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朔迷離的玉鐲奇案
2024-10-06 05:16:09
作者: 商成勇、岳南
宋、金之後,隨之崛起的元朝,採取了排佛而推崇喇嘛教的政策,致使漢地佛教進一步走向衰落,法門寺自然也是「每況愈下」。在這股佛教衰頹的大趨勢中,朱明王朝終於取元而代之。
由於明太祖朱元璋出身釋門,對佛教懷有殊異的感情,便力圖重振漢魏以來發展延續的傳統佛教。在明代歷史中,自洪武朝至武宗朱厚照各帝,護持佛教的政策基本保持未變,而佛教的各宗派中以禪宗最為盛行,其中臨濟、曹洞居先。淨土宗則成為各宗派共同的信仰。此外之華嚴宗、天台宗,乃至慈恩宗[1]、律宗也有相當的影響或者繼興於微絕。其間自明宣宗之後,各宗復呈衰勢,至世宗朝,因皇帝本人學道而排佛,京師寺院大部被毀,佛教衰勢進一步加速。至神宗萬曆年間,佛教稍有回升的氣象,除出現一些弘法高僧之外,明代刻印五藏(除藏文《目稱》外)之一的《嘉興藏》[2],就完成於這個時期。
明代的整個佛教政策,無疑要影響到法門寺的興衰沉浮。從寺宇的修葺方面看,宋、金兩代均無土木之工,元代更遭冷落,幾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從可查的資料來看,明代隆慶年間(1567~1572年),法門寺真身寶塔(四級木塔)崩毀,後來得以重建,始成現在看到的寶塔模樣。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有邑人張杰主持重修寺內大乘殿,並於正德二年(1507年)再次重修,其重修詳情或因碑佚或因記載不詳今已無法得知。據現代研究專家陳景富推斷,分別發生於弘治和正德年間的兩次重修實為一次,其理由是所謂的兩次重修之間只有一年之隔,從修一殿便樹碑記其事這一點來看,工程經年未必完工,可能的情況倒是:張杰重修是就工始之年記其事,正德二年重修是就工畢樹碑之日而言。這樣,自宋立國至明隆慶六百年的歷史中,一方面由於佛教的衰勢難遏,另一方面由於年久失修,不可避免地要導致法門寺寺域的日益縮小、寺僧的日益減少和經濟上的日益困難。因此,最樂觀的估計,這時的法門寺繼失去了「國寺」的地位之後,至多也只是與府、州所留的寺院相當。儘管如此,法門寺昔日輝煌的餘暉,仍未從這裡完全消失,發生於明正德四年(1509年)武宗之母張太后前來拜佛降香的故事,即可證實這個推斷。張太后前來法門寺降香的故事,又因為其本人和隨行的劉瑾智斷玉鐲奇案,而廣為民間百姓所知並編寫了戲曲《法門寺》等流傳下來。毛澤東曾在1956年中共中央擴大會議上說:「有些人做奴隸做久了,感覺事事不如人……像《法門寺》里的賈桂一樣,人家讓他坐,他說站慣了,不想坐。」戲曲《法門寺》及戲中的賈桂又一時名噪天下,眾人皆知。
嫌涉男女相戀,累及五條人命的玉鐲奇案,發生在離法門寺不遠的眉縣金渠鄉寧渠村。這寧渠村因著名的寧渠而得名,又以渠分為東、西兩村。
命案的起因來自東村有座高大門樓的傅姓人家。這傅家有位公子,名傅朋,字雲程。祖上為大明開國功臣,聖上敕封世襲指揮,久住京城。後來明朝廷宦官專權,老指揮慪氣廢命。其夫人因原郡土地肥沃,風水甜美,帶幼子歸來,農桑度日,倒覺自在。
