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供奉
2024-10-08 16:24:13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周圍是黑暗的深淵。但在兵法家修煉有素的眼中,微弱的星光下,已夠辨物了。籠罩在愁雲慘霧下的晴山部落,死一樣的沉寂。武藏像洞窟中的猛獸,蜷臥在荒廟中。
在半醒半睡中,武藏想起《書紀》及《古事記》所載日本武尊征伐熊襲的故事。
一位眉目姣好、態度雍容的少女,在崇山峻岭所圍繞的球磨盆地的平原上踽踽獨行。對面的小高岡上,建築著一座茅草鋪頂的廣大宇舍,圍著重重的木柵。
宇舍中,熊族的大酋長川上梟師兄弟,在許多部下和婦女的簇擁下,正開著盛大的酒宴。當時這一帶的蠻民,分為熊族和襲族兩支。熊族居球磨川上游,就是現在的球磨盆地;襲族盤駐在對面的山區——今之鹿兒島唹郡。
「喂,眾兒郎!襲國酋長來通知,說是大和朝廷發兵來討,正在翻山越嶺前來,所以我們才重整砦柵,抵擋敵兵。」
說話的,是弟弟梟師。
「啊哈哈……老弟,在此抵擋太迂了!怎能讓敵人踏進咱們熊族地界一步?明天且讓我出師迎擊,在谷口殺他個片甲不留!」
哥哥梟師說著,舉手中大杯將酒一飲而盡。這時他的目光所注,是坐在一角微笑著的一個少女,好像很面生,但出色的美麗。他隨即招手著她前來。
少女應招而前,在他們兄弟之間坐了下來。弟弟梟師顯出驚訝的樣子。哥哥卻說:「哪,給我篩酒來!想不到咱們領內有你這麼標緻的女孩。」他把眼睛眯得細細的,挨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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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倏地推開了他的手,回手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抽出所藏短劍,一劍把他刺倒在地。那手法之捷,只是瞬間而已。
「啊呀!」
弟弟梟師一躍而退,拔出腰上所懸的蠻刀,迎頭蓋下。但蠻刀立即被打飛了。
「奸細,出來!」
他邊喊著跳出院子。
少女應聲而出,揮手一劍,刺中他胸膛。
「報上名來!」弟弟梟師在瀕死中高聲嚷道。
「我乃大和國天皇的太子,倭男具那王是也!」
弟弟梟師聞此,不覺莞爾而笑。
「啊啊,那麼,那麼……咱家兄弟,自謂是熊襲兩國無與倫比的勇士,故自稱梟師。皇子乃打敗我們的武勇之士,請自此改稱日本武尊!
兒郎們,我死後須得好好侍奉日本天皇,不得有違。」
說著,氣絕而死。
這是遠古時代,發生在武藏現在所經的球磨郡某一地的一個故事。
二
武藏沉浸在神奇的古夢中,沉沉入睡。天亮後,源七給他送來飯糰。他舀取岩縫中的流水,飽餐以待。
過午,昨夜所說的,阿照的哥哥宗一、犧牲村的金作、平川的光藏、初神的平次,都陸續到了。這些都是年輕力強,願意為殲滅猅猅丸不惜出生入死的青年。他們當然也看得出武藏非泛泛武藝家可比,寄以充分的信心。
黃昏時分,源七帶了乾糧,輕輕地放在武藏面前說:「武藏爺爺!
