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夢成霜
2024-10-08 17:14:36
作者: 林希美
有時常常想,看透的人還有夢嗎?曾經以為,沒夢了,看透的人,當出世離家,哪還有凡塵俗世之求。後來終發覺,每個靈魂都是有夢的。當年,孔夫子已看透人世,明知世人不可救,偏要救世、救人,這便是他的夢;開悟成道者,得到解脫,渴望成佛成仙,明知成佛難,偏要坐化飛升,也是夢。
人間自古夢難圓。聖人、得道者,做著明知不可為偏要去做的事;那麼世人呢?不過是,走遍萬水千山,驀然回首,北風蕭瑟,吹夢成霜。
年輕時的李清照,本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無奈遭遇人間風雨。傷她者,不是別人,是她敬愛的公公趙挺之。有些人,面對此困境,選擇就此沉淪,順應黑暗世道,將自己變成奸佞、世故、圓滑的人。而李清照,依舊如一股清流,熱愛自由,崇尚高貴品格,不與那些人同流合污。她嫁入趙家,親近了墨者,不僅沒有被染黑,反而更加清晰要過怎樣的人生。也正因此,趙明誠欣賞她、愛她。
李格非離開京城,他的子女也備受牽連,作為罪臣之女,她雖沒被逐出京,處境卻極為尷尬,受盡了冷眼與嘲諷。她孤苦無依,無奈無助,不知今後的人生又該如何自處。而那離京的父親,曾經滿腔抱負,他清正廉潔、剛直不阿,辛苦幾十年,最終落得奸黨逆臣的名聲,更是不知該如何自慰。
近日來,發生了太多事情,李清照心情壓抑已久,最終還是病倒了。她多日高燒不退,不食也不笑,身體虛弱到極點。大夫診脈後,說她內結怨氣,外感風寒所致,如若心病不解,吃藥調理也只能治好身體,卻醫不好心裡的病。
趙明誠心急如焚,他深知愛妻生病的原因,無奈解不開她的心結。他無法指責父親,成為不孝子,可他對於父親的政治立場,也不全是贊同。趙明誠左思右想,唯一能令李清照開心的,便是古玩字畫了。那些時日,趙明誠常常帶畫回家,依舊在搜集蘇軾、黃庭堅的字畫,他並沒因為父親的政治立場,而放棄自己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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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誠此番做法,趙挺之極為不悅,但李清照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她沒辦法要求趙明誠與父親對立,可是他卻也並非黑白不分,不因政治就否定蘇軾,令她寬慰不少。漸漸地,李清照因那笑,病情也逐漸好轉。
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朝廷下令,銷毀蘇軾父子以及蘇門弟子詩文集的印版,凡是蘇軾題寫的碑文石刻,更是見一個銷毀一個。在此情況下,趙明誠依舊沒有放棄對蘇軾和黃庭堅詩文字畫的收集,更沒有因為父親而轉變自己的政治立場。
趙挺之令李清照心寒,趙明誠卻一直溫暖著她的心。他對蘇軾、黃庭堅、李格非等人格的欣賞與喜愛,令李清照寬慰。她可能嫁錯了家庭,卻沒有嫁錯人,她的丈夫可以依靠,是世間少有的、懂她的人。
公公仕途暢通無阻,若是平常女子,定要丈夫藉此機會,讓他官運亨通。她是李清照,更願意尊重趙明誠的想法。趙明誠只愛收集文物,若不是趙挺之一再提拔趙明誠,他斷然不會官至鴻臚少卿。
這年冬天,陳師道因寒疾病逝。在此關鍵時刻,陳師道不因棉衣而向「惡人」低頭,即使凍死也不穿「惡人」的棉衣,可見舊黨中,多是品格高貴者。趙明誠一直承蒙陳師道照顧,去給他行祭,李清照也想同去,卻被婆婆攔住了。
她身為李格非之女,能不受到牽連,完全因為她是趙家兒媳。當下,如此不避嫌,婆婆又怎會不管?趙明誠去了,李清照只好留於家中。曾幾何時,她連自由也沒有了,想要送一送舊日老友,還要礙於政治立場而不能去。她想起了「炙手可熱心可寒」的詩句,想那陳師道,也定是在心灰意冷中死去。他等不到了,等不到舊黨的出頭之日。
在這一時期,李清照又寫下了一首詞,叫作《攤破浣溪沙》,詠的依舊是舊日詠過的桂花。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今日的桂花變了,點點碎碎,如揉碎的萬點金屑,只是萬金桂花又不似真金沉重,十分輕盈。桂葉如剪成的碧玉,一層又一層,綠得純粹。彥輔是西晉時期的人物,名樂廣,他氣度不凡,是當時著名的風流人物。這黃綠相襯般的氣質,多像氣度不凡的彥輔,太鮮明。她依然在夸桂花,承認這桂花的品格與氣質,只是,李清照變了,那桂花也有了缺陷與遺憾。
梅蕊太多,重重外露,太過俗氣。丁香千結,擁擠不堪,顯得粗。可是這桂花啊,也沒好到哪裡去。它「熏透愁人千里夢」,勾起了她的思鄉之情,即使在夢中,也常常魂歸故里。桂花香氣馥郁,熏透了千里之外,奔波於京城和故鄉兩地的人。香是香,可是太香了,與梅的俗、丁香的粗相較,它顯得太過無情。這濃郁的香氣,常常把她從故園的夢中熏醒,讓她好夢難圓。
有人說,這首詞寫的是趙明誠後來在京城做官,她回到故里後,思念丈夫的詞作。事實上,此時的她,也在思念著遠方的家人。她依舊有桂花的高潔,可是,如今的她,卻多了些許憂愁。這來自桂花之香,也來自她內心深處的思鄉天性。
趙明誠越來越忙了,趙挺之要他以前程為重,在官場有一番新作為。他雖不滿父親的安排,卻也無法反抗父親的意願。他夾在李清照和父親之間,實在難以做人。如同李清照家道中落,不能與家人同甘共苦,卻還要在夫家「盡享榮華」,被世人恥笑。
她懂他,他亦懂她,他們什麼都不說,只願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此時的趙明誠,還未做官,初有做官的打算,李清照不說什麼,心裡卻極為難過。她始終不能忘記,趙家今天的一切,是以犧牲父親李格非及高潔的舊黨人士換來的。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趙家父子的做法已說明一切,她原本就是那最不受歡迎的人。曾幾何時,她與趙明誠走到了相對無言的尷尬境地。與其如此,不如歸去,去她日思夜盼的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