傅朋天資聰穎,七歲能誦《阿房宮賦》,年齡稍長,即通曉子、史、經、集。他不願承襲先祖指揮一職,立志寒窗苦讀,自取功名。母親見他一心苦讀,少問婚事,遂賜玉鐲一對,讓其日後自擇佳偶。
明正德四年(1509年)初夏,傅朋挽袖賦詩作畫。一窗友見他腕戴玉鐲,知是定親之物,便打趣地說:「西村孫寡婦的女子,容貌艷麗,天姿國色,女流中西施也,你何不前去一會?」
關中流行的拾玉鐲(牛皮,鐫刻,山西晉南地區民間藏品)
傅朋聽了,微微一笑道:「這窮鄉僻壤,哪有什麼天姿國色?」傅朋嘴裡這般說著,心裡卻有些前去一見的念頭。
這天,傅朋因事路過西村,信步來到孫家門口。偏巧,孫寡婦之女孫玉姣在院內開籠餵雞。不料,幾隻雞飛出牆外,孫玉姣出門追趕,與傅朋相遇,兩人對視之下,都驚呆了。原來傅朋五六歲時,父親由任上歸里,曾帶他到金渠鎮給姑母拜壽。姑母一見到侄兒傅朋,滿心歡喜,摟在懷中,左親右吻,不讓離開。壽誕過後,一定要留傅朋在她身邊多住些日子。這樣傅朋便留下來,父親帶著家人回京理事了。
傅朋在姑母家住了月余,免不了到街上找小朋友一起玩耍,就在這群玩耍的孩子中,他認識了姑母鄰居用人孫寡婦之女孫玉姣,並漸漸成為好朋友。
卻說這孫玉姣,家住寧渠西村,原來也是殷實人家,只因父親懦弱無能,不事農桑,天長日久,家道中落,處境日漸貧困。當孫玉姣兩歲時,父親患病身亡,母親無奈,只得帶著女兒到金渠鎮東街給人當用人,直到孫玉姣十四歲時,母親才帶著她回到西村,種田養雞,苦度日月。
冬去春來,轉眼孫玉姣已長到十六七歲,並出落得相貌俊美,大有傾國之色。與孫寡婦一向不錯的劉媒婆,曾多次提親,怎奈難有玉姣稱心之人。再者,這女子雖有傾國之色,卻家境貧寒,門戶難當,也就好事難成。
這傅朋、孫玉姣雖曾有一段青梅竹馬的生活,但自傅朋離開姑母家回京再歸故里,兩人難能相遇。此刻一見,童年的往事不覺又展現在各自的眼前,彼此的愛慕之情油然而生。
正當兩人久別重逢,又難敘真情之時,傅朋忽見地上雄雞飛撲,觸景生智,忙上前施禮答話:「請問大姐,學生想買一隻雄雞使用,不知大姐可方便否?」
「雄雞倒有,只是我娘不在,奴家不便做主。」玉姣飛眼流波,含羞帶澀,低低答了一句。
傅朋見狀,心領神會,語帶雙關,進而言道:「你我今日已非童年,何不自己做主。」
「公子所言極是,但此事總得與母親商議才好。」
傅朋聽罷,點了點頭,又沖孫玉姣極動情地送過一個眼神,趁機假意抖衣衫「遺掉」玉鐲,依依作別。孫玉姣心領神會,含羞拾鐲,滿心歡喜。
正當兩人私訂終身,欲成百年之好時,誰料此情此景被劉媒婆瞧見,並引發了一場五人喪生的大案。
這劉媒婆世居縣城內南街,年過半百,老伴早喪,人稱劉媽,留下一子名叫劉彪。劉媽平生一大嗜好就是為青年男女牽線聯姻。這天,她吃過早飯,來到西村想到孫寡婦家串門,正巧看見了傅朋和孫玉姣定情的景況。劉媽一見,滿懷興奮,想到傅家雖是宦門大戶,但只要傅朋有意,此事必成大半。
等傅朋依依不捨,舒袖而去之後,劉媽踏進孫玉姣家中,佯裝不知地向孫玉姣提起婚姻之事,並聲言願為他們二人周旋,孫玉姣當然求之不得。劉媽臨走時,向孫玉姣討得一隻剛剛做好的繡鞋作為信物,並說:「三天後一定送來佳音。」
劉媽回家後,她的兒子劉彪發現了那隻繡鞋,並設法偷去藏了起來。這劉彪乃是「手拿鋼刀一把,專營六畜宰殺,開腸破肚成日干,鮮血盆里作生涯」的角色,不但生性兇殘暴戾,且又貪色好淫。當他從母親嘴裡探知孫玉姣和傅朋的曖昧之情後,那眠花宿柳的習性驟然升起,一個指鞋詐錢的陰謀也隨之醞釀成熟。
