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塔輝煌

2024-10-06 05:13:18 作者: 商成勇、岳南

  法門寺由於供奉的佛骨舍利和獨特的地理位置,奠定了它在中國佛教界舉足輕重的地位。法門寶塔和法門寺院也隨著歷史的沉浮、王朝的更替、帝王將相的喜好憎惡經歷了它的興衰榮辱,升降沉浮。在東漢之後到明代穆宗隆慶二年(1568年)一千多年的風風雨雨、刀光劍影中,法門寺先後經歷了四次大規模致命的洗劫,每一次洗劫,都使寶塔和寺院變成一片廢墟。關於這一次次洗劫的前因後果以及其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連同錯綜複雜、險象環生的故事,待我們以後慢慢敘述。現在,我們講述的則是關於法門寶塔的歷史進程以及在後來這個不算太長的歷史進程中所發生的許多意想不到的故事。

  北京西山八大處廣濟寺法獻佛牙舍利塔。塔高近六尺,用金銀、玉石以及各色寶石鑲嵌而成。中央的佛龕里藏有佛牙真身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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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隆慶二年八月十四日深夜,沉浸在細雨迷漾中的周原大地,突然爆發了人類有史以來極為罕見的大地震。頃刻之間,「川原坼裂,郊墟遷移,山谷鳴響,水涌沙溢。城垣、廟宇、官衙、民廬,傾頹摧圮。三秦八百里廣袤阡陌,或壅為崗阜,或陷作溝渠」。就在這次大地震中,法門寺傲然挺立的四級木製迴廊式釋迦牟尼真身寶塔,瞬間變作一堆斷木瓦礫——這座在東漢桓帝年間,由西域高僧安世高親自設計、監工築造的寶塔,一千餘年來,雖然經歷了四次致命的洗劫,但都隨著朝廷更替和時代的轉換,又奇蹟般地從廢墟中站立起來,並神態安然地俯視著周原大地。只是,今天,面對它又一次遭到突如其來的厄運,法門寺僧眾和四方百姓無不為之驚愕和悲嘆。

  兩個月後,剛剛從大地震的災難中緩過氣來的僧眾和周原父老,立即修表奏報朝廷,要求重建寶塔。

  奏表經過層層傳遞,終於到達大明王朝的九重深宮。遺憾的是,位於北京皇城的這座九重深宮,遲遲沒有傳出半點信息。

  在奏表上報朝廷四年之後的隆慶六年(1572年)五月二十五日,明朝的第十二代皇帝,剛剛三十六歲的隆慶帝朱載垕病入膏肓,第二天便駕崩於乾清宮。

  這一年的六月十日,年方十歲的皇太子朱翊鈞登基,改年號為萬曆,從此開始了長達四十八年的統治。由於萬曆皇帝登基的順利成功,法門寺寶塔也開始迎來了重建的契機,儘管這個契機要在七年之後。

  七年之後的這個契機,主要來自萬曆皇帝的母親李太后。

  李太后於大明嘉靖年間入宮,當時充當著被稱作「都人」的一般宮女的角色。她命運的轉機是後來被分配到裕王府里侍奉嘉靖皇帝的第三子朱載垕,由於她出色的姿色和聰穎的智慧,使太子朱載垕對她大有好感,常常留在身邊侍寢,並很快懷了身孕。在她十九歲時,生下一個男孩——後來的萬曆皇帝朱翊鈞。

  少年朱翊鈞登基稱帝後,李氏被尊為慈聖皇太后,在朝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也許是早年喪夫的緣故,大權在握的李太后逐漸信奉起佛教,開始了崇佛好佛的舉動,並發布號令在京城內外修建起一座座寺院。多少年後,人們仍然可以從北京阜外八里莊的慈壽寺及永安塔、高梁河畔的萬壽寺、宣武門外的長椿寺等存留的建築中,看到當年李太后崇佛的蹤跡——那是她留給後世人的紀念。

  由於李太后的好佛,朝中的王公大臣們頌揚她是慈悲為懷的大善人,宮女太監們則稱她是菩薩的化身,並尊她為「九蓮菩薩」。

  正是在這樣的特殊歷史背景下,重建法門寺的奏表才開始在九重深宮有了動靜。萬曆七年(1579年)春,在李太后的影響和干預下,這位年輕的皇帝終於下詔重建法門寺寶塔。

  朝廷的御旨像秋後的一片落葉,在它離開那棵古老的大樹後,就無足輕重了。而在秋風的吹動中飄飄悠悠地落於法門寺時,依然沒有引起強大的震動。因為除了一葉乾枯的黃紙和黃紙上那幾行蒼老又毫無血性情感的黑色文字外,再也沒有哪怕是半兩銀子的支持。

