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浦鄉
2024-10-08 16:24:10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啊,死了!」領頭的木野突然站住。
這裡是從荒野通多良木大道的森林中。
「是武藏嗎?」
後面兩人驚叫著趕上前來。
「不,一個奇形怪狀的賴漢,猅猅丸的手下。」
一棵合抱的松樹下,不像武士也不像農民的中年漢,拿著後膛槍死在地上。一陣血腥。人是從後背後被連肩劈倒的。
「是武藏劈的。」
「哦,好功夫。不是武藏,哪有這樣的手段?」
「但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聽說武藏不走回頭路,也許從湯前翻過奈頂,到日向去了也說不定。」
「要不然,便走五家莊。」
「從這裡繞道大畑,再到薩摩也難說。」
「可是,不論走哪條路,山區儘是猅猅丸的圈子。倘走五家莊更了不得,聽說猅猅丸正潛伏在四浦的北嶽哪。」
「怎麼辦呢?要不要再追上去?」
「不,先去報告師傅,再同清兵衛先生商量吧。」
最後,經神瀨下了決定,三人便急急地踅回去了。自從屢次進剿失敗之後,相良家禁止藩下擅自向猅猅丸尋釁,是怕他們對老百姓報復,暗下毒手。不僅此也,猅猅丸的背後似乎有椎葉山的奈須一族在那裡牽著線子。奈須一族,是威懾九州之脊的,那遼闊的山嶽地帶的一大豪族。豐臣秀吉進討島津之際,也待之以列侯之禮,且由秀吉親賜鐵券丹書保證其境內的安全。
刀劈猅猅丸手下的,正是武藏。穿過荒野挨近松林時,武藏眼睛一閃,驀地仆身倒下。接著「轟隆」一聲,槍彈從他的身上掠空而過。假如他沒有警覺到藥信的氣味,也許早已洞胸而死了。槍聲過後,武藏霎時從地上一躍而起,疾如流星般追進樹林,一聲不響從背後劈死正擬拔腿遁走的怪漢。武藏直覺地知道那是猅猅丸的手下,倏地回身,與來時一樣的速度,沒入荒野中去了。
二
在先,武藏一心惦掛著與丸目徹齋的會晤,沒有把猅猅丸擺在心中。但經過這次狙擊的那一瞬間,猅猅丸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漸大漸明,乃霎時下了擊殺猅猅丸的決心。
武藏為避猅猅丸一夥的眼目,從大路轉入高岡。高岡上也是一大草原,他向偶爾碰到的村人問路。
「武師爺!陌生人要從這裡到川村可不容易,沒有正式路徑,只有樵夫和獵戶踏成的小徑,而且縱縱橫橫不知有多少岔路,走錯了便轉不出來。而且又有狐狸作祟……」
不錯,一望無際,儘是蓬蓬雜草和茅葦的荒野,其中只有若隱若現一條被人跡踏平的小徑,但武藏有穿過這條路的決心,有把握能征服這條路。他像走熟路一般,大踏步向前邁進。他的眼底浮現出手拿鐵臿、斧頭及錘、鏝、等器具的大眾,無數的群像。
這些群像,就是當徹齋嚷了一聲「金剛王寶劍」而將鐵臿鋤土的一剎那間,呈現在武藏之前的。武藏本來也是群像中的一人,從志於兵法修煉以來,卻專心致志於追求強敵以磨鍊劍法,不知不覺間對那些勞動者失去關懷,甚至忘記了他們的存在。他那異常的意志力、對人性的叛逆、永無止境的鬥爭心、超人的苦行,雖使他的心境澄清、高潔,但也因此失去眾生心。
徹齋便是針對他的這一空隙,下了針砭的。
「金剛王寶劍」一擊萬法生,百魔自粉碎——是泰舍流的真諦,是徹齋丟了劍隱為田農時,見了勞動者無邪的樣子才領悟而得的。這一劍法的根干便是眾生心。驟見之下,好像愚弱陋劣,但在實質上比什麼都剛強,正大的眾生之心。佛家則說:「眾生心即佛。」
武藏雖不曾到達這一境界,但在眼前發現了大眾。當他對勞動者的尊敬與愛情油然而起的時候,受了暴徒的狙擊。
「可恨的猅猅丸!」
他對那踐踏五穀、劫財戕命的凶賊猅猅丸燃起憤怒的火焰。
三
武藏沒有迷路,橫穿高岡的原野,到了川邊河畔。這裡沿河展開帶狀的耕地。但向上游再走一里,到了四浦境內,便又轉進峽谷,少有平地了。
峽谷中的氣候溫煦,五穀豐登,果樹累累,河魚如織,山野上的收穫是富饒的。居民們耕種著那狹小的平地,或者開拓山勢緩和的坡面為梯田,到處點綴著和平的部落。
武藏毫不費力地到了四浦最初的部落湯取野。武藏是明智的。他料定猅猅丸的手下必定沿著多良木街道,在各要害處設伏等著武藏,但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橫穿不毛的高岡,自置於死地,去接近猅猅丸的根據地的。
乘虛而入的武藏,僅在川邊的農家忝擾了一頓午餐,再一直往前走去。到了這個部落,他才謹慎地先問到了庄司1 家中。
武藏一聲不響踏進院子,庄司一家見了他那龐大的身軀和奇異的打扮,被嚇得正想拔腿逃跑。武藏趕快安慰著說:「我是修業的武士,是相良家的家老相良清兵衛老爺的要好朋友,想來打聽猅猅丸的事,請你把知道的儘量見告。」
經武藏這樣一說,老庄司更嚇得變了臉色,連連搖手說:「那,那,那還得了!今晚上准沒命了!」
「可是,這裡只有府上一家人,也沒有可疑的外人,說說何妨?」
「不不,猅猅丸爺爺的手下雖是常人,猅猅丸爺爺卻不是常人,是神通廣大的大狒狒哪。」
「什麼,你說是狒狒?」
「是得道的白猿,身高六尺以上,全身披著茸茸的白毛,血紅的臉,兩眼如炬,連話都說不清楚。」
庄司的兒子也說了一番在清兵衛府邸中徹齋的弟子們所說的同樣的話,但武藏豈肯相信!
