,便只剩凋謝。花落可以再開,人若沉下去,幾時再重來?
道理她懂,可官場的事,她阻止不了。人間難得有情郎,世道變遷她無力改變,唯一能珍惜的,便是她的有情郎。她貪戀著他的陪伴,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哪怕世道再壞,人間再苦,有他,就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