第二天,劉彪來到東村,找到傅朋指鞋詐錢,因出言不遜,反被家人哄出了村子。劉彪回到家中,不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決定來一次冒充「情人」會「情人」。
當天晚上,劉彪借著漆黑的夜幕,懷揣繡鞋,手提燈掛(類似鐵底馬燈,用麻辮做提鋬),走出房門。為防止發生意外,他又在門口一個籮筐里,順手抽出一把殺豬尖刀攥在手裡,取小道直奔西村。
正當劉彪急匆匆趕往西村之時,孫寡婦家中早已來了兩位客人,這就是孫玉姣的舅父屈環生和舅母賈氏。這屈環生家住槐芽,其妻年過三十尚無生養,屈環生盼子心切,整日求神拜佛,燒香許願,卻懶得照料家業。近日聞聽法門寺請來普陀寺一位高僧講經說法,便偕妻子賈氏順路到西村邀姐姐同去聽經。聽經完畢,天色已晚,便留宿姐姐家中,於玉姣房中就寢。
這夜二更天剛過,劉彪便摸到孫寡婦門前。孫寡婦住宅,坐北向南,原是關中標準的四合頭院子,因家計貧困,上房早已變賣,只留下東西兩座廂房。東廂房一頭作廚房,一頭孫寡婦自己留作臥室。西廂房是孫玉姣的繡房。劉彪情知屋裡只有寡母弱女,輕手推門,門緊關著,便拿出尖刀,往門縫裡一插一撬,撥開門閂,單手推門閃身而進。按鄉俗常規,西房為下,劉彪推斷,孫玉姣必住西房無疑。
劉彪來到西房門口,將燈掛放在門旁台階上,再撬門入室,輕手輕腳放下尖刀,在懷中摸出繡鞋,心中懷著無限的美意向炕上撲去。當他的手觸摸到一張仰躺著的臉時,不禁大驚:「怎麼這女子還有胡茬?!」這樣想著,繡鞋「啪」的一聲落到了炕頭上,劉彪頓覺不妙,拔腿欲跑。屈環生此時已被驚醒,朦朧中大呼:「有賊!」隨之從炕上跳了起來,對著夜色中劉彪的臉就是一記耳光。賈氏也被驚醒,轉身抱住了劉彪的腿,三人扭打成一團。這時,只聽「哨啷」一聲,劉彪的腳跟碰到了尖刀把上。膽戰心驚的劉彪急欲擺脫,遂起殺人之念。他伸手操起尖刀,惡狠狠地向屈環生刺來,這一刀正中咽喉,屈環生當場斃命。紅了眼的劉彪抽刀回身,對著賈氏趁勢一抹,頭顱當場落地。劉彪見圖奸不成,反戕二命,心悸惶惶,脫身出來,不敢遲延,黑暗中就地一摸,不顧燈掛提鋬還是人頭長髮,牢牢握在手中,慌忙奪門而逃。
劉彪一口氣跑進縣城,在一家店前停下,當他定神一看,發現不是自家住的街道,猛悟到由於自己慌不擇路,進城後一直向前奔走,忘了拐彎。又借著面前店裡透出的燈光,突然發現自己手拎的不是鐵座燈掛,而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手裡攥的不是麻辮提鋬而是女人的長髮。驚悸之中,只見面前的店門「吱呀」一聲開了,劉彪急忙躲進了店邊的黑影里,這時他恍然記起這是城內劉公道的粽子店,小夥計宋興兒正準備生火煮粽子。劉彪攥著人頭,情急生毒計,心想,粽子鍋費火,如果將人頭扔到鍋里,等到煮好粽子,這人頭早就煮得模糊不清了,任他天王神仙也難以辨認。他打定主意,趁劉公道和宋興兒將粽子下到鍋里,回店抱柴、取火的時刻,猛地躥到鍋邊,將人頭狠勁往粽子鍋里一塞,轉身跑回家中,待大氣喘定,忙換了血衣,扔到渭河。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第二天又夾著屠宰工具,走村串戶,干起了他的殺豬宰羊的生意。