  但是,就法門寺眾僧和周原父老鄉親而言,這些已經足夠了。對於一個昏庸無能、貪酒好色的皇帝和一個腐敗至極的朝廷官僚集團,還能指望他們怎樣的支持和庇護呢?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法門寺歷來是國家的寺院,是皇帝本人名下的財產,要在這片廢墟上建造寶塔,自然要經得皇帝本人的恩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事實上,生活在法門寺周圍的古周原的父老鄉親,他們才是最直接、最偉大的真正意義上的寶塔的拯救者。這些有著華夏民族美德、青史流傳的周原父老,他們的骨血里無不蕩漾迸射著文明的瓊漿和人性的光輝。

  建造寶塔的最初行動拉開了帷幕。在官僚政府分文不給的情況下,法門寺外不遠的寶塔村較有威望的信善之士黨萬良、楊禹佐等人,勇敢地站了出來,策劃權衡,設立捐資庫,號召四鄉八鄰捐資獻產,修建寶塔。四百年後,當寶塔再一次被大自然摧毀時,他們的後世子孫又一次站出來力主倡修,並為法門地宮的開啟做出了非凡的貢獻,這自然是後話,暫且不提。

  題法門記寺。題明代文磚曰刻:「舍水之人多積福,無窮之福也。舍一擔之水,積一家之福。」由此可見建塔時物資匱乏及民間捐獻之熱誠

  由於木式結構的寶塔有著容易被焚燒和腐蝕潰爛等弱點,自唐代之後,寶塔的修築漸漸地由木式結構轉變為不易焚燒和腐朽的磚石結構,這種結構形式由於有著許多木式寶塔所不具備的優點,所以當歷史發展到明代時,已被廣泛採用,而木式結構的寶塔就自然地退出了歷史舞台。

  當周原父老、王公貴族、天下居士[1]紛紛出資捐產,法門寺寶塔的修築拉開帷幕時,首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便是寶塔的建築格局。對於建築風格、規模、形式等問題,理當慎重思考和選擇。經過黨萬良、楊禹佐和法門寺僧眾的一番討論,決定張榜天下,招聘能工巧匠設計寶塔圖形,從中擇最優秀者錄用。

  榜書貼出,一時應召者雲集,天下能工巧匠深知這是積德行善,也是名垂青史的好機會,便絞盡腦汁,拿出平生所學本領,設計寶塔圖形。眾多工匠各顯神通,有的設計成雁塔形或四棱形,有的設計成方形,有的設計成五棱形,有的設計成壇形。一幅幅圖樣形態不一,各有千秋,但都似乎缺少點什麼,不能令人感到盡善盡美。突然有一天,一個七十多歲的古稀老人拿著自己設計的圖樣前來應召,當他把碩大的圖稿打開時,眾人大驚,無不拍手稱奇。只見老人設計之寶塔,共分八面十二層,下有龐大的塔座,座上寶塔高達一百二十六尺。第一層為南開塔門,取意為天宮南天門,上書「真身寶塔」四個大字;東面與日出相映,取意「浮屠耀日」;西邊與餘霞相襯,取意「舍利飛霞」;北為「美陽重鎮」。第二層為八個橫斷面,每面各刻一個大字,順次為「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字,使芸芸眾生時時想起創造周易神卦的先祖和天地宇宙相通、相融、相合的亘古真理。從第二層往上,每層又設八洞佛龕,全塔共設八十八洞,每洞置銅佛像各一尊,共計八十八尊。而十二層八面八十八個佛龕,分別代表了佛教中十二因緣、八正道和八十八個金剛羅漢弟子。在每一個層面的上方,都修有奇巧精細的八面飛檐,檐角各懸銅鈴一枚,塔頂設鎢金葫蘆寶頂一丈八尺,若日光映照,自是金光燦爛,氣勢恢宏神奇……眾人看畢,在讚不絕口的同時,又對如此磅礴輝煌、氣勢沖天、設計精巧、用工細膩的稀奇寶塔能否建成心中無數,疑慮之色溢於面龐。