「哈哈哈……庄司爺,天下哪裡真有妖魔鬼怪之理!」
1 庄司:官委的村長。
小庄司卻額角上露著青筋,一本正經地爭辯著說:「怎麼,怎麼沒有?我說的是真話,他不是常人的證據,是每年要吃一個活人哩!」
「哦——」
「而且他要的又是標緻的女孩,這四浦每年都得選一個村莊裡的姑娘,送給猅猅丸爺爺作上供的犧牲哪!」
「什麼?要標緻的女孩……」
「那也難怪的哪,武師爺您想,終須吃的,當然是年輕美貌的女孩味美的吧。您不相信,請到前頭叫晴山的村莊去看看,聽說昨夜庄司的屋頂上插了白羽毛的矢,正鬧得天翻地覆呢!」
「什麼是白羽毛的矢?」
「是呀,每年一次,猅猅丸爺爺從北嶽頂上射出來一支白羽毛的矢,不偏不斜插在他老人家要吃的那家姑娘屋頂,作為標誌。」
四
武藏曾見過從異國運來的狒狒毛皮,染成紅色,做成猩紅披褂。但日本有狒狒,會說人話,會用常人做手下,會吃人肉,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的。他是當時不易多得的實證主義者,在他的生活信條「獨行道」
第十三條有云:「在我而言,百無禁忌。」他是徹底的理智人物,心目中沒有忌諱,沒有迴避。
但他的「百無禁忌」,乃就他本身而言,並不干涉別人的想法。這些忌諱和迷信蟄伏人心已久,武藏並不否認人性的這一弱點。而對那奇怪的猅猅丸的真相,愈想像愈令人陷入迷糊,除非一見它的真面目。
武藏急急乎想知道的,是北嶽的地勢、山寨的構造。而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能接近猅猅丸。但這裡已是戰場了。敬畏猅猅丸如鬼神,深恐因此受累的村民,當然是不敢與他合作的。
武藏聽了湯取野小庄司的一番話之後,便說:「庄司爺,老實說,我原是想剿滅猅猅丸來的,聽你說是那麼可怕的妖怪,怎能取勝?乾脆回去了吧。」
他裝作回人吉的樣子,卻很快地沒入山中。在川邊的農家裡,他早已準備足夠的乾糧,便咬著飯糰等著夜深,輕輕地朝著晴山部落摸索前去。晴山是北嶽山腳的一個部落,居民是北嶽山上所祀奉的北嶽山王的後裔。
如眉的新月,高懸在峽谷中天。北嶽隱在叢山之中。武藏曾從高岡上遠望北嶽,但殿宇所在的山頂一帶,只見黑黝黝的一片樹蔭。猅猅丸的山寨,大概就靠在殿宇的左近吧。
武藏走在下望川邊河的崖壁路上,躡手躡腳,循著樹蔭走向晴山。
到了一個轉角,武藏突然停步,凝視著前面一動不動。崖壁邊上立著一個人影,是一個年輕小伙子,低聲地自語著,像很悲切的樣子。下面是急湍回漩的深淵。
「等著!」
好險!武藏一躍而前,抱住了正想投身深淵的那個人影。
「請,請放手!」
「不要作聲!」
武藏輕輕一夾,抱著他從山路躥進了雜木林中。
五
武藏悄悄地把他放在地上。
青年渾身發抖,口中卻不住地低喚:「猅猅丸爺爺,饒命……」
「我不是猅猅丸,是過路的武士。」
青年映著微微的星月之光,仰頭望著俯視的武藏。那是年二十二三歲, 一個樸實的農家子弟。
「噢,不是猅猅丸,突然被夾住了,便一心以為……但你也……」
他見了武藏那奇形巨軀,不覺又篩糠似的顫抖起來。
「放心,我只是普通的常人,不是猅猅丸的手下。而你,是不是晴山的人?」
「是,不錯,我是叫源七的農夫之子。」
好不容易,他才心定下來似的。
「為什麼要跳淵呢?」
「死,我想尋死!」
「為什麼尋死?」
青年垂頭不語。
「不要隱瞞,直說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青年抬起頭,露出絕望的眼神。
「但,但,但是武師爺!誰也做不得力,雖然武師爺您也像是很強……」
