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2024-10-08 17:14:39
作者: 林希美
情到深處,最怕別離,有多少情感、多少人,在兩地相思中,越走越遠。不是對方變了,是那濃烈的情感吞噬了自己,硬是生出許多怨愁來:他是忘了我嗎?也在思念我嗎?怎麼還沒寄來書信?……曾經信誓旦旦愛著的兩個人,一旦分隔兩地,心也在兩頭搖擺,一邊堅信他的情感,一邊又疑心重重,怕是,他早已忘了我吧。
李清照和趙明誠曾經恩愛甜如蜜,發生「元祐黨人」的事件後,那甜蜜里多了一絲苦澀。執手相看不見了,濃情蜜意也不見了,更多的是相對無言。上天向來公平,給趙家權勢名望時,犧牲的是這對小夫妻的恩愛生活。世事風波,他們的心,也搖擺不定,讀書畫畫,淡酒濃茶,似那兩個人的心,寂然無味,只剩下滿地淒涼。
她不想讓他為難,既然她的身份不清不白,又何必給趙明誠惹麻煩。思來想去,李清照告訴趙明誠,她決定回家省親。趙家聽罷,爽快答應,趙明誠也沒有多作挽留。他不是不愛她,捨得她離去,而是看得出她壓抑了太久,與其勉強留下,不如放她歸鄉,去那自由天地里鬆口氣。
儘管依依不捨,恩愛情長,還是要別離。不難過,不哭泣,來日方長,躲過這一劫,夫妻情緣來日再續。只是,只是一個轉身,她竟生出相思來。她以為,她早已習慣別離,趙明誠在太學讀書,他們也是聚少離多。這一次,她才深知,再見他似乎遙遙無期,沒了初一,也再等不到十五。
懷著滿腸相思與離愁,她回到了章丘,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風雲變遷,世事風波,京城早不是當年的京城,章丘卻是她離開時的章丘。這裡仿佛時間停止,沒有多少變化。在老宅前,她依稀記起,曾經那個愛讀詩書盪鞦韆的少女。那時的她,無憂無慮,跟著鶯飛,跟著草長,四季變遷,也無許多變化。
如今,那天真少女早已不再,只剩下一個滿身疲憊的女人。一路顛簸,李清照確實有些累了,她回到家中,只想好生休息,卻不曾想不久前祖父去世了。祖父彌留之際,心心念念的是汴京的李清照,怕她受委屈,擔心她難做人。李清照聽罷,難過得泣不成聲,在家人的陪同下,走到祖父墳頭前難過得不能自已。
她許久沒哭了,經歷家族重大變遷時,似乎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她在祖父墳前,眼淚來得兇猛,她哭世道不公,哭她的兩地相思,也哭她自己的命運。她一生所求不多,不過是一生一代一雙人,老天連這僅有的也拿走了,她又如何能不傷感?
李清照自小堅強,有淚也不輕彈,繼母和二伯母見她如此傷心,便想方設法逗她開心。她們將院中幾眼清泉,特意做了修葺和妝點,周圍也栽上了四時花木。花花草草,不能讓李清照開心,只是家人的用心,她又如何不懂?李清照強顏歡笑,假裝新愁舊傷早已放下,整日歡喜地在院中讀書、理妝、曬太陽。
那日,李清照見父親也在院中,便問他可否為清泉取個名字。李格非笑問:「你是否想好了?」李清照將《世說新語》中的故事講了一遍:「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誤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李清照講述的故事,李格非懂了。如今,她回到章丘,過著如同隱士般的生活,只好用隠士來形容自己,安慰自己。她想讓李格非放心,因為隱士代表著心境恬淡,平靜如水,不被世事所擾。她為東邊的清泉命名「漱玉」,李格非認為名字取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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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被罷了官,李格非卻處之坦然。這些年他在京城做官,早已疲憊不堪,回歸故里,算是有了藉口安度晚年。他並非沒了抱負,心中沒了百姓,只是,身處亂世,命運壓彎他的腰時,他更懂得如何自處。
當年,蘇軾遭到誣陷,被貶謫到黃州,長江從那裡流出,水勢奔騰浩大。清河張夢得,被貶後住在齊安,在那房舍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以觀賞長江美景,蘇軾給這座亭子起名為「快哉亭」。在他看來,一陣陣風吹來,颯颯作響,真是暢快無比。人生境遇,時好時壞,只要心中坦然,心懷坦蕩,不以外物傷天害理,不以境遇擾亂心緒,又有何憂愁可言呢?後來,蘇軾再次被貶謫到更偏遠荒涼的地方,他依舊飲酒作詩,活得坦蕩快哉。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李格非是蘇軾門生,自然有這份坦然心胸,任是世間無情,人性無情,只要隨遇而安,便能「也無風雨也無晴」。李格非沒什麼不好,讀書作詩,打理花草,看看山光水色,也是自在人生。可他擔心李清照,她是多情少女,經歷甚少,宦海沉浮,世間風雨,只怕她太過認真。
知女莫若父,李格非的擔心不無道理。她過得不開心,憂愁與寂寞爬滿心頭,令她承受著相思的折磨。那段時間,她寫下了《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人間最苦是相思,不想拿起,卻又總是放不下。可是,深秋了,聚的人就這樣散了。河裡的藕已長成,荷花荷葉卻已凋零,紅藕香殘,蕭瑟涼薄。竹編的蓆子,夏日睡了太久,都磨得如玉一般溫潤光澤。秋天來了,這蓆子也該收起來了。
四季變遷,悄然更替,人卻總是活在過去的記憶里停滯不前。過去再美好,今日都已不復存在,她沒得選擇,只能離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不去想了,這心正如這蘭舟,負重太多,怕是寸步難行。既然決定分隔兩地,就該放下他,讓自己輕裝上陣,勇往直前。抬頭,看到大雁南飛,真是羨慕它們,怕是南方的人,收到了北方離人的信了吧。可是,他的信是否會從雲中寄來呢?直到月滿西樓,怕是依舊無言以對吧。
花落於河水中,花順水飄零,水奔流而下,看似朝著一個方向而去,實則各不相干,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像她和他的相思,雖說相思之情是一樣的,可到底分隔兩地,各自閒愁。相思,放不下,排不掉,趕不走。她剛剛覺得忘卻了,放下了,眉頭也舒展了,轉眼間,又爬上了心頭。
她無計消除這相思之情,這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情事纏綿,剪不斷,理還亂,只能舊愁添著新愁。如同這年年歲歲,一日一時地增長,再也不能減少。長大,便意味著多了愁怨,一層一層,日復一日地疊加,直到某一刻,突然得到解脫,全部放下,除此之外,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相思令人老,明明只是幾天,卻仿佛過了一季,李清照突然覺得自己老了。這種悲傷,入心入肺,無藥可醫。她只希望,日後可以與趙明誠做一對相看兩不厭的夫妻,在平凡的歲月里喝茶賞字畫,再不必惆悵,再不必相思,再不必吹夢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