劉彪這邊已逍遙無事,而劉公道的粽子店卻又鬧出了人命案。
劉公道見生著了火,他一面點根煙吸著,一面在灶前轉悠。約過了半個時辰,小夥計興兒翻攪粽子時,感到鍋里有一硬塊,便用棍子一撥,挑到鍋邊一瞧,嚇得全身打了個寒戰,失魂落魄地驚叫道:「啊,人……人頭!」
劉公道聽到驚叫,忙奔過來,借著一絲昏暗的燈光,看見了鍋中那帶著一團黑髮的人頭,頓時嚇得目瞪口呆。過了片刻,劉公道稍稍回過神來,怕被人發現,忙取過一個擔籠,盛起人頭,飛快提進後院。
劉公道站在後院裡,看著擔籠里的人頭,六神無主,驚恐不已。他想:這粽子鍋突然煮出了人頭,無疑是天降大禍,若被官府查問,怎好辯白?若按律問罪,自己性命難保。如果將這人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提離街道,但此事已被興兒看見,難保他不張揚出去。這興兒終是一個僱工,外姓之人,而今送他一些好處,倒能一時堵住他的嘴,但無法保他日後不藉此事敲詐勒索……劉公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地上轉來轉去,突然一腳踩到柴堆邊的一把斧頭上。劉公道見斧頓生殺人滅口的歹意,他心一橫,操起斧頭轉回身向鍋邊的興兒劈去。
當興兒倒在血泊中絕氣身亡時,劉公道又猛地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大禍,慌忙丟掉斧頭,將興兒的屍體和那顆人頭一併拋入後院枯井,然後鏟去地上血跡。這時,東方已經發白,劉公道給粽子鍋里另換了新水,重架柴火,魂不守舍地坐在鍋台前想著心事:這顆人頭到底是誰扔進鍋里的?悔不該自己貪財好利半夜叫起興兒開門煮粽子,結果粽子未煮成,先撈出一顆來歷不明的人頭;悔不該見人頭藏匿不稟,以後官府尋得蛛絲馬跡前來追問,自己難免身受牽連;更悔不該一時糊塗劈死興兒,若他爹向我要人,該拿何言答對?官府一旦查出真情,少不了殺身償命……想到這裡,他覺得頭昏腦漲,脊背發涼,坐不穩,立不安,在前院後院轉悠起來。忽然,一個念頭浮現在面前:此事只有自己跟興兒知道,如今興兒已死,若自己守口如瓶,別人怎會知道?但又轉念一想,假如興兒的爹告到官府,難免進店搜查,一旦露出破綻又如何是好?劉公道想著,心裡越發焦躁不安,在苦無良策之中心一橫,乾脆來個惡人先告狀,反告他興兒盜物逃走,縣太爺若派快頭捕拿興兒,又怎捕得?到那時只能聽從原告的一面之詞,此案便會不了了之。想到此處,劉公道心情通暢了許多。
五月十四日清晨。「算黃算割」的黃鸝鳥在樹梢上婉轉啼鳴。
一陣緊似一陣的堂鼓聲傳來。「有人喊冤!」眉縣縣衙的三班衙役聞鼓聲奔向大堂,列班侍候。
知縣趙廉提袍端衣升堂:「喚擊鼓人上堂回話。」
原來是當地鄉約[3]、地方村民稟報,說西村出了殺人命案。
一聲「命案」二字,兩榜進士、頗以才華自居的縣太爺趙廉心中著急,當即顧不上吃飯便率三班衙役、刑房、書吏、捕快等,前往命案現場。由於他向以除惡揚善、治理一地、造福一方著稱,早已贏得百姓愛戴和上級賞讚,這次也不例外,接案便雷厲風行,直撲現場要查斷他個水落石出。
轉眼來到西村,此時孫玉姣家中早已圍滿了同情、看熱鬧的人群。衙役撥開人群,開出一條道,讓知縣下轎坐定。經驗屍方知男女兩具屍體,頸項均系銳利刀器所傷,且男屍有頭,女屍無頭。還有大門被尖刀撬過,初判斷為兇手撬門入室作案。