  古稀老人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便慢慢說道:「我從八歲起就跟隨家父外出學習建造房屋和廟宇,算來已六十餘年,修造房屋寺舍無數,賤民雖無技術經驗,道業尚淺,但這座寶塔圖樣,乃是我平生走南闖北,集萬家之精華研究設計而成,若照此修建,保證萬無一失,為保證我的誠意和所說之言,在佛祖面前,請允許我割發銘志。」老人說著,先是在大雄寶殿釋迦牟尼佛像面前跪拜磕頭,然後從包中掏出利刀,將一綹長飄的白髮割下,交予法門寺長老,以示決心。眾人見老者如此摯誠持重,便漸漸打消了顧慮,開始和老人攀談研究起來。

  這位前來應召獻圖的老人,名叫王志蚌,西蜀人士,乃一代能工巧匠,其聲名遍及大江南北。他手下的徒弟有數百人散落於民間,都是當地有名的能工巧匠。當時許多有名的建築圖樣都出自他和眾弟子之手。

  經過再三慎重的考慮,修築寶塔的主事者們在確知此項設計可行之後,便命王志蚌老人為建塔技術總管,招募工匠、土木雜工近千人,開始了法門寺歷史上規模最大、用工最多、時間最長的築塔行動。

  王志蚌老人率領工匠,以對釋迦牟尼佛的虔誠之心和對周原父老出資捐產的感念之情,冒酷暑,度嚴寒,披星戴月,修建寶塔。

  似乎一切都在順利有序地進行。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當寶塔的第一層將要修成時,關中大地遭到了百年不遇的乾旱。八百里秦川因為久旱無雨,變得赤地千里,顆粒不收。當初修築寶塔的捐資捐產漸漸耗盡,最後連修塔的磚灰原料都發生了困難,待第一層封頂時,只好勉強用磚塊瓦渣填補。在這種情形下,修塔的發起者和決策者們,只好再次向眾居士和善男信女們發出緊急告示:「法門寺修磚塔,頭層已滿,缺少二層磚灰,望八方居士、善男信女舍資財共成聖事。敬告。」也許是為了紀念這次修塔的艱難,這個告示的內容被刻在幾塊方磚上,修進了一層寶塔之中。四百年後,寶塔崩裂,考古人員在清理塔基時,發現了這歷史記載中的銘文告示,增加了這個事件的真實證據。

  告示儘管發出,但已不像當初那樣有效了。自萬曆十一年(1583年)之後,連續的乾旱,使關中百姓家無充飢之食、禦寒之衣,吃飯穿衣都成為嚴峻的問題,怎有供奉之財捐出。有些居士深感過意不去,竭盡全力,幾乎傾家蕩產,才換來幾個銅板和幾塊方磚,其情其景儘管動人,但卻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萬般無奈中,黨萬良、楊禹佐和法門寺僧眾,決定再次上表朝廷,以求支援。而此時的萬曆皇帝,正在招攬天下工匠,搜集四海之財,於十三陵地區的大峪山下修築他的壽宮——定陵。這個浩大的工程因為財力不足,以及圍繞這個陵墓展開的臣僚爭鬥等形形色色的問題,已使這位年輕昏庸的皇帝大為頭痛,並一度出現了罷朝的現象,哪裡還有精力和熱情去關心法門寺寶塔的修築。黨萬良等人的上表自然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迫於窘境和無法扭轉的天時,法門寺寶塔的修築工程不得不宣告停工。

  冬去春來,日月遞嬗。時間在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周原父老在焦灼地等待風調雨順的時日,等待好年景的到來。終於,在萬曆十七年(1589年),也就是法門寺寶塔動工修建的十年之後,大旱才真正地結束,關中父老在久旱之後的甘霖中,開始播種、收穫,舒緩那早已骨瘦如柴、全身疲憊的身體。而此時的法門寺,早已是荒草萋萋、衰敗不堪了,就連修成的寶塔一層的台面,也已長出了幾尺高的樹木,成為一個頹廢的磚土堆了。

  儘管如此,周原父老仍舊沒有忘掉法門寺寶塔的修築,他們的內心情感如同冬日的野草,一旦遇到適宜的春天,便開始萌動,開始生根發芽,繼而開花結果。在一個好年景剛剛到來、人們才稍得到溫飽之時,他們便舊事重提,再度倡議捐資獻產,修建法門寺寶塔。

  藉助這次人們對修塔的熱情與渴望,也許應該就此探討一番釋迦牟尼所創立的這派宗教,是如何使華夏民族的心理轉軌並演化成一種宗教精神的,或者說這個民族是怎樣把自己的生命跟佛教寓言式的教義融合在一起的,但這畢竟又是一個大的理論範疇,這裡還是將這個議題暫時放置起來,去敘說這個時期發生的另一個悲壯而神奇的故事吧。

