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者哀之
2024-10-08 17:14:33
作者: 林希美
好物易碎,好夢難圓,越是珍惜的東西,越是走得急。有時候,不是它易碎、易破,而是太過在意,好似一切都來不及。事實上,我們不在意的東西,也在失去,只因不在意,它失去了也無人注意。
李清照珍惜夫妻情緣,珍惜家人情感,可世事釀造了一杯苦酒,置於她的面前,硬是要她喝下。曾經新舊黨爭,差點讓她錯過一段好姻緣;如今新舊黨爭,使她夾在公公與父親中間,左右為難。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婚後的李清照,雖不富貴,卻過得快樂美滿。當他們沉迷於金石書畫中時,宮廷里傳來了向太后去世的消息。他們兩耳雖聞窗外事,卻也一心用在了聖賢書上,並未在意。但是,再聽到朝廷將「建中靖國」的紀年改為「崇寧」的消息時,李清照才猛然發覺,可能要出事了。
宋徽宗在政治上,一直平衡著黨派關係,新黨領袖蔡京並不甘心於此,他在童貫的引薦下,得到宋徽宗的賞識,並決定再次推行新法。宋徽宗聽從了蔡京的提議,恢復新法,並將蔡京任命為宰相。在《宋史·奸臣列傳·蔡京傳》中寫道:「徽宗有意修熙、豐政事……遂決意用京。忠彥罷,拜尚書左丞,俄代曾布為右僕射。」
趙挺之是新黨派堅定的支持者,有了蔡京的庇護,他青雲之上,位極副宰相,後又被提升為宰相,位極人臣。新黨得勢,第一件事便是翻出「舊仇」,將舊黨人物連根拔除。
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此時蘇軾已去世一年,蘇轍也已回到河南許昌,但為了剷除舊黨,蔡京等人並沒有放過他們。他們開始對哲宗元祐年間得勢的舊黨人物,展開瘋狂的打擊報復,並將蘇軾、司馬光、張士良、王獻可、文彥博等百餘人定為元祐奸黨,並由宋徽宗御書寫下奸黨人名並刻石,稱為「元祐黨人碑」,立於宮殿門外。
李格非是蘇軾弟子,又是舊黨人物,此次政治鬥爭,他必定是在劫難逃。在舊黨人物名單中,李格非位列前茅,遭到貶謫,先是由禮部員外郎外放為京東路提點刑獄,後又被罷免京東路提點刑獄之職,不再擔任任何官職。
朝廷詔令天下,元祐黨人及其子孫不得入住京城,也不得在京城做官,甚至不得與其他家族聯姻,如果已交換聘禮、聘貼,也不再作數。李格非凶多吉少,繼母找到李清照,希望她能救救父親和她的兄弟。
救父,李清照當義無反顧,但又該如何去救?她反覆考慮,趙明誠也為救岳父而煞費苦心,他們想了許多辦法,但都不一定能得到趙挺之的支持。她身為弱女子,一無官職,二無權威,簡直無計可施。經過一番冥思苦想,她認為自己最出色的是詩才,與其言語求救,不如寫成詩文。
李清照才思敏捷,無意中看到兩句詩:「眼看白壁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一時間,她浮想聯翩,對這兩句詩還未來得及深加思索,便將其嵌入自己的詩句中,寫下了一首七言排律。此詩感人至深,題旨動人,加上父女情深,讀起來令人不禁黯然神傷。
她詩藝精到,屬上乘之作,這首詩很快傳開了,過目之人讀罷無不為之動容。直到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張琰為《洛陽名園記》作序時,亦能回憶起當時情形:「建中靖國再用邪朋,(文叔)竄為黨人。女適趙相挺之子,亦能詩,上趙相救其父云:『何況人間父子情。』識者哀之。」
紹興八年時,李清照這首詩還不至於殘缺不全,只是,張琰只引用了這句「何況人間父子情」。如今,全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斷句,但仍能感受到她當時救父的急切心情。
她一心救父,詩才打動了無數人,卻無法打動公公趙挺之。他沒有看在兒媳的面子上救下李格非,而是任自處之。也因此,李格非被罷官,只好離開京城,舉家回歸故里。
家人有難不得救,心中悲涼可想而知。她身為趙家兒媳,享受著趙家兒媳的「榮華富貴」,而家人卻要離開京城,真是有苦難言。一邊是父親罷官,一邊是趙挺之「連升三級」,對於趙挺之的冷漠無情,她寫下詩作說:「炙手可熱心可寒。」
此詩典出杜甫的《麗人行》:「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意思是說,趙挺之手中權力越來越大,真是炙手可熱,紅得發紫。可是,您越是發燙,我的心越是寒冷啊。趙挺之靠打壓舊黨連升三級,犧牲的是李清照的家人,她對趙家權勢的威望,又如何能不寒心?
親情在政治面前,輕如鴻毛,現實在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子面前,只感覺到冰冷的寒意。世事無情,不是醉心於金石書畫便能逃得過現實的殘酷,它該來時會來,該走的時候,也不帶有一絲情感。
人生風雨,滄桑無盡,世間冷暖,只剩一句句悲涼的嘆息。從那時起,活潑開朗的李清照變了,變成了一位常常哀嘆的女子。世事無常,做人無奈,一切都隱藏在她的詩詞裡。經歷了這一切,她凝神寫下了《玉樓春》: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她喜歡梅,醉心於「香臉半開嬌旖旎」的嬌艷中,如今再見那梅,卻已變成「未必明朝風不起」了。那花瓣紅酥,剛剛爭破瓊苞,還沒有全部開放。不知道它在醞釀著什麼,有多少香,只覺得那花苞里藏了無限情意。
春光乍泄,掙脫了冬的枷鎖,顯露出無限生機,這多好啊。梅花香自苦寒來,沒有堅韌不拔、傲雪斗霜的精神,又如何能熬過冬日,贏得這春日的綻放。只是,那梅的精神太苦了,令人憔悴。
她憔悴地立於春窗之下,似那春梅,積了太多幽怨,想倚在闌上,又怕它無法承受。那梅就要盛開了,李清照卻想梅的寒苦經歷,這般心境,又如何能歡喜得起來,又包藏了多少哀怨的情意?
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之前,她賞花,欣賞那繁華絢爛之美。當下,她已懂得,花開之時,便是花落之始。縱然嬌艷綻放,又能放縱幾許?她尤其記得,一陣風雨,海棠已綠肥紅瘦,這梅花,又能經受幾多摧殘?
南枝花向陽開得早,北枝花背陰開得晚,早或晚其實並無區別,都逃不過花開花謝的命運。也如同人,有人得意得早,有人得意得晚,最終還不是要走向那黃土大地,化為一抔塵土。
想要飲酒就快去飲吧,明天未必不起風,說不定連這梅花也賞不了了。人世陰晴難定,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新舊黨爭,起起落落,誰也不會落得好下場。可是,這一切與她還有什麼關係嗎?她是賞花人,生活的觀察者,命運的觀察者,於她而言,有關係的不過是一杯酒,幾許賞花的心情。
寫詩填詞,讀書喝茶,肆意暢快地享受當下,便夠了。世人鄙薄,人性薄涼,看透就好,何必執著於人性二字。只是,她看得透,卻做不到,只能倚著窗,唉聲嘆氣,灌下一杯又一杯澆愁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