知縣趙廉離開座椅親勘前後院落及殺人現場,發現房門外燈掛一個,室內繡鞋一隻。急忙傳來孫家母女,點名問姓,追問現場物件「燈掛」,孫寡婦哪見過如此世面,早嚇得身體篩糠,低頭入懷,隨口回知縣老爺:「燈掛系自家常用之物。」又問「繡鞋」,孫玉姣回道:「是小女新做。」
趙廉命孫玉姣抬起頭來。孫玉姣抬頭,知縣見這孫玉姣確是美貌、靚麗,面若施粉,雙眸傳神,於是心中頓時豁然一亮,便猜度出八九分來。當孫玉姣提衣下跪時,又見其腕帶玉鐲半對,更加堅定了知縣的判斷:此案必系姦情所致。
知縣隨即喝退眾人,將孫寡婦與孫玉姣分開審問。問起玉鐲,玉姣說是「自家之物」,但孫寡婦卻說「家無此物」。知縣自以為判斷無誤,就嚴刑拷問。
玉姣眼睜睜見舅父妗母均遭毒手,又見知縣威逼,索性什麼也不顧了,將自己拾玉鐲的經過,從頭至尾詳述了一遍。這無異於為知縣「必系姦情所致」的判斷做了證明,她被喝令帶回縣衙收監。
而另一邊傅朋卻平白里災禍來臨。這天,他正在看書吟詩,被衝進的衙役不問青紅皂白,鐵鏈鎖身帶到公堂。
傅朋據理爭辯,被知縣視為抵賴。知縣拿出玉鐲,傅朋隨口承認。知縣馬上喝道:「你與孫玉姣苟且偷情,已有物證。還不招來!」
嚴刑下,傅朋將贈鐲之事,從實詳說了一遍,且辯解道:「母親給我留下玉鐲一對,命我自擇佳偶,我與孫玉姣,情投意合,雖私贈予鐲,也稱不上盜柳偷花,望大人明鑑。」
知縣聽罷辯白,冷笑一聲:「好個情投意合,自擇佳偶。本縣且問你,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是情投意合,就該明媒正娶,為何深夜入室行兇?還不從實招來!」
傅朋聽罷已亂了方寸,直冒冷汗,更不知從何說起。
「你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自投玉鐲,她會意而拾,雙雙欲自相幽會,怨女曠夫起淫奸,其情昭然,你還有何抵賴?自相幽會,難道不是偷花盜柳?你與她幽會不成,反見與另一男人相眠,妒火中燒,將人殺死,還有何言?」知縣自以為判斷不差,頻頻對傅朋逼問。傅朋輕蔑地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側臉不再理會知縣。
知縣氣極,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刑侍候!」
可憐傅朋一介書生,受刑不過,昏死過去,又被用涼水潑醒。反覆多次,已熬忍不下來,就只好編口供以免皮肉之苦。
畫過押,知縣好不得意,又緊緊追問女屍之頭的下落。傅朋沒想到知縣如此狠毒,自己怎能知道女屍之頭的去向。只好在大刑的逼訊下,再次編造口供混過堂審,便說:「女屍頭已扔入渭水河中。」
自此,傅朋被打入死牢。
再說劉公道。他惡人先告狀,到縣衙「喊冤」,毫無反應。一打聽,原來西村昨晚出了人命案,知縣大人驗屍去了,縣衙門緊閉,空無一人。只好等到中午,知縣一干人方回,他已得知孫寡婦的弟弟、弟媳被傅朋殺了,男屍有頭,女屍無頭,這才恍然大悟,藏在粽子鍋里的人頭想必是孫寡婦弟媳的頭顱。想這傅朋宦門子弟,文弱書生,斷不會殺人,況且他與我平日無冤,近日無讎,殺了人又為何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將人頭藏在我的粽子鍋里?