  故事的主人翁始終沒能留下姓名,歷史記載的寥寥數語中,只說他來自西蜀,是一位鶴髮童顏、面貌和善的老邁居士。他原本是來法門寺瞻禮朝拜的,但當他跋山涉水,一路風餐露宿,歷盡艱辛來到之後,看到法門寺這塊自己嚮往已久的聖地變得衰敗不堪時,不禁傷心落淚,而在傷心落淚之後,他加入了募捐的隊伍,並在釋迦牟尼像前跪拜發誓,要在有生之年傾盡心力行乞化緣,為重修法門寶塔盡一佛家弟子之力。

  年邁的西蜀居士悄悄地離開了法門寺,在經過了三天三夜的苦思冥想和痛苦抉擇後,他從鄉村找來一條丈余長的粗壯鐵鏈,然後在自己暫住的一間破屋裡備了一瓢石灰,將一根鋒利的兩頭尖的鐵錐,一頭鑲在木樁上,一頭橫端向外。當這一切準備就緒後,在一個太陽升起的早晨,他將裸露的肩胛貼向鋒利的鐵錐,隨著微微下蹲的身子猛一用力,鐵錐嵌進肩胛,鮮血驟然噴出。他一閉眼,一咬牙,再一用力,肩胛已被鐵錐穿透,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當他在肩胛的另一端確切地觸摸到鐵錐已經露出後,便猛地一側身,隨之抓過那條丈余長的粗壯鐵鏈,插進了那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待他將鐵鏈在穿透的肩胛骨上打成死結,一瓢石灰傾覆而上之後,已成為血人的他昏死在一堆爛草之中……

  半個月後,這位年邁的西蜀居士,便開始出現在關中的鄉野田疇官府農家。他血肉模糊的肩胛,拴著丈余長粗壯的鐵鏈,鐵鏈由肩胛垂墜下來,拖於黃土風塵之中。西蜀居士手端鐵缽,緩緩而前。關中的黃塵古道,留下了他血跡斑斑的腳印,周原的鄉村農舍,縈繞著他沙啞執著的乞討之音。風雨飄搖中,他那瘦削蒼老的身影,堅韌剛毅地挺立在周原大地。每當疼痛難忍、血汗淋漓之時,他便在心中鼓勵自己,要像當年許玄度那樣,不惜灑盡熱血,以示對佛祖的虔誠之願。

  西蜀居士的橫空出現以及奇特的化緣方式,在使關中富豪商賈、平民百姓大為驚駭的同時,也為他那至誠痴迷之心感動得淚水漣漣。四方豪門、八方百姓,不惜盪盡家財為之獻資捐款。西蜀居士以超常的意志和鮮活升騰的血性光輝,征服、照亮了萬家百姓的心靈,而他本人也因此留下了不朽的聲名。時隔四百年後,人們仍能從鑲嵌在法門寺正殿西牆內一塊高83厘米、長129厘米的明代碑刻上,讀到這樣一首頗具佛理和文采的詩句:

  法門寺,成住壞,

  空中忽起痴僧債。

  百尺鐵鎖穿肩筋,

  欲與如來增氣概。

  增氣概,爾毋苦,

  好待當年許玄度。

  這塊銘文石碑,是為紀念這位在修塔中功不可沒的西蜀居士,也用以昭啟後來者。關於此詩的作者無據可考,有研究者認為是明代當時的思想家李贄[2]所題,但從李贄的生平來看,跟法門寺似乎無甚瓜葛,他本人也沒有到法門寺游訪的痕跡,此說不太可能成立。也有傳說此詩為居士自題詩,似乎有些道理。從字義上看,此詩確係悟知佛理的人才能做出,在語句沒有標點,只憑語氣斷句的古代,讀詩者全憑悟性,才能將詩的真正韻味領會於心。而今天很多人讀到此詩,認為難於標點,其關鍵的地方就在「成住壞空」四個字。