「為什麼呢?」
「對方是可怕的猅猅丸哪!」
「什麼,猅猅丸?噢噢……晴山庄司的女兒,聽說中了人身供奉的白羽矢。」
青年向四面看了一眼,挨近前來說:「武師爺,就為了這個。可憐照小姐,要讓猅猅丸粉身啜血。武師爺,我與照小姐有海誓山盟之約,怎能眼睜睜看著照小姐被抬下山去?倒不如一死了之……」
青年不覺悲從中來,吞聲而泣。
武藏注視著青年說:「源七,老實告訴你,我是為剿除猅猅丸來的。」
「啊?」
「我是名叫宮本武藏的浪人,不是自己誇口,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兵法家。在人吉,我見過家老相良清兵衛老爺。在葦北的大野村刀劈猅猅丸的手下以來,與猅猅丸結仇為敵。今天也曾被他的手下用槍炮狙擊了。
猅猅丸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怕我。源七,你有沒有看見過猅猅丸?」
「是的,那天早上,到北嶽附近去刈草,突然看見猅猅丸趕著野豬……同傳說的一樣,全身披著毛茸茸的白毛,臉上像塗了硃砂一般,眼睛像兩個火球。」
「源七!」
武藏的聲音突然含著異常的威力,青年被嚇了一跳。
「是,是。」
「你抬頭仔細比比看,我會比不上猅猅丸強?」
青年順從地抬頭望著武藏。六尺的巨軀,長發垂腰,瞪著一雙眼睛。鐵青的臉,那奇異的眼光,帶著殺氣,咄咄逼人。天下的任何兵法家都不敢正視的,那股冷酷如冰的氣概。
「啊啊,救命……」
看了一眼,青年不覺高喊一聲,低了頭不住地發抖。
六
源七以為武藏也是同猅猅丸一樣的妖怪。不,比猅猅丸更為可怖。
但經武藏溫煦地安慰了之後,才知道他真正是一個常人,便鼓起勇氣向武藏求助。
「武藏爺爺,您真能撲滅猅猅丸,救救照小姐嗎?」
「哦,我一定斬殺猅猅丸,把那女孩兒給救出來。但源七,猅猅丸的周圍好像有很多手下,我要不讓他們阻擋去接近猅猅丸,需要你的幫助。」
「是,只要您老吩咐。」
「首先,你要找一個猅猅丸一黨和村人都警覺不到的地方,讓我存身。」
「那不成問題。」
「還有,除你之外,再找兩三個年輕力壯的人,可能辦到?」
「有的,照小姐的哥哥宗一,昨晚就喊著要去找猅猅丸拼命,全村人好不容易才把他穩了下來。犧牲村的金作,去年未婚妻被猅猅丸所殺,咬牙切齒地痛恨,他也一定肯來!」
「犧牲村是?」
「上流頭的村落,離這裡只有一二里路,是北嶽山山王爺的裔族,自古以來,每年山王爺的祭日,祭品都由這一村負責供奉。所以給猅猅丸的人身供奉,也就著落在他們身上。」
「好,還有呢?」
「初神村的平次、平川的光藏,也一樣地痛恨猅猅丸。不,武藏爺爺!
說老實話,村裡的年輕人,對於老一輩的人,甚至連領主都怕後患向後退縮,誰都覺得牙痒痒地不服氣。所以背後誰都在說,只要領主再出兵進剿猅猅丸,到那時大家都肯向前。我把武藏爺爺的話向他們一說……」
「哦,應該這樣。但源七,我的事假如讓猅猅丸知道就麻煩了,最重要的,不要讓老人家知道。」
「是。一起長大的村中青年,彼此都是推心置腹的同伴,絕不誤事。」
「好,那麼你先給我找一個藏身的地方。」
源七帶武藏去的,是村落附近密林中的一個小廟宇。
「武藏爺爺,這裡叫荒神廟,平時有妖怪作祟,誰也不敢接近的。」
「哦,荒神廟,很好。」
武藏輕輕地推開廟門。
「荒神爺,忝擾了。」
說著,便在神座前坐了下來。
現在球磨郡還盛傳著,當時宮本武藏剿除猅猅丸,是這樣用意周到、慎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