劉公道越想越糊塗,一種恐懼感襲上心頭,眼前一黑,坐在地上。他不想告狀了。但又一轉念:我殺了興兒如何了結?興兒爹向我要人可咋辦?人命攸關,還是先保住自己再說,他想到此,支起身子,又走進縣衙。
此時,知縣趙廉在後堂也陷入沉思之中。他想,既然傅朋與孫玉姣自相幽會,為什麼要帶刀?難道……
正思忖間,一聲稟告打斷了他。劉公道大堂喊冤。
衙役遞上狀子,知縣展開一看,「小夥計宋興兒昨晚盜物逃走」一語,引起了他的注意,孫家刀傷二命的案子不由與此聯繫在了一起。知縣又做出主觀推斷:必定是宋興兒放羊途中,見到孫玉姣美麗可人,淫心萌動,於昨晚到西村調戲。不料,孫玉姣繡房夜寢孫之舅父妗母,謀奸不成,又怕姦情敗露,遂將人殺死。殺人慾逃,又無銀兩盤費,因而回店盜物逃去。想到此,知縣趙廉擊股斷言:「定是興兒這個奴才將人殺死。」他立即擲出一枚火籤發令:「傳宋國士一家到案!」
衙役奉命疾馳而去。
這被傳的宋國士,是眉縣一位頗有名望的生員,家住眉縣縣城南門外宋家園子,由於貧窮,無力趕考,於縣城內書院學堂教書,不幸中年喪偶,留下一男一女。男的名興兒,女的名巧姣。幾年前葬妻,借下劉公道一筆帳債,收入微薄無力償還,劉公道三番五次催要,且當眾辱他,逼得無可奈何時,只好將兒子興兒傭工抵債,只有女兒巧姣帶在身邊。巧姣年方二八,長得端莊凝重,粉紅笑臉,水靈大眼,身體婀娜多姿,舉止大方,天資聰穎,秉性剛直。她自小隨父讀書習文,能詩善賦,通古達今,遇事機智果斷。
陝西關中一帶流行的皮影戲中的宋巧姣
這一日,宋國士父女莫名其妙地被衙役傳喚,上了公堂。知縣趙廉開門見山便提起劉家被盜之事,要宋國士交出盜物逃犯宋興兒。
宋國士只知興兒自去劉家當傭工,已數日未歸,他哪裡會想到孩子盜人家物什逃走,一時間慌了神志,張口結舌,無言交代。
知縣見宋國士神態,再次以為自己推斷不誤,便直接威脅道:「宋國士,你身為生員,知書達理,如何教育出這等奴才,深夜去西村謀奸孫玉姣,謀奸不成,反殺死孫之舅父妗母,又回店盜物逃走。現人藏於何處,還不從實交出?」
年幼卻機智幹練的宋巧姣立於父親一旁,她見縣官如此武斷,忍無可忍,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據理力辯:「我兄長忠厚老實,憨直為人,給劉家當傭工,晝夜辛苦,怎麼可能深夜去西村殺人?既然殺人,逃走還來不及,又怎能回到劉家再行盜物?盜走劉家什麼物件?說他殺人有何憑證?謀奸孫玉姣不成,何不傳來孫玉姣當堂對質?」
一連串辯問,使知縣張口結舌,暗想:此小女子如此厲害,且孫玉姣並未供出宋興兒淫戲於她,若喚其上堂對質,她反不認,我怎好收場?想到這裡,知縣強打精神,一拍驚堂木,「將宋巧姣暫且收監,宋國士交出紋銀十兩,補賠劉公道失物,以贖宋巧姣回家。若藏匿宋興兒不報,與其同罪。」
宋巧姣入獄,卻不同於監禁。衙役們並沒給她戴刑具,也沒有嚴禁她的行動自由。一進女監,禁婆另眼待她,要她監護孫玉姣外,還讓她幫著干諸如做飯、給犯人送飯等雜活。實際上,她男監女監進出隨便。