  法門寺地下發掘出土的《西蜀大洲居士書痴僧勸緣偈》

  「成住壞空」是佛學中的一個術語,即佛經上所說的「四劫」[3],也就是指成劫、住劫、壞劫、空劫。劫為時間的量詞,一劫又稱一增減。成、住、壞、空都各有二十個增減,其中初一增減時間的長短,相當於自初禪天下至地獄界,次第成立所經歷的總數。其餘十九增減相當於自光音天(又稱光淨天)有性次第降生,至最後無間地獄生有性一人。所有成劫中的二十增減,相當於器世間和有情世間之相繼成立所需的時間。住劫說的是器世間與有性世間安穩存住之時,其時間長短也有二十增減。壞劫亦為二十增減,其中前十九增減為自初禪天至地獄之有情各隨其因業,或者出於二禪以上,或者遷移於其他界,直至不剩一人為止,最後一增減發生大火災,盪盡初禪以下,即有情世間壞盡盪滅的全部時間。空劫,即有情世間壞後,空無一物,也有二十增減……

  拋除佛教中令芸芸眾生感到玄妙難測的文字和算數,詩中的「成住壞」所指的應是,佛祖釋迦牟尼真身寶塔自興建至損壞所經歷的漫長時間和演變過程。而「空」則是指寶塔已崩塌,不復存在之意。

  我們不再對此詩的作者進行更深、更具體的考證,不論這詩的作者是誰,詩和石碑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讓這位西蜀居士聲名不朽,在天之靈得到慰藉了。

  當然,這裡應該補充或者早就應該交代的是,關於塔下那個神奇的地宮,以及地宮中那撲朔迷離的一切。

  已經發黃的《扶風縣誌》曾有這樣一段關於法門寺的記載:

  明隆慶中,木塔崩。啟其藏視之,深數丈,修制精工,金碧輝煌。水銀為池,泛金船其上。內匣貯佛骨,旁金袈裟尚存。

  這段白紙黑字的文字說明,塔崩之後,工匠們在清理塔基時,發現了地宮並窺到了地宮中的異常物體。

  按照推理,在當時的場景下,能夠「啟其藏視之」,也就是親眼看到地宮中物體的人,絕對是極少數。而更多的人說法門寺寶塔下有一口神井,井中有金船,船上有寶物,等等,顯然是「親視之」的圈內人將秘密外泄之後,民間百姓添枝加葉的傳揚。這裡要附加說明的是,關於寶塔下地宮的一切秘密,我們暫且不加敘述,因為這時尚無一人下到地宮看個究竟,所「視之」的也只是一點外在的皮毛和心中的想像。這個地宮包括地宮中的一切秘密,要大白於天下,還要等近四百年的時光。我們敘述的,仍然是寶塔在這一時期的命運。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位西蜀大居士。當他來到法門寺時,寶塔的第一層已經築成,顯然沒有人再打開地宮讓他「親視之」,而他本人對地宮中藏有佛骨舍利和寶物法器應是深信不疑,他從有幸「親視之」或跟「親視之」的圈內人周圍的那些人中就可得到證實。不難想像,在眾人都說塔下有佛骨的情景下,西蜀居士在深信不疑之後,遂產生了為佛祖做些事情以積宏德的打算,並以超乎尋常的虔誠和自殘的方式,開始了他乞討化緣的旅程,也開始了一種向佛國世界靠近的驚心動魄的新的人生體驗與追求。

  當然,僅憑一個外來居士自殘式的努力,無論如何也籌集不到建塔所需的巨額經費,在任何情況下,請別忘了人民兩字。民眾的力量才是最原始、最本質、最純樸、最富創造力的感情積發。幾百年之後,有位偉人就提出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人民的力量先於這位偉人提出的口號,在法門寺寶塔的興建中開始了實踐。不到半年的時間,關中民眾所捐獻的錢財,足以讓寶塔屹立於周原大地了。

  法門寺寶塔經過十幾年的風風雨雨,終於又可以動工興建了。遺憾的是,當年那位工程總管王志蚌老人已去世三年多了。

  關於王志蚌的死因並不奇怪,他在開始指揮修塔時,已是古稀之年,這位為人憨厚、正直、技精藝湛的老者,在寶塔工程被迫停工待料時,仍未離開他所居住的法門寺旁邊的寶塔村,並不時地到寺院來看看,祈求寶塔工程早日動工。但一年年過去了,眼見寶塔的底層架木漸漸腐朽,塔台磚渣多被風雨侵蝕,並已成荒草萋萋狀,而饑饉的年景仍看不到好轉的兆頭,自己的身體狀況一天天衰老,焦急憂悶中,終於積慮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

  王志蚌死去了,法門寺寶塔的工程由其兒子王丙里繼承父業,再度開始興建。

  王丙里以工程總管的身份,從四面八方招來了十年前參加修塔的師兄弟,並從當地招募雜工近千人,按照父親當年的設計圖樣,火速動工。僅一年半的時間,寶塔已修至九層。此時塔身已過百尺,巍巍矗立,直刺雲天。