照小姐決定今夜坐山轎被送去北嶽了。村裡有十三個青年立誓幫我,照您老的吩咐,偷偷地躲在這山神祠附近。」
說著,源七回頭叫道:「照小姐!」
同時低聲說:「武藏爺爺,我偷偷地把照小姐帶來了。請您告訴她情形,讓她放心。」
只見一個少女,踏著落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怯怯地走近前來。
武藏吃了一驚。那是多麼清純美麗的女孩呀!年齡、面貌都同小倉的悠姬一模一樣。
「照小姐,這位就是武藏爺爺,快見禮吧。」
「是,我叫阿照。」阿照抬起頭來,把哭腫了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仰頭望著武藏。
「這位武師爺爺能救我一命,真的嗎?」阿照的眼中,先是一陣疑惑,但不久便散射出信賴的光輝。
「他一定會的!」阿照一瞥之下,便有了很堅定的信心。
三
那天夜裡,一乘轎子從庄司家出來,循著山路上去。
轎子抬到了小廟的前面時,「喂!」突然,一個異樣的人物,攔在火把前面。
「啊啊啊……」
村人們一聲慘叫,拋了手中火把,丟下轎子,回頭向山下沒命地跑了。他們的眼前一晃,見「猅猅丸」攔在他們的前面,但事實上,卻是亂發白衣——映著火光的武藏。
「嘻嘻嘻,我也像個妖怪吧?」
武藏不禁苦笑。
原初是預定用話嚇唬村人奪下轎子的,這樣一來,倒什麼也用不著了……武藏撿起地上的火把。
「照小姐!」
「哎。」
阿照從轎中跨了出來。梳著高髻,穿著錦繡的白裳,上加披風,是出嫁新娘的華麗打扮。隨著雜沓的腳步聲,源七領頭,宗一、光藏、平次、金作和村裡的十幾個青年,也圍上來了。他們的腰上,各插著鐮刀、小斧、劈柴刀等傢伙。
誰都沒有開口。
「那麼按照原定計劃,知道了吧!」
武藏把火把遞給了源七,接過阿照手中的披風,蒙頭一蓋,掀開轎簾鑽將進去。
兩個強壯的青年抬起轎子便走。
「照小姐,在原定的地方待著……」
「知道了。」
阿照被四五個青年擁護著,轉進山中去了。
轎子漸上山坡。
「太重了,很累吧?」
「不,抬不動時,有人替換。」
路是陡峭的上坡道,左臨深谷,右邊是蒼鬱的密林,狹仄的藍天上閃著星光,新月如眉。這裡是暗淡的山路,火把冒著如墨的黑煙,搖晃著火舌。從晴山到北嶽山王廟的殿堂,約有一里半路程。
抬轎的人和跟在轎後的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有腳步聲和喘息聲。
按規定轎子要抬到殿堂前的院落歇下,但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會有猅猅丸的部下突然出現。
離開山谷邊緣轉入曠野,到了曠野盡頭,是第一道牌坊。從那裡開始,路開始平坦了,伸展著合抱的原始林。
「呀,村裡的哥兒們,辛苦了。」
過了第一道牌坊時,躥出來幾個覆面的嘍囉。青年們卻不搭腔——當然也無話可說。經過第二道和第三道牌坊時,也是如此。過了最後一道牌坊,接著是石磴。那裡已是大殿前的院子了。
武藏滿以為有許多嘍囉會燃著火把在那裡等著的,但出乎意料闐無人影,死一樣的靜寂。只有一股陰森森的氛圍逼人。
轎子落了地。武藏從轎櫱的隙縫向外偷窺,見大殿深處的黑暗中,閃動著一點青白色的火光。
四
青年們留下轎子,向來路踅回去了。武藏靜坐轎中,一動不動。這裡是北嶽峰頭,猅猅丸的山寨據說就在殿後的山上。但不曉得他將怎樣處置這個供奉的犧牲。
雖是夏夜,但薄寒侵人。在陰沉沉的靜寂里,武藏寧神調息注視著大殿深處有火光的地方,但一無所見。他感到一陣奇怪的腥臭。
不一會兒,山路上傳過來很多人的腳步聲,殿後衝上一片紅光。
武藏屏息不動。
火把的後面是一個道人,接著有十四五個腰佩大刀、一律黑裝束的怪形武士,護著一個錦衣披褂、儼然王侯打扮的人物,邊上跟著掌刀的侍童,肅然走入院子。
他們之中沒有猅猅丸。武藏卻對那披褂的人物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年約四十歲,髮髻梳成王侯的樣式,臉色蒼白,面目端莊,風度也很高貴。但那對又大又薄的嘴唇,顯得殘酷如冰。眼中好像噴出胸中所蘊蓄著的火焰似的,炯炯發光。他那胸中的火焰,無端地煽起武藏莫名的鬥志。
他們對武藏的轎子一瞥,便在轎子左右排成一列,面對著大殿肅立。
「道人!」
披褂的低喚了一聲。道人答應著,離開隊列,步上殿前的石磴。
照例參拜神殿之後,道人的口中念念有詞。但他口中宣誦的,不是北嶽山王的名號,而是奇奇怪怪的神名。而在咒語的結尾朗聲宣道:吾人詛咒日本國王,詛咒全世界,今恭奉大王犧牲祭禮,伏乞護佑吾曹,得遂復仇大願!
武藏也不覺聽得全身一震。
上祭的大概就是那位儼然王侯的披褂人物吧。他到底是何許人物呢?復仇大願又何所指呢?而猅猅丸又究竟在何處呢?
