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坑內的清理
2024-10-06 05:05:47
作者: 岳南
發掘人員在墓坑內外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槨內四個邊箱的文物被一件件取出,在分別記錄、照相、繪圖之後,用車轉移到博物館,放置於院內因備戰挖成的防空洞中。這個由博物館全體人員費幾年時間挖成的長150多米的地下防空洞,沒有在戰爭中派上用場,卻成了馬王堆古墓出土文物極為理想的存放處。由於防空洞具有相對的恆溫、恆濕的特點,與古墓內的穩定環境很相似,就在馬王堆古墓發掘過去20年之後,還有許多出土文物一直藏存於這個防空洞中。這一意外的用途,是當年所有「深挖洞」者所沒有料到的。
由於連續高強度的工作,發掘人員疲憊不堪,尤其是幾位提取器物的老人,腰上拴著帶子由兩個人在後面拉著,頭朝下在水中小心謹慎地進行工作,實在是艱苦異常。楊大易司令員看到此種情況後,指示醫院招待所騰出幾間房子,讓他們幾個人住在工地,不要天天來回跑,並要他們吃上牛奶、麵包,表示對發掘人員的答謝。但是,平常吃慣了粗茶淡飯的老技工,卻向這位司令員提出:「麵包、牛奶我們吃不飽、喝不進,能不能將買這些食品的錢省下來,給買幾瓶酒喝。」楊大易當場拍板:「可以!」於是,發掘人員特別是幾位老技工儘管身心疲憊,但每當幾杯酒下肚,又覺精神矍鑠,熱血沸騰,幹勁倍增,四個邊箱的千餘件文物很快提取完備。
邊箱的文物已全部提取並運往博物館暫藏,發掘人員並未因此而感到輕鬆,誰都知道,位於井槨中央的那個巨大的內棺尚未打開,其中的內棺才是古墓的核心。也許就在內棺的裡邊,匿藏著這座千年古墓的最大秘密。
事實上,要打開內棺並非易事,因為它被周圍四個槨箱緊緊地卡住,要想開棺,就必須把外圍的井槨拆除,可這井槨是用72塊巨大的木料構成,木材全部算起來約有52立方米,而原木的耗費據推算當在200立方米以上。由於地下水的滲透,每一塊木板都因含有大量水分而變得異乎尋常地沉重,最大的一塊槨室的側板長4.88米,寬1.52米,厚0.26米,重達1.5噸,據此推算,原木的直徑當在2米以上。這樣大的樹木,其存留在木板上的年輪非常清楚,發掘者在現場數過年輪,發現原樹生長期不低於五六百年。令人驚奇的是,從殘留的痕跡分析,這塊木板是大樹被砍倒後用斧錛削成而非用鋸子切割,若按照史料記載,早在春秋之時,鋸子已被魯國的公輸班發明出來,為什麼這副井棺的製造不使用鋸子?經考古人員分析,可能這時鋸子過小,對這樣粗的樹木尚無能為力,只好使用較原始的斧子製作。儘管工具原始,但工藝水平則極為高超,槨板除表面被砍削得光滑平整之外,塊與塊之間扣接、套榫等處,則非常嚴密牢固,致使整個木槨沒用一枚金屬釘子就組合得相當完美。由此可見,古代工匠在製造工藝上,達到了怎樣的一種「鬼斧神工」的境界。
工作人員在墓坑四周尋找合適的吊裝位置
當然,這時的發掘人員還無力對槨板的構造及工藝水平做過多的研究,他們最為關心的是如何將這巨大沉重的槨板吊出坑外,並為此而費盡心機。因為這個井槨不是在地平面,而是橫躺在距地面20米深的墓底,整個墓坑深邃幽暗,四壁陡立如峭,加之陰雨連綿,墓壁土質鬆軟,令人望而生畏。要想將這樣巨大而沉重的槨板拆除並運出墓坑,絕非人的雙手可做到。在這種情況下,博物館領導經過研究決定,到長沙汽車電器廠求援,請來一台大型起重機和30名吊裝技術人員,花費了幾天時間將井槨拆開,把槨板一塊塊吊出了墓坑之外。需要在此補充的一點是,這些槨板被吊出並運往省博物館後,引起了國家氣象局的注意。該局先後兩次派專家特地從北京趕赴長沙,來研究這批古老的木材。其原因是樹木的生長隨雨量大小而變化,雨水充沛時,樹的年輪則寬,乾旱時年輪則窄,一棵古樹要存活數百年,那麼樹的年輪也就相應地反映出數百年間的旱澇情況,對研究古代三湘地區的微氣候,具有較大的意義和參考價值。
