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一空
2024-10-08 16:25:40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看得見嗎?」
森都問道。
「唉,雖未動手,但有七八個武士……」
公主看見了遙遙後方的人影閃動,直覺地這樣下了判斷。
「哦——」
「說不定武藏先生也?」
「公主,不要管,咱們走吧!」
森都說著,提起拐杖。大家都知道森都是完全的瞎子,但感覺卻靈敏得驚人,所以後來竟有人傳說森都是假瞎子。瞎子而能同光眼人一般行動,已足驚人,倘而光眼人能一生裝著瞎子而不露破綻,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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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公主也加緊了腳步。
這時站在地藏王堂前的七八個人影,確是岩田富岳一夥的浪人。他們一眼望著武藏和伊織,便向左右揮手為號,躲在路邊的同夥,隨即一擁而出。
「各位。陣容!」
富岳簡短地一吼——想該是以前有過的經驗,立即四人一排,每排各隔丈許,向後接連得老遠老遠。
富岳單獨居前,等著武藏而來。這時他突然想起主水不見,便問:「松山先生呢?」
「真的?」
大家都面面相覷。
「松山先生!」
富岳高聲呼喚,但沒有回答。
「哼,原來這廝!」
富岳雖霎時警覺,卻已沒有讓他有憤慨的餘裕了;武藏與伊織,已一步一步走近前來。富岳高聳兩肩,瞪著漸漸迫近的兩人,兀然不動。
右首松林盡處,是品川的海濱,左首是一片田地。沿路上除了這間地藏王堂,沒有人家了。
武藏在前,伊織隨後,兩人都若無其事地朝富岳走過來。武藏那悠閒的步武,是旁若無人的。
「武藏!」
岩田富岳急躁地叫道。
「叫我嗎?」
武藏像出乎意料似的,停下腳步。
「武藏,你這懦夫!為什麼不到約定的地點常教寺野去?」
「噢,你就是叫岩田富岳的那個浪人嗎?」
「正是富岳,快快回答!」
武藏淡淡地笑說:「 抱歉得很, 你的信確是收到了, 但忘了拆看。」
二
富岳因屈辱而全身震顫。
「唔,什麼,忘了?」
他邊說著,邊向橫一躍;是在後的伊織向前跨步,與武藏並肩了。
還有什麼好問的!富岳雖明知無話可說,但心中急躁,無端地總想說他幾句。
就在他向橫躍退時,捧腹笑道:「哈,哈,哈……忘了?虧你說得嘴響,只是懦夫的口實!」
「那樣也好。」
武藏坦然回答。
「要不然,便是為了要泄我眾人之氣的老手法。」
「哦,那樣也好。」
富岳終於忍不住大聲喝道:「一齊上前!」
「啊!」
最前排的四人,霎時拔出大刀。但因武藏與伊織搶前了一步,四人便一邊拔劍,同時向後倒退。
武藏與伊織仍空著雙手,未去觸及刀把。鋼鐵般的壓力,重重地緊逼過去,使四人綽刀在手,毫無施展餘地。
又是一步,二步!武藏與伊織毫不躊躇地,並足前進。四人連連倒退,撞在第二排的四人身上。
「呀!」
第二排的四人,原想分開前排的人上前的,但他們也一樣地連連後退,變成了八人一團,亂糟糟地碰在第三排人身上。
而武藏與伊織,還是用原來的步武,步步逼緊。
「喂,為什麼退後?上前上前!」
富岳自己雖也連連後退,但邊退邊嚷著,仍是沒有一人敢上前。
富岳所布的這一陣勢,是四人一排,分批殺進,以一部分人用輪戰法使敵方疲於奔命,另一部分則繞過敵後,從前後左右進攻,使對方顧此失彼的一種戰法。
但前隊既不能進擊,陣形先自潰散,接著第五、第六兩排也陷入混亂,鬧成一堆了。
加上,遠在後方的幾排,因不知前方情況,反向前推進,也潰不成形,只是亂擠亂喊,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武藏一看,時機已熟,便停下腳步,低聲言道:「伊織,拔刀!」
「是。」
伊織搶前一步,雙刀出鞘,身隨刀進,轉入鬧成一團的敵人群中。
「啊啊!」
「哎!」
慘號悲鳴之聲,即隨著爆發了。
三
集結羸弱,也能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就是以量勝質的原理。組織的力量,就是根據這一原理而來,且被公認為不可動搖的真理。
可是事實上,雖是嚴密的組織,鋼鐵一般的團結,也不能說是絕對的保障。鐵錘一揮,岩石為碎;多數人往往敗於少數,甚至一人之手。
品川地藏王堂前的決鬥,武藏正是以大鐵錘的威力,一擊而摧毀了富岳精心組織起來的陣勢。他們的陣形,顯然是全盤潰散了。
這樣一來,人數眾多反成不利,雖儘是成名的劍客,卻也不能隨心所欲發揮威力,完全成了烏合之眾,爭先恐後跳入左右稻田中去了。富岳的叱吒,又有何用!