「轟隆,大王!」
披褂人開口一喊,從黑裝束的隊中跑出來兩個矮漢。透過火把的火焰,那兩人的臉在火光中映了出來。
武藏又是一震。鐵鍋似的黑臉,血紅的嘴唇,雪白的牙齒。那兩人不是日本人,是在長崎見過的黑人。
他們到了大殿前,一個從腰間拔出銀笛,湊上如血的嘴唇。另一個拿出形似撥浪鼓的大鼓,敲打起來。
五
笛聲悠然而起。
那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古怪曲調,連音節都與日本的笛全然不同。
笛聲像是遠處傳來的鬼哭之聲,帶著妖氣在黑夜之中振盪著。在笛聲的間歇中,響起陰慘慘的鼓聲。
武藏原是不知恐怖為何物的硬漢,但也為那不可解的笛聲和鼓聲所震懾,那聲音帶著恐怖與不安,摧人肺腑——像是威脅人的靈魂似的。
武藏斂神與那如魔的樂聲拮抗著。
「啪嗒……」大殿深處一聲響動,接著是踐踏地板的聲音。
笛聲與鼓聲突然高揚。
武藏斂氣凝神,瞪著大殿。一條異樣的形影搖擺而出,在火把光中現出原形。
「呀呀,猅猅丸!」武藏在心中叫道。
那與傳聞中的怪物不差分毫,從頭頂到手尖,披下來茸茸如銀的白毛,身高六尺許,赭色的臉龐,火眼金睛,像是燃著兩個火球。
「哦,不錯,絕非人類。」
武藏心中暗道。不信怪異的武藏,一直以為所謂猅猅丸,只是有人假扮傳說中的怪物來嚇唬老百姓的,但現在站在大殿前的,絕不是人類的形態,而是巨大的猴精。
武藏突然想起來,這正是住在南蠻深山中的猩猩,是土人們視其比虎豹更為畏懼、尊為魔神的,力大無窮而殘忍的怪獸——武藏不僅見過它的毛皮,在長崎也曾見過這種怪獸的畫面。那麼,吹笛和敲鼓的兩個黑人,一定是指揮野獸的土人。
那奇妙的樂聲越來越高。怪獸跳下庭院,齜牙露齒,發出悽厲的吼聲,上下揮動著兩隻巨掌,合著音樂的拍子,邊跳著邊團團旋動起來。
圍在周圍的黑裝束的一伙人,像是發出禱告,也像是發出咒語,用奇怪的腔調跟著齊聲歌唱起來了。
真是不可解的咒語和復仇之歌。這時,武藏並不曾忘記去注視披褂的武士。他的聲音近於野獸,兩目閃著殘酷的凶光,也不亞於猩猩。
音樂突然停止,怪獸也停止了跳躍。武士們的歌聲也戛然而止。
同時,披褂的武士便恭恭敬敬地開門了。
「大王喲,請饗猅猅丸所獻的祭祀犧牲!」
怪獸移動目光,瞪著眼前的轎子。
武藏這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這奇怪的武士便是猅猅丸。而真正的猩猩卻被稱作什麼大王,是他們狂信的活偶像。」
六
猅猅丸和真的猅猅是兩回事,世人卻因錯覺,誤認為那是有神通而解人語的怪獸。
卻也作怪。武藏緊握刀把,倒抽了一口冷氣。像從隙縫間透進來的一道電光——怪獸的眼,直逼武藏,帶著出乎意料的、未曾經驗過的猛獸的殺氣。武藏像潑了冷水似的,不覺凜然一震。
「這畜生!」
武藏也睜眼反瞪過去。當然,那只是透過一線隙縫,不會直射對方的。但猩猩卻也全身一震,吼叫起來。它張開巨大的雙爪,一步一步向轎子逼近。雖是野獸,但它那敏感的本能似乎感受到武藏的殺氣。
到了丈余的距離,怪獸突然停步,亮著眼,像嚇唬人似的上下揮動著雙爪,但不敢近前。
黑人中的一人,跑近猅猅丸不知說了些什麼。
「哦,從來沒有的,奇怪!」猅猅丸自語著說。
武藏心想——
「哦,我的鬥志和氣魄,把猩猩給反撥過去了!」
但武藏現在的立場,須得把對方吸引過來,是應該虛以誘敵的。於是他閉上眼睛,放鬆全身。霎時,怪獸騰身而前,驀地撕毀轎頂,伸進右爪。但怪獸卻突發慘聲,向後躍退。
「唉,作怪!」猅猅丸也緊接著叫道。
武藏疾如閃電,已從轎中一躍而出,手中提著出鞘的大刀,屹立在怪獸之前,刀尖上滴著鮮血。怪獸的肩膀上涌著血潮。它的臉上燃著激怒的火焰,齜牙咧嘴,瞪著血紅的兩眼,高舉著雙手,「嗒嗒嗒」連連後退。
「啊,武藏!」
黑裝束的一人脫口喊道。