一號墓起吊槨板情形
槨板拆除吊走了,一副長2.95米、寬1.5米、高1.44米的木棺孤零零地顯現出來。這副木棺是用梓木類的楸木做成,外部又以黑漆塗就,除蓋板是由兩塊木板拼起來以外,四壁板和底板都是由一塊整板接榫對成的。由於四周槨板的護圍,木棺未受外界因素過多的侵蝕而依然泛著閃亮的漆光,在讓人感到有些恐怖的同時,又摻雜著幾分喜愛。畢竟像這樣完好如初的千年木棺,在長沙地區是前所未見的。
一號墓黑地彩繪棺
就如何打開木棺的問題,發掘人員經過反覆研究,決定以白榮金找鐵匠打造的六個鐵鉤為主要工具,將鐵鉤插入木棺接榫部位的縫隙,慢慢撬動,其他人員則持不同的銳器予以協助。幾個小時之後,木棺被打開了。這時,大家發現,所打開的木棺,仍不過是一層外棺,看來裡邊尚有一層或幾層還沒有打開。發掘人員再次開始了開棺的行動。
跟第一層不同的是,面前的這層木棺,外表用漆塗畫了極其美麗的黑地彩繪,木棺除底部外,其他五面,即左右兩側、頭檔、足檔和頂蓋,都有一幅巨大的彩色畫面,每幅畫面,均以銀箔鑲著0.14米寬的幾何圖案花邊。邊框中的巨幅畫面均繪有大片舒捲的流雲和神仙怪獸,這些散布於雲氣中間的怪獸,或打鬥,或狩獵,或鼓瑟,或舞蹈,或與飛禽、猛獸、牛、鹿追逐,姿態萬千,動作自如,描繪逼真,栩栩如生。後經考古人員研究,得知這黑地彩棺的畫面,是採用堆漆畫法的風格,即後世所傳的「鐵線描」法而成。
黑地彩繪漆棺上面虛紋畫中一怪獸彈瑟圖
黑地彩繪棺足檔怪獸圖
黑地彩棺打開之後,裡邊又露出了一副朱地彩繪棺,這應是第二層木棺了。
朱地彩繪棺足檔花紋
這副朱地彩棺,是先用鮮紅的朱漆為地,然後以青綠、赤褐、藕荷、黃、白等較明快亮麗的顏色,彩繪出行雲流水般的圖畫。在蓋板之上,繪有一幅飄飄欲飛的雲紋和二龍二虎互相搏鬥的圖畫。四壁板的邊緣,分別鑲有0.11米寬的幾何圖案的花邊,在花邊中間畫著傳說中的崑崙山,山上雲氣繚繞,形態各異的游龍、奔鹿和怪獸躍然其中,勾勒出一幕令人心馳神往的夢幻般的奇情異景。
按照往常的考古發掘經驗,在古墓中見到兩層木棺,就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有三層棺的古墓已屬罕見,因為古代的封建制度對死者的用棺有著嚴格的等級規定。從流傳的史料來看,天子之棺四重,諸公三重,諸侯兩重,大夫一重,士不重。史料中的重應是重複的意思,一重等於兩層,若發現三層棺,說明墓主已位到諸侯了,有這樣地位的墓主,在一個地區是不多見的。而這次令考古發掘人員深感意外和驚奇的是,當第三層棺打開之後,又一層木棺得以顯現,想不到墓中的這個女人竟有這般多的花樣,地位竟如此煊赫,除兩層槨之外,又有四層木棺包裹著她的芳身,這個女人的地位到底有多高,一時尚難斷定。但有一點可以明了的是,從這層木棺的形狀和外表的裝飾來看,這應是最後一層木棺了。因為墓主的身份再高,也不會超過天子的。
朱地彩繪棺左側板花紋
一號墓棺槨縱剖面圖
