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花中第一流

2024-10-08 17:14:19 作者: 林希美

  晴光雨日,悲喜聚離,花草鳥木,無一不能寫成一闋古詞。而「花事」,在古代詩詞中,幾乎是詩詞人必寫的素材。惜花傷春,承載著詩詞人的思想寄託,為花慨嘆惋惜,又表達了詩詞人的傷春情緒。李清照,離不開宋詞;宋詞,又離不開花。李清照筆下的花,滿是心事,其中酸甜苦辣,箇中滋味,怕是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

  宋詞,伴隨了李清照一生。她能詩能詞,留存於世的作品卻並不多。其中那首《如夢令》,很是廣為人知。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昨夜的李清照,又喝了酒。伴著窗外的雨聲、風聲,她喝得半醉,借著酒力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才想起昨夜下了雨,颳了風,不禁擔心起院中的海棠來。她不忍看那滿地殘紅,只能詢問捲簾人,她說,海棠依舊。是嗎?是嗎?她還是不忍去看,怕是殘紅狼藉,綠肥紅瘦了吧。

  她惜花、愛花,海棠經歷風雨,也要為花而悲,為花而痛。青春易逝,紅顏易老,人生又能經歷幾多風雨?一次,一次也就敗落了。海棠花落,來年再開,人生落幕,幾時再來?

  知否,知否,應是傷春悲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偶爾傷感,不過是生活的調節劑。那風、那雨,怎能天天來,就像這人的身體,偶感風寒,痊癒了自是健康開心地活著。那花呀,有的落,就有的開,這世間永遠不缺花團錦簇,也永遠不缺賞花之人。而李清照,獨樹一幟,偏喜桂花,偏把桂花比作自己。她在《鷓鴣天》中寫道: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人生無奈,也不必自甘墮落。李清照的婚事,受阻了,但她並不甘心。她一遍遍訴說自己的趣味和心性,她自信、驕傲,堅信她是一顆明珠,懂她的人自是懂得。

  她喜歡桂花,色淡香濃,別看它貌不驚人,但它清高香甜,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家世不夠顯赫富貴,父親在朝中地位低下,雖然不能與「淺碧輕紅色」的牡丹、芍藥相提並論,但它清高脫俗,香氣宜人,是中秋之冠。也因此,惹來梅花的嫉妒和菊花的羞怯。她是李清照,少年便名震京城,她的內在美,又豈是富貴的牡丹、芍藥能比的?

  清高恬淡,淡雅清麗,自是一種美。可是人往往喜歡富麗堂皇的熱鬧,喜歡牡丹、芍藥、菊花,那金秋之桂,獨有暗香,卻極少被人發現。她在等待,不是等待有人發現她的美、她的好,而是等他衝破世俗,衝破枷鎖,佳偶天成。

  她沒辦法不喜桂,就像她無法不喜梅。如果桂花寫的是她的內在美,那麼梅便是得天獨厚、無與倫比了。於是,她寫了《漁家傲》: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李清照等到了他。他沒讓她失望,他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趣味相投。新婚之始,夫妻二人都有些拘謹、戒備,總怕真實的自己不被對方欣賞。慢慢地,李清照終於明白,生命該以最自在、柔媚、真實的姿態出現。偶爾的小醉,衣冠不整,都沒什麼,誰也不能改變其本質。

  梅,孤傲、清逸、淡雅,是宋人最鍾愛的花,也是詞人最喜歡寫的花。李清照的詞中,不少都在詠梅,只是她眼中的梅,少了清瘦與孤冷,只因被那暖暖的熱情融化了。

  春意泛起雪先知,那雪中梅花,泄露了春光。朵朵半開的寒梅,點綴在枝頭,嬌艷旖旎,開在庭院裡,如同美人出浴。梅花真是有造化,老天都喜歡它,它本已如此美了,卻還派月光來為它增輝。這樣的時刻,如何能不飲酒賞花呢?不要怕醉,醉就醉了,它的風韻、獨特之美,任是群花也比不了,又如何能不陶醉呢?

  雪景之下,如出水芙蓉,嬌羞帶著本真,她自是香的,誘人的,何須遮掩,自是無與倫比。做人,該當放下面具,以真示人,才能被人發現你的好。前提是,你真的好,你香艷、才華過人、嬌媚,如梅一般,懂的人自然欣賞。是啊,你已經那麼好了,還有月增輝,這樣的女子,又豈是普通女子能比的?

  這並不是指李清照不愛美,不再裝扮自己,而是說她有自在、灑脫的本性,也有香艷、嫵媚、出水芙蓉的姿態美。如果多了華衣貴服、點滴裝扮,更是增添了無限光輝。梅,有孤傲、清寒之意,而她將梅置於雪和月中,更容易讓人以為這詞有些哀傷、孤冷。她沒有,她揚揚自得之意溢於言表,只想借梅表達自己。

  她順利贏得他的心,又順心遂意嫁給他,當然有些自信自傲。她的自信也來自趙明誠,他是如此欣賞她,又把她的才華捧得極高,她想不得意都難。她終於,終於勝過牡丹、芍藥,成為「花中第一流」。

  她這是貶低牡丹嗎?非也,她只是不甘心承受不公平的待遇。每個人都該有其價值,何必因為不是牡丹便被否定,又何必因為自己是桂花,就去否定牡丹。她也詠過牡丹,寫出了《慶清朝》: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群花過後,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艷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競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金尊倒,拼了盡燭,不管黃昏。

  李清照詠的花,生於宮禁中,有護花帷幕低低的張蔽遮陽,也有紅色欄杆加以護持。這花獨占暮春風光,它淡雅挺立,姿態柔美,朵朵精妙絕倫,惹得春風嫉妒,更使明月開懷。在東城邊,南陌上,日光充足之地,從早到晚賞花之人川流不息。但是,這般盛大的興會結束後,又有什麼花來繼它之後呢?

  李清照所詠之花並未點名,有人說詠牡丹,也有人說詠芍藥。無論詠的是哪枝,詠的是富麗堂皇者總沒錯。寫花不見花,只見「禁幄低張,彤欄巧護」,指的便是那些被精心呵護、有高貴氣質、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花賞了,美人見到了,只可惜,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絕色傾城,再美的人,也只能留住一時春光,夏天來臨時,又有什麼花來更替呢?不是牡丹不好,是聚散無常,人該各自綻放,等春光逝去,管它是否金烏西墜,黃昏將至,反正還有未燃盡的殘蠟。與其自尋煩惱,唉聲嘆氣,不如趕快喝下金杯中的美酒,多一份坦然豪情。

  傷春悲秋易,坦然接受難。美人怕遲暮,春光怕逝去,活著的人吶,怕來日無多。在年華盛景,在如鮮花綻放般的青春里,多少人擔心著未來,感嘆春光短,青春太倉促,殊不知,那哀怨的心情連這大好時光也辜負了。怕什麼,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留不住,與其感慨時光易逝,不如享受時光,活在當下。至於黃昏時刻,喝一杯美酒,燃一燭殘蠟,也是好的。至少有酒,至少有一份坦然面對的心情。你不恐懼,便沒什麼好怕的,只剩下勇敢面對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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