這期間,武藏仍是空著雙手,悠閒地一步步前進。
「父親,就此罷休。」
「哦——」
瞬息間手刃了六七個浪人,伊織不再追殺,手提大刀,跟在武藏後面。
「哇啊,哇啊!」
這時,爆發出陣陣的喊聲。町奉行堀三左衛門所率領的官方捕快,從四面八方的稻田中擁出來了。
浪人們像蒙在鼓裡,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正在茫然呆立之間,已被二三百名捕快,團團圍在核心。
「那壁廂所站的浪人們聽著!爾等行動可疑,著即逮捕。快快放下武器,隨同本衙解府聽審!」堀三左衛門嚴重地宣道。
「什麼,行動可疑?」岩田富岳前跨一步,開口問道,「是否明知岩田富岳?」
「當然哪!」
「是明知奉閣老諸侯的密諭,為將軍家效勞的岩田?」
「然也。是閣老協議的命令!」
「確是不錯嗎?」
「不必囉唆!」
富岳的臉上頓時殺氣騰騰,與剛才對武藏時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惡狠狠地瞪著兩眼。
「唔,看來是與武藏勾結的陰謀,本人自問清白,不勞牽掛,請即回頭!」
「有話向法曹去說!」
「什麼,法曹?誰耐煩!就此了斷……」
富岳霎時拔出大刀。
「各位,上前!」
「噢噢!」
浪人們原已拔刀在手,霎時四散立定架勢。這情形與對武藏時又自不同,個個人精神百倍、鬥志凌霄。
四
「父親,又發生怪事了。」伊織一面拭刀入鞘,一面說道。
武藏駐足回頭一瞥,隨說:「走吧,伊織!與咱們無關。」
「是。」
他們剛一走動,後面的喊殺之聲驟起,接著是亂糟糟一片嘈雜。
「哼,浪人們正在拼命哪。」武藏並不回顧,自語著說。
伊織回頭一望道:「看樣子捕快們反落下風了。」
「是吧,儘是出色的兵法家啦。」
「父親,請勿見責。岩田富岳既為奉行所嫌疑,未知由利公主怎樣?」
「哦,公主是聰明人,還有森都跟著,不會波及。而且,這倒是公主擺脫那些人的好機會哪。不必擔心!」
伊織這才放下心事。
亂鬥好像愈演愈烈,過路的行人,都遠遠地駐足觀望。但武藏不停,顧自走去。
「伊織,剛才如何?」
「是。有父親的靠山在後,真是如入無人之境,一無阻撓。可是,在父親面前,敵人為什麼那樣無力呢?真是奇怪!」
「伊織,靜下心來想想,便不難領悟了。有時,寡能勝眾!記著,運用如不得法,人數眾多反受限制。結集了百人,只有百人的力量。但個人的力量是無限的,擴而大之,足以充塞天地之間。懂了嗎,伊織?」
伊織歪著腦袋說:「像是,似懂非懂……」
「好了,好了,將來自能領悟。」
吶喊的聲音漸遠。後面響起一陣馬蹄的聲音,漸來漸近。
一騎,二騎,三騎,四騎……騎馬的武士到了武藏與伊織身後,戛然收韁,翻身落馬。
「武藏!」
「武藏先生!」
武藏回頭一看,衝口叫道:「呀,各位……」
武藏與伊織退立道旁,躬身施禮。那些武士,便是松平伊豆守領頭,跟著是北條安房守、蒼龍軒和波多野二郎左衛門四人。
「武藏,聽說浪人們對你攔路截擊,所以趕了來的。」伊豆守微笑著說。
「我也偶爾風聞,便馳馬前來。」安房守接口說。
蒼龍軒像是不勝依依地說:「原想再勞駕惠臨敝寓一敘的……適才聽說富岳一夥襲擊先生,乃偕同波多野兄匆匆趕來了。」
五
「可是武藏!」伊豆守用猜謎似的口吻問道,「請問你躲開了富岳指定的決鬥場所,真意為何?是兵法上的虛實,或者另有緣由?町奉行一邊,也曾為此險些錯了哪。」
武藏惶恐地回道:「殿下!這不是兵法上的虛實,完全是武藏個人的任性罷了。」
「那麼,為的是不願與富岳這夥人周旋吧?天下無雙的武藏,而竟與一介無賴的浪人為敵,也太過笑話了。武藏,實不相瞞,我也曾這樣推測的哪。」
伊豆守說著,浮上快意的微笑。