只見這副內棺的外表,是用橘紅和青黑二色羽毛貼成了菱形圖案,整個木棺長2.02米、寬0.69米、高0.63米,像這種用羽毛貼花裝飾的木棺,在中國考古發掘中屬首次發現。為什麼要在木棺上貼上羽毛,大概是古人認為凡人死後要升天成仙,而要升天就必須有相應的條件,這羽毛便是重要的條件之一,即《史記》《漢書》等史料上所說的「羽化而登仙」。除羽毛貼花的奇特之外,讓考古工作者驚奇不已的是,在內棺的蓋板上,平鋪著一幅大型的彩繪帛畫。該畫是T形,上寬下窄,頂部橫一根竹竿並系以絲帶,下部四角各綴一條20厘米長的麻穗飄帶,全長250厘米,上部寬92厘米,下部寬47.7厘米。從形狀上看似是旌幡一類的東西,由於帛畫的正面朝下,一時還看不清內容。但考古人員還是預感到,這將是一件極其寶貴的文物。
面對這幅帛畫,考古人員在異常驚喜和興奮的同時,也對如何採取非破壞性的揭取方法而大傷腦筋。因為年久日深,此時帛畫整體黏合在棺蓋上,且帛的絲織成分已變得極其脆弱,顯然無法一下揭取下來,倘稍不留神,就會將帛畫損壞。面對這個難題,北京方面的專家王?、白榮金、胡繼高、王丹華同長沙方面的考古專家,經過反覆商量和斟酌,在一時沒有更好的辦法的同時,斷然採取一種現場發明的辦法,即先用特製的小片將帛畫下端一點點揭起,待帛畫揭起一段時,再用一根圓形的卷了宣紙的橫棍放置於被揭起的帛畫之下,然後隨著帛畫的逐漸剝離,將橫棍向前滾動,使帛畫一點點地脫離木棺頂蓋的同時,被托在展開的宣紙之上。當這個步驟完成後,大家再輕輕地從四周邊將托著帛畫的宣紙提起,放在早已準備好的三合板上,而後將其運至博物館內進行裝裱。這樣就避免了帛畫離開棺蓋之後,第二次揭取移動的損壞。若干年之後,據當時手執橫棍揭取帛畫的考古專家白榮金回憶,這幅帛畫的揭取共有十幾個人參加,且極其小心謹慎,唯恐有半點損壞。隨著他手中木棍的不斷前移,有許多專家拿著工具,一點點地剔剝著粘在棺蓋上的帛畫,從而保證了工作的協調一致,使帛畫未遭損壞即完整地揭取了下來。此時,考古人員看到,揭取的整幅畫面畫的是天上、人間、地下三種景象,中間繪著一個老年婦女拄杖緩行的場面,當為墓主人出行升天的比喻。從整幅畫面的圖像看,應系採用單線平塗的技法繪成,線條流暢,描繪精細。儘管有些地方模糊不清,但從清晰處可見到,此畫在色彩處理上,使用了硃砂、石青、石綠等礦物顏料,對比鮮明強烈,色彩絢麗燦爛,堪稱是中國古代帛畫藝術中前所未見的傑作,是人類藝術寶庫中最為貴重的珍品之一。
內棺蓋上的帛畫
在此之前,崔志剛見墓中多出土些漆木器和絲織品,心中頗不理解地抱怨道:「挖這個墓,花了那麼多錢,怎麼一點金子銀子沒挖出來,這可怎麼向上邊交代。」
當這幅帛畫出土之後,王?以驚喜的心情對崔志剛說道:「崔館長,你不要老是掛念金子銀子了,即使是這個墓什麼也沒有挖出來,僅是這一幅畫就足夠了。這可是誰也沒見過的無價之寶啊。」
當帛畫揭取下來並運往博物館準備裝裱時,已是4月27日凌晨3點多鐘,考古發掘人員稍做休整,又把目光轉向眼前的內棺。很顯然,要打開這層內棺,已不像先前那樣容易了。因為這層內棺密封非常嚴密,除棺蓋與棺壁的接合部極為緊湊外,整個木棺的縫隙又全部用桐油塗刷黏合,並用三道麻布攔腰將棺身纏緊黏合,可謂封閉得天衣無縫。
發掘人員吃過豬油炒麵的夜餐之後,捶捶既痛又酸的腰背,開始探討打開這最後一層內棺的方法。探討的結果是沒有更好更新的辦法,還得用老辦法也就是以白榮金打造的六個鐵鉤為主要工具,對準棺壁與棺蓋的接合部,設法將鉤尖塞入其中,再將騎縫處的麻布切斷,然後慢慢撬動,以垂直的方向將蓋板提起。這個方法確定後,發掘人員重新下到墓坑,開始了最後的行動。