皮開肉綻的傅朋即關在男監。這天晚上,傅朋痛苦難忍,決定自殺,他長歌嘆息道:「人生苦短,坎坷何多,舉酒望月,一醉淚落。千里風塵,海闊天空,堪嘆此生,斷送囚牢。」言畢,就要自殺,卻不想窗外飄進一女子清婉的吟哦:「勸君莫惜太白酒,人生自當對酒歌。輕生非丈夫,壯志空自多,若將熱血寄冤情,錯!錯!錯!」
傅朋聽言,恍若似在夢中,他放下輕生之念,回頭搜尋吟詩女子。原來,宋巧姣的女牢與男牢相連,這晚她獨自一人想著兄長興兒被牽扯進孫家命案之中,難以入眠。夜深人靜,隔窗聽出男牢有人長吁短嘆,吟哦道:「天殺我傅朋,今夜與世別。」她立即對吟,阻其自殺。她明白了孫家命案牽連在內的傅家公子就在自己的隔壁,遂於第二天找送飯的機會與傅朋聯絡。
傅朋向宋巧姣訴說了自己的冤情,他們共同分析出劉彪才是真正的命案兇手。宋巧姣說出越衙告狀的想法,傅朋全力支持,托人轉告家母,取銀交給宋巧姣的父親宋國士,將巧姣贖出監獄。
宋巧姣立誓越衙上告,伸屈鳴冤。
是年為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法門寺重修寶塔及殿閣、彩塑菩薩四十六座、功德龍王像八座、鑄銅香爐八個,二十四院面貌一新。武宗之母張太后隨帶太監劉瑾慕名駕臨古剎,前來拜佛降香。耀眼的車輦儀仗浩浩蕩蕩往法門寺而來,一路上,各處官員列隊帶庶民百姓焚告跪拜,誦經念佛之聲傳遍千里。
陝西民間刺繡拾玉鐲
張太后鑾駕落抵法門寺,香湯沐浴,拜佛進香的儀式完畢。第二天早晨,用完齋,正由太監劉瑾陪伴,於大佛殿靜坐養神。
突然,山門外一陣喧嚷。劉瑾問:「外邊何事喧譁?」侍立太監道:「有一民女喊冤。」「拉下去做了!」只見忽地躥出幾十名錦衣衛來,就要對喊冤女子動手。張太后聽到要殺人,便閉目喊道:「大佛殿前豈可動刀流血!」
劉瑾又忙傳話:「不可殺人!」
也該喊冤女子命大,造化高。本此張太后降香欲行善事,由於久居皇宮很少與平民百姓有接觸,今日遇此事,正撩起她閒情逸緻,便想聽聽這鄉野女子有什麼冤情,即令劉瑾將告狀女子喚進大佛殿。
面對道路兩旁戒備森嚴、如狼似虎的殺氣,宋巧姣毫無懼色,沖向大殿。
老太后眯縫著雙眼,遠遠見一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女子向大佛殿撲來,心中不禁讚嘆起她的膽量來,並欣喜不已。
年少的宋巧姣雙膝跪在大佛殿前的一塊拜佛石上,頭頂狀子,低頭遮顏,聽候張太后公斷。
侍立太監讀完狀子,太監劉瑾傳出太后旨意:「小女子,上面坐的是太后老佛爺,你有甚冤,如實講來,不許有一字欺哄相瞞!」
「謝過太后恩准。」說話間,宋巧姣已淚流滿面。她開始大聲申訴:
「小女子乃眉縣儒學生員之女,只因家貧,民女兄長興兒與劉公道做傭工抵債。東村世襲指揮傅朋去西村遊玩,路過孫寡婦門前,遺卻玉鐲一隻,被孫玉姣拾去。時有劉媒婆從旁窺見,到孫家誆來玉姣繡鞋一隻,又被其子劉彪偷去,拿到東村誆詐傅朋銀兩未遂。是晚,孫玉姣繡房一刀連傷二命,房中卻遺下劉媒婆誆去孫玉姣那隻繡鞋,縣太爺既不詳察,也不究問劉家母子,反把一個世襲指揮斷為因姦殺人,屈打成招,押進監中。適逢劉公道又告民女之兄興兒,是晚盜物逃走。縣太爺不審虛實,信以為真。又因兩事同在一晚,縣太爺誣斷興兒殺人盜物逃走,強斷民父補賠銀兩,立逼爹爹交出興兒。興兒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聞太后、太尉興平下馬,法門寺降香,民女冒死台前,伏乞明斷,惶惶上告。」
巧姣之言,字字珠璣,句句冤情,膝下的拜佛石也心慈面軟,陷下幾分,留下她兩窩膝印。這塊石頭,今名「巧姣跪石」,至今仍在法門寺大佛殿前完好靜臥。
法門寺殿前,宋巧姣跪拜石
法門寺大殿前巨石,傳為宋巧姣跪石留下的兩個清晰膝印
張太后聽了巧姣的申訴,大為驚怒,即刻命太監劉瑾審清此案,為民昭雪。
恰巧,知縣趙廉迎接太后尚未回去。劉瑾喚來知縣一問,確如宋巧姣所訴,便沒好氣地一把將訴狀甩向知縣的臉上:「殺人者分明劉彪無疑,這份狀子寫得很是清晰有理,拿去細細讀看!」
知縣趙廉顫抖著看完訴狀,仍然執迷不悟,半信半疑,他不願否定自己在此之前做出的判斷。然而,太監劉瑾喊道:「限你三日內將兇犯劉彪審明帶到,不然,提你狗頭來見!」
知縣趙廉嚇破了膽,急忙飛馳回到眉縣,速傳來劉彪問訊。
劉彪自知法網恢恢,抵賴只能帶來皮肉之苦,遂將以繡鞋訛詐傅朋及黑夜殺人之事如實招供。知縣聽罷接著斷喝:「女屍之頭哪裡去了?」劉彪臉上冷汗直冒:「丟到劉公道煮粽子的鍋里了。」捕快轉眼押來劉公道,一問,劉公道答:「丟在後院枯井內。」知縣帶一班人馬火速趕到劉公道家後院枯井邊,打撈人頭。不料,又撈出一具屍體,劉公道見無法隱藏,如實交代了斧劈興兒、殺人滅口、枉狀告人之一一情節。這趙知縣方如夢初醒,他悔恨交加,直罵自己矯枉過正、主觀臆斷,致使殺人兇犯漏網,無辜者蒙冤,若不是宋巧姣冒死上告,自己已成千古罪人無疑。想到此,他無地自容,不覺對宋巧姣這個鄉間女子的俠義肝膽肅然起敬。
冤明案清,善惡終有了結局,一切自是一片新天地。眉縣知縣,主觀武斷,按照明法,絕難再為民之父母。然而,張太后和太監劉瑾此次法門寺事佛之行,乃在與人為善,多行善事,他們決定對趙廉法外開恩,「姑念他尚能知過悔改,在限期內查明案情,不予追究,仍做皇家命官」。
注釋:
[1]慈恩宗:即法相宗,因創始人之一的窺基住長安慈恩寺而得名。
[2]《嘉興藏》:明末清初刻造的私版藏經。創刻於明神宗萬曆十七年(1589年),清聖祖康熙十五年(1676年)完成,由僧人真可、德清、密藏等主持,先在五台山,後移至徑山(在今浙江餘杭)雕版,最後將經版集中在浙江嘉興楞嚴寺印刷。全藏分「正藏」「續藏」「又續藏」三部分,共收佛典2141部。
[3]鄉約:明清時鄉中小吏,由知縣任命,負責傳達政令、調解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