  正當法門寺眾僧和周原父老為寶塔興建的神速而拍手稱道喝彩時,災難悄悄地降臨了。

  這是一個細雨迷漾的下午,陰風攪拌著烏雲,像一個陰險的幽靈,在法門寺上空游來盪去,看樣子不鬧出點凶事不會離去。巍峨高聳的寶塔頂部,已被陰風捲動的烏雲籠罩和包圍,咫尺之內不見人影,細細的淫雨沒完沒了又不緊不慢地下著,越發增添了一種不祥的徵兆。雲濤霧海中,幾十名工匠在王丙里的指揮下,站在層層搭起的木架上,艱難地往塔的上部灌漿填沙,壘石鋪磚。就在天將進入暮色之時,塔的四周傳出了「咔嚓、咔嚓」兩聲木頭斷裂的響聲,緊接著,整個木架發生了大面積傾斜。還沒等上面的人完全明白過來,隨著一聲更大的響動,木架全部崩塌斷裂,幾十名高空作業的工匠,瞬間從雲霧中摔落下來,擔任總管的王丙裡頭朝下倒懸著摔在地上一塊青石上,沒容他叫喚一聲,便血濺法門,氣絕身亡。

  王丙里的不幸遇難,使這支近千人的修築隊伍,失去了依仗的標尺,也失去了精神支撐,寶塔的修築陷於一片悲觀和混亂之中。面對此情此景,修塔的決策者們不得不宣布暫時停工,待想出萬全之策後再做打算。

  因寶塔從圖樣設計到具體修築,都是王氏一家領銜掛帥,而那時建築界也是山頭林立、派別各異,各家門派的建築風格及修築方式,在關鍵地方都靠秘傳,外人很難領會其真正要領和內在精神,倘照葫蘆畫瓢地修築起來,哪怕其間有一點差錯,後果亦不堪設想。正是出於這樣的緣由,修塔的決策者們在經過反覆思慮後,決定請王志蚌的孫子,也就是王丙里的兒子王超領銜繼續築塔。

  這年王超年方十八歲,也已步入成年人的行列。他從八歲開始便跟著父輩學習建築技術,並憑著天生的聰穎和超凡的感悟力,本領一天天朝父輩靠攏。待他長到十六歲時,學業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勢頭,而在處理各種複雜的技術難題和對事態發展變化的悟性上,已超過了他的父輩。年輕的王超,正是以這樣的自身實力在這樣的時勢背景下,開始了王氏一門三代基業的封頂掛冠之作。

  王超早就擔心,隨著寶塔的不斷增高,搭起的木架難以承載不斷加重的負荷,而最終將有崩塌斷裂的可能。想不到剛修至九層,他的擔心就成了一個悲劇性的事實。他在悲痛、震驚的同時,又感到迷惘。

  寶塔當然還要不斷地增長高度,而木架卻很難再跟著增長,當一種形式運用到極致以後,繼續運用下去的結果必然是個悲劇。悲劇已經發生,就不能不迅速轉軌以圖良策。

  年輕的王超在受命領銜建塔之後,便走出寶塔村,來到長安。他要到外面的世界轉上幾十個時日,一來緩解因父親遇難後自己心中的悲痛,重要的是了解、學習新的築塔方式,以替代木架建造的傳統模式。

  王超進入長安城,來到大雁塔前,他圍著寶塔轉了幾圈後,便開始詢問住寺長老及當地居民,這高聳雲天、氣勢奪人的大雁塔,當年是如何修成的。令他遺憾的是,無論是住寺長老還是當地居民,都稱因年代久遠,無人知曉。於是,王超又打點行裝東出潼關,直奔五台山。五台山那氣勢恢宏的殿宇塔群令他眼花繚亂,激動不已,可惜的是仍沒有人知道當年的修造之法。王超無奈,便擇道返往中原,也許在那片華夏民族的發源之地,能解開心中的疑結。

  青年王超風餐露宿,晝行夜伏,在中原大地上穿行,苦苦地尋訪打探散落於民間的能工巧匠,渴望能得到高人的點化。這天,當他來到離衡山不遠的一個村莊時,夜幕已經降臨,望著前方黛色的山巒和天空翻卷的烏雲,他知道大雨將至,便來到一戶農家借宿安歇。當他跟這家主人閒談時,發現了一個意外的線索。這個線索斷斷續續地連接起來就是,在十年前,村中來了一位白髮飄飄的長者,自稱是木匠祖師魯班的第五十八代孫,年輕時專門造房和打造木器,熱愛佛事[4],號稱大居士。此人見多識廣,面目和善,平時不顯山露水,卻為非凡之人。老居士原為躲避饑荒而來,一年後去向不明。直到三年前,村中有人到少林寺去,在那裡發現了他,此時老漢已成為住持和尚,並取法號為淨空。