「什麼?是武藏。」
猅猅丸用他那如火的目光一瞥武藏,隨即咧嘴笑道:「嘻嘻嘻,真有趣!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做了咱們的犧牲!願望成就的日子近了。喂喂,大王,撲去!」
七
武藏的一刀雖劈中怪獸猩猩的肩膀,但既非要害,刀口也不深。可是出其不意的一擊,卻也使對方連連後退。武藏正擬乘虛而進,雙手緊握大刀,準備向巨大的怪獸胸前撲去。同時,猅猅丸卻高聲呼喊:「大王,撲去!」
怪獸應聲咆哮。身高雖僅六尺余,但肩膀之闊、胸背之厚,足足有武藏的三倍。雙爪更是碩長無比。
武藏好不容易煞住腳跟。那不是無懈可擊,只是怕被畜生那雙巨大無比的雙爪給環抱住了。
怪獸踏前一步。武藏被迫後退一步。
又是一步!武藏也被那凶暴的獸性給壓倒了似的。事實上,對著這種怪物,假如正面撲去,無論多麼登峰造極的高手,也不禁會被那強大無比的力量給壓碎了的。
「真蠢!」
武藏轉瞬間便警覺到自己從正面與怪獸狠斗的愚蠢。
怪獸驀地撲向前來了。武藏沉身閃開,騰空而起。
「哎——呀!」
刀隨聲至,劈倒了一個黑裝束的武士。
「呀呀呀……」
經這齣其不意的突擊,那一伙人便亂了腳步。
「拔刀,上前!」
猅猅丸從掌刀的小僮手上接過武器,高聲喊叫。
「噢——」
一伙人齊手大刀出鞘,但同時,又有兩人冒血倒地。
「當心!」
「圍上去!」
那伙人從左右前後,揮刀包圍上去。
武藏的雙刀迎前,火花四散。回手反撥,轉瞬之間,又倒了兩人。
怪獸霎時失去目標,迴轉身來,見了這意外的混戰和血花,惹動凶暴的野性。而且既是野獸,怎能辨別敵我?
只見它抖擻一吼,跳進亂鬥群中,攫住了黑裝束的一人。
「唏——」
那漢子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但轉眼已被狠狠地擲在地上,打成稀爛。
八
武藏把鎮壓猩猩的黑人也劈倒了。擦身而過時,他也曾幾次刀傷怪獸。
武藏的戰略已占盡上風了。敵人慌作一團,有被武藏殺的,有被怪獸扼死的,也有向武藏迎戰或向怪獸揮刀的。混亂中,火把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早已熄滅,只剩下幽微的星光。
「扯風!扯風!向本寨通報!」
猅猅丸逃過武藏的刀口,發出緊急的命令。有兩三個人應聲奔跑。
敵人的鬥志已開始崩潰了。
「機不可失!」
武藏把握了這一契機,迅將小刀入鞘,縱身到了瘋狂的怪獸背後,雙手緊握大刀,望著那畜生的心臟部分,貫注全力一刺而進。
怪獸發出一聲搖山震谷的悽厲吼聲,但身體仍直立著,只是篩糠似的劇烈震顫。武藏仍手握大刀,被它這一震,彈開了兩三丈之外。
武藏就勢挺身立定。
怪獸又是一聲吼叫,兩爪急遽地上下揮動著。它那胸口,血如泉涌。
驀地,它張大兩眼,但它的眼中已沒有武藏,也沒有猅猅丸的一伙人,只是凝望著遠處,也許望著那遙遠的、叢林密集的家鄉吧。武藏與它相對而立,呆呆地忘乎所以。猅猅丸和他的手下嘍囉,也茫然站著。那光景是莊嚴的。旋即,怪獸的上身晃動,眼光霎時收斂,仰身倒下。
武藏躍近,給了最後的一刺。
「猅猅丸!」
「……」
「你們尊為神明的怪獸,已被武藏殲滅了!」
猅猅丸失神地站著不動。
「這次輪到你了!」
武藏擎著大刀,向猅猅丸逼去。就在這時,後山一片火光,染紅了半邊天。接著是一陣喊聲。猅猅丸愕然回顧。
「猅猅丸,火起了!你的本寨已被村眾放火燒毀了。」
猅猅丸的臉上閃過一陣悲痛。
武藏卻毫不容情地繼續說:「猅猅丸,你的野心毀了,你也惡貫滿盈了。拔刀,猅猅丸!」
猅猅丸這才開口怒吼著說:「好,拼了!」
武藏騰身左躍,白刃掠過猅猅丸的右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