武藏更是誠惶誠恐地回道:「不,殿下!我自己也只是一介浪人,怎敢因對方是浪人,便存輕視之心。」
「哦哦——」
伊豆守不解地偏著腦袋。
武藏繼續說:「即使對方是第一流的名兵法家,我如不感興趣,還是不顧而去。這完全是出於武藏一人的任性罷了。」
「哦,武藏!這樣有時會受世人的詈罵吧!」
「明鑑。但詈罵也甘於接受。」
伊豆守還想開口發問,安房守卻制止了他,接口問道:「武藏先生,你最近心境的進展,使安房守深有所感。你謙虛著說是因為任性,但那正是置身於自由無礙的世界的心境。是嗎,武藏先生?」
武藏悄悄地,像自語似的回道:「惶恐之至。武藏近日才能收回了心的自由似的。距真諦固然尚遠,但向那萬里一空的境地,一心在求精進而已。」
「什麼,萬里一空?」伊豆守沉吟著說。
安房守也隨口唱和,卻接著說:「不錯。那麼,一個敵人和千個敵人相同,而常教寺野和品川地藏堂前也初無二致。江戶和京都沒有不同,而且,將軍也罷,浪人也罷,乞丐也罷,都無差別。」
這時,伊豆守恍然而悟,拍膝叫道:「剛才你逼退浪人們的那個氣魄,也是基於萬里一空的境地而來的兵法吧?」
武藏毅然答道:「殿下,正是如此。但我既非禪宗和尚,不能領會一切,了悟一切。我只是踏著四大皆空而進,自己卻仍臻於真『空』。我所負的業障太重,覺得宇宙與人生仍是謎一般深不可測。那麼殿下!各位珍重……」
武藏深施一禮,大踏步地回頭走了。
六
「宮本先生!」蒼龍軒依依不捨地叫道。
他知道這位巨人,是不會再有重來江戶的一天了。現在蒼龍軒所暗中策劃的,是全國第一流兵法家的大會賽,近日正在調派匹對的人物。——這一計策,居然被他促成,便是翌年——寬永十一年在江戶城舉行的御前比武。他絕對不期望武藏出場,卻在武藏身邊發現了伊織,而且選定柳生新陰流的駿足荒木又右衛門為其匹對。
「宮本先生!」波多野搶前幾步說,「承先生指點,填補了一傳流的缺陷,因此決定改稱一轉流了。」
武藏再次回過頭來,向眾人深深一禮。他對波多野特别致以祝福的目禮。
喊殺之聲早已寂然,富岳以下的浪人,想已一一就縛。夜色漸濃,深深地裹住了海天、田野和路面。武藏與伊織,沒入那如霧的夜色中去了。
七
這樣,武藏離了江戶。由利公主與森都也走了。但那天最早離開江戶的,卻是松山主水。他離開浪人館,到門前的京屋轉了一轉,就此直趨品川,急急地別了江戶。
他的腳步輕快。擺脫浪人館的生活,像是從泥淖中拔身出來一般,感到滿身清爽。
「浪費掉了徒然的歲月!」
他在心中反覆自語著。七八年來,他承認自己一無進步,反見墮落。功夫疏懶了,兵法上走入岔路。
「是生活的錯誤!」
他這樣下了結論。
當然,他並沒有就此放棄對武藏的競爭心。也沒有斬斷對由利公主的痴情。更沒有喪失堅強的自信。他承認自己敗於武藏,他承認與由利公主的情愛已是破裂,但他絕不承認一切就此終止。
「等著看吧,武藏!」
「由利公主喲!總有一天,我會教你投入我的懷抱!」
他昂然闊步,高聲呼喊!他的心中燃著對明日的希望。他想從心中,把昨夜以前充滿著侮辱的生活一拭而淨。
可是,浪人館中的生活,是否儘是侮辱呢?他在昨天之中,有沒有遺忘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呢?他為什麼沒有想起阿光呢?
主水這個人原來就有一個缺點,時常把最重要的東西遺忘喪失,乃至失之交臂。
總之,他比武藏,比由利公主都先離開江戶,卻是不幸中之大幸。
假如在半路碰上武藏或由利公主,也許又要發生意外的事端了。
「一切留待九州再說……」
主水心想著,一直向西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