  這家主人提供的線索僅限於此,對老漢的出身以及本領無法驗證,但王超還是決定去會一會老人。他本來就想到少林寺拜訪才路過這個村莊的,假如這位傳說中的淨空還在少林寺,相會也只是順便之中的事情。

  長安慈恩寺內的大雁塔

  第二天,王超來到了少林寺,並真的見到了傳說中的非凡之人淨空和尚。只見淨空和尚已有八十多歲的年紀,頭髮眉毛全成白色,但身體健壯,眉宇間仍透著勃勃生氣。王超來時,他正坐在禪房外笑哈哈地看幾個十幾歲的禿頭小和尚用泥巴、樹枝和石頭建造著寶塔。這個寶塔確切地說是小孩玩的寶塔模型,顯然,他們是因為無聊才在這裡搭塔以消磨時光。

  老人很客氣地給王超讓座,並聽他說完了修築法門寺寶塔的整個經過和遇到的難題,以及自己出門求師點化的心愿。老人邊聽邊點頭,但總是不肯說話。王超有些心急,見老人不說話,便不耐煩起來,有些無趣地將頭轉向前方。就在這時,他看到那幾個戲耍玩鬧的光頭小和尚,已差不多將塔修成。細細看去,那寶塔雖小,卻小得奇巧,小得合理,小得可愛。那八面造型中配築的高翹的飛檐,透出一股大氣、一股輝煌、一股令人心馳神盪的鮮活的魅力……王超看著,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正是法門寺寶塔的造型嗎?更令他驚奇的是,此時寶塔尚未封頂,四周密密匝匝地用柴草棍兒橫豎不一地搭成了林立交錯的木架。王超喜不自禁,正要起身向前看個究竟,卻見一個小和尚轉頭問道:「師傅,寶塔太高,木架不能再用,那磚瓦泥土如何運上去?」只見老和尚微動雙眉,輕聲說道:「爾等真是好生愚頑,遍地黃土,要木架做甚?快去後殿溫習功課吧。」小和尚一聽,隨即一腳將地上的寶塔踢倒,率領夥伴向後殿走去。

  「我也到了要習經的時候了,年輕人,恕不能久留,你也該回去了。」老和尚說著,起身便走。

  「老人家,我千里尋來,就為求您點化造塔之法,您怎好一句話不說,就……」王超有些氣憤地站起身,想攔住老和尚的去路。

  「看在你修築佛塔、光耀佛門的份上,我將平生所學皆對你講出,不趕快回去,還纏著我做甚?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起在胸前一舉,而後轉身走去。

  法門寺真身寶塔構造形式

  王超站在台階上呆呆地發愣。

  過了片刻,他才緩過勁來,但仍覺有些傷心,便不甘心地在寺內叢林中轉悠起來。隨著一陣涼風吹過,王超恍然頓悟,不禁拍手叫道:「好,太好了!」說完便快步離開了少林寺。

  青年王超日夜兼行,趕回法門寺,把少林和尚的禪語以及自己悟出的築塔方式,對法門寺長老和築塔的決策者們一說,大家不禁大喜,都覺此法可行,便決定再招工匠雜役,以「擁土而築」寶塔。

  修築工程開始了。在青年王超的指揮下,大批的雜役、民工將遠處一個高坡的黃土挖出來,運到寶塔四周,形成一個以寶塔為中心的山坡,每到一定的時候,再將山坡潑上水,然後用石夯[5]夯實。這樣,山坡在不斷地升高,寶塔卻越來越低。當這個黃土堆成的山坡增長到一定高度時,再在上面搭起木架,築搭便容易了許多,危險也不會產生了。當塔修成後,木架撤除,堆起的黃土再運往別處,一座光照四方八荒的寶塔便完全呈現出來。青年王超所採用的「擁土而築」的建築方式,一度成為當時築塔和修建高層建築物最直接、最實用的楷模,並為後來相當一段時間內的建築界所仿效利用。多少年後,有人考證古埃及金字塔的修築方法時,從法門寺塔的修築中得到啟示,認為金字塔也是如此修築的。至於法門寺寶塔本身,在後來的修築中又一次停工,並一停又是若干年,這是因決策者們和法門寺僧眾的矛盾以及財力物力不濟等事情造成的,當然與「擁土而築」的建築方式無關。這座稱雄於世的寶塔,自大明萬曆七年(1579年)開始興建,在經歷了形形色色的磨難痛楚和悲涼悽苦之後,終於在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建成。時間跨度為整整三十個年頭。