這個行動顯然有些緩慢,從4月27日凌晨4點一直到第二天下午4點。發掘人員絞盡腦汁,在經過了無數次失敗之後,終於將棺蓋打開了。誰知蓋板剛一掀起,就有一股令人難聞的酸臭味沖將出來,使在場的人都感到難以忍受。但此時的發掘者卻喜從中來,因為這股臭味就是一種報喜的信號,它意味著棺內很可能還保存著尚未完全腐朽的墓主的屍體。只見棺內盛裝著約有半棺的無色透明液體,不知這些液體是入葬時有意投放,還是後來地下水的滲透所致。在這神秘的棺液之中,停放著一堆外表被捆成長條的絲織品。從外表看去,絲織品被腐蝕的程度不大,墓主人的屍身或好或朽都應該在這一堆被捆成長條的絲織品之中。
由於棺中液體太多,文物又多半被浸泡在液體中,現場清理極其困難。經考古專家王?提議,現場的發掘主持者決定將內三層木棺整體取出,運往博物館再行清理。於是,各層棺的棺蓋復又蓋於棺壁之上,從長沙汽車電器廠借來的吊車再次啟動,開始起吊三層木棺。
由於木棺畢竟不同於槨板,只要在板面的四周捆上幾道繩索就可起吊。而眼前的木棺之中除有文物之外,還有液體,重量達數噸,無論是起吊還是運輸,都必須保持木棺的相對平衡和穩定,如果出現了傾斜甚至傾覆,後果不堪設想。為此,侯良與汽車電器廠的朱工程師商量,由該廠用鐵板打制了一個簸箕狀的吊籃,先由人工將內棺移於吊籃之中,再用起重機起吊,而當起重機開始起動時,又因木棺重量大、墓坑深,周圍堆土如山,起吊十分困難。就在木棺被起吊到墓口時,由於起重機底座之下泥土深陷,起重臂發生嚴重傾斜,差點連機器加木棺一同栽入墓坑。起重人員見狀,不得不用鋼絲繩一頭拴住起重機母體,另一頭綁在坑外的大樹上,以穩住機體。如此一番驚心動魄的折騰後,沉重的木棺終於被安然無恙地吊了上來。
內棺吊上來之後,停放在距墓坑不遠的一個大土堆上,發掘人員此時不但未鬆一口氣,相反地心中更加焦急。由於高大土堆的阻隔,大型卡車無法靠近內棺,二者相距尚有30米,而這30米的路程,只有靠人工才能將內棺抬上卡車。具體組織搬運的侯良找來棍棒、繩索,將木棺牢牢捆住,準備一鼓作氣將棺抬上汽車,因為坡陡路滑棺重,此事非常困難。但坐鎮指揮的政工組副組長馬琦事先已給侯良下了命令:「今晚7時必須運回館內。」因此侯良等指揮汽電廠30多名強壯的工人硬著頭皮抬起了木棺,不料行程近半,旁邊兩人滑倒,木棺重心前移,使前端數人一齊跪倒,險些造成傷亡事故。被壓倒的人扔掉木槓,從泥土中連爬加躥地跳出圈外,心有餘悸地望著停放於斜坡之上的木棺,不知如何是好。現場出現了短暫的混亂,幾乎所有的人都圍繞如何既保護好文物,又保證人身安全的問題發表著不同的見解。而誰的見解似乎都有長短,一時尚難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眼看太陽已經落山,黑夜又將來臨,在一邊指揮的馬琦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有些憤然地對抬棺者大聲吼道:「你們到底聽誰的,要是7點鐘以前抬不上車,看我怎麼跟你們算帳!」
面對這位指揮者的怒氣,抬棺人員只好停止爭論,仍按原來的辦法抬起木棺,一步步咬牙瞪眼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巨大的內棺終於被抬上了早已等候的解放牌汽車,並由侯良護送運往博物館。至此,自1972年1月16日開始的馬王堆一號古墓的田野考古發掘,算是暫告一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