  在這項浩大的工程和漫長的歷史跨度中,為築塔傾盡心力並留下芳名或功績的,除之前已點述的幾位外,似乎沒有更多的人物記載於史籍,唯在李發良先生的《法門寺志》中,又發掘出了一位叫成信的僧人。這位僧人曾當過法門寺住持,在萬曆年間參與組織本地信眾重建真身寶塔,並於萬曆十九年(1591年)主持修成第四層。其後的若干年內,或許這位成信和尚一直當住持,或許已移交他人,這些都已無從考證了。

  那位西蜀大居士,在別出心裁地將鐵鏈穿入筋骨並行乞化緣之後,筋骨的穿孔漸漸開始發炎,隨之開始化膿,並有危及生命的可能。在這種嚴峻的情況下,他不得不將鐵鏈取下來,利用夜間休息的空當醫治傷口,怎奈膿血迸濺的傷口潰爛面積過大,久治無效,又加在一個暴雨傾盆的時日,他正行至偏僻的野外,在無處躲避的情況下,傷口遭雨水長時間浸泡,終於引發高燒,一病不起,不久便死於他那間風雨飄搖的土屋裡。他的姓名、生卒年月及死後的葬所,史書典籍未能提供隻言片語。留於後世的只是這位西蜀居士信佛一世、血性一時,不惜以自殘的方式和整個生命為代價,表達了自己的虔誠和意志。遺憾的是,臨終之前卻沒能看到換取的結果,這不能不讓後人為之扼腕嘆息。寶塔修築的主要發起人黨萬良、楊禹佐兩人,在經歷了一番嘔心瀝血的奔波操勞之後,終於體力難支,積勞成疾,先後病亡於寶塔修成之前。想來他們在九泉之下,也許仍閉不上眼睛,或者叫作死不瞑目吧。傳說寶塔竣工時,萬曆皇帝曾親臨法門寺,舉行了聲勢頗為浩大的慶典儀式,並下詔封王氏第三代孫王超——那位「擁土而築」的發明者——為「大明龍廷神手御史」,並調往京師,專門負責修繕皇宮宮殿,等等。關於王超本人後來的行蹤,史冊典籍再無下文,從情理上推斷,他功成名就後被調往京師負責修繕皇宮很有可能,但說萬曆皇帝親臨法門寺舉行典禮,以及這位功成名就的陝西娃被封為朝廷命官,等等,實在是言傳者的一廂情願罷了。因為當時的萬曆皇帝,已被是立王恭妃的兒子、還是鄭貴妃的兒子做太子的問題,搞得頭昏腦漲、心力交瘁,躲於後宮不敢輕出,連宰相都幾個月見不到他,又怎會出現跑到法門寺主持慶典的可能?當然,就王氏一家三代為法門寺所做出的犧牲與貢獻,還有自身精湛的技藝而論,不幸之萬幸的王超,弄個官做做也是應該的。

  法門寺明代釋迦牟尼佛真身寶塔

  注釋:

  [1]居士:佛教稱謂。指沒有正式剃度,在俗而皈依佛門的人。

  [2]李贄:公元1527~1602年,明晉江人,號卓吾,又號宏甫,別號溫陵居士龍湖師。曾任雲南姚安知府,後從事講學著作。反對禮教,抨擊道學,自標異端,屢遭明廷迫害,終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罪名,被捕入獄,自刎而死。著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續藏書》《李溫陵集》等。至清代多被列入「禁毀書目」。

  [3]四劫:佛教名詞。佛教認為宇宙在時間上是無限的,是既有消有長而又無始無終的,世界消長一周期中歷經成、住、壞、空四劫。成劫,是世界生成的時期;住劫,是世界安住的時期;壞劫,是世界壞毀的時期;空劫,是世界空虛的時期。

  [4]佛事:佛教名詞。其含義有多種,此處指僧尼所做誦經祈禱、拜懺禮佛之事。

  [5]夯:砸地基的工具,亦作動詞用,指藉助人力或其他動力反覆將槌狀物提起、降落,利用其撞擊力把泥土等鬆散材料砸至密實的程度,形成牢固的地基或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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