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開棺的軍事命令

2024-10-06 05:05:50 作者: 岳南

  發掘人員經過連續一個晝夜的工作,每個人都感到筋疲力盡,睏乏至極。大家望著拉棺的汽車開走的同時,無不長吁一口氣,心情輕鬆而腳步沉重地來到工地的臨時伙房洗漱。

  吃過晚飯,已近晚上10點。當大家離開伙房回到住處時,王?頓覺腰部疼痛難忍,整個身子像田野里遇到狂風的高粱稈兒一樣,咣當一聲摔在床上。

  白榮金望著王?蠟黃的臉和額頭沁出的汗珠,想起來長沙時王仲殊的叮囑:「王?患有腎炎,近一年來因忙於修復阿爾巴尼亞的羊皮書,病情又加重了。你到長沙後,除了干好工作,跟地方搞好關係外,再一個重大的事就是照顧好王?,不要讓他太累,再加重病情。」想到這裡,白榮金便關心地問道:「是不是又厲害了?」

  「可能是,剛才小解時見血了。」王?躺在床上,面容憔悴,有氣無力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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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對住處民房的素描(王?提供)

  「那我去要點藥吧?」白榮金有些心痛地問。

  「不用,藥還有,剛才吃過了。」王?說著側過身去,不再言語。

  白榮金將床上的一條毯子拽過來,蓋到王?的身上說:「這幾天也太緊張了,今晚好好睡個覺吧。」說完,自己也脫衣上床休息。

  過了一個多小時,一陣敲門聲將王?和白榮金從睡夢中驚醒。

  「誰?!」白榮金問著。

  「我是老崔啊,快開門,我有話要說。」崔志剛在門外答話。

  門開了。崔志剛進來,後面跟著幾個穿軍裝的人。

  「首長讓我們來找你倆,到博物館去開棺,車子已跟來了,快穿好衣服跟我們走吧。」一個軍人說。

  「開棺,開什麼棺?」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白榮金,懵懵懂懂地問。

  「嗨,就是今晚從墳里拉回去的那個棺材,首長們聽說裡邊有女屍,今晚要開棺看看。」軍人解釋著。

  「誰說有女屍,我怎麼不知道?再說即使是有女屍,這深更半夜的怎麼開棺,要是將裡邊的文物搞壞了,誰負責?」白榮金清楚了對方的來意後,有些不耐煩地回答著,欲將對方儘快打發走。他實在感到太累了。

  誰知這時軍人也有些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道:「甭管你知道不知道有沒有女屍,讓你開你就開,文物搞壞了自會有人負責。」態度明顯強硬起來。

  「那你們去找能負責的人去開吧,反正我們不去開。」白榮金毫不退讓地頂撞道。

  軍人望著白榮金的面孔,態度越發強硬地說道:「你們開也得開,不開也得開。這是軍事命令,今晚必須開棺。」

  「蘇修美帝還沒有打過來,原子彈也沒爆炸。我們不管命令不命令。」白榮金說看,索性重新躺到床上,不再理會。

  崔志剛一看這陣勢,急忙上前打圓場道:「省里和軍區領導們都在那裡等著呢,我看還是去一下,開棺讓他們看一眼吧。否則,我們就很難做了。」

  白榮金沒有吭聲,已經穿好衣服坐起來的王?,想起來長沙時王仲殊同樣告誡自己要「和地方的同志搞好關係」的囑託,對白榮金說:「老白,我看咱們就去一下吧,不然,大家今晚誰也睡不成覺了。」

  崔志剛不失時機地勸著:「是啊,要不也沒法休息,還是去看看吧。」白榮金重新從床上坐起來,語氣有些緩和地說:「不是我們怕苦怕累,這黑燈瞎火的,半夜開棺,裡面的絲織品一抓就成泥,萬一弄壞了怎麼辦?一旦弄壞了,即使有人出面負責也不能挽回損失……」

  「咱先去看看,能開就開,不能開再說吧。」王?繼續勸著。

  「是啊,是啊……」崔志剛在一邊附和著。

  白榮金感到有些「盛情難卻」了,他起身下床,望著王?問道:「你的身體還能撐嗎?」

  「比剛才好多了,沒事的,咱們走吧。」王?回答著也下了床。

  「那好吧。」白榮金很不情願但又無可奈何地隨同來人,與王?一道出門,先去醫院借了幾把大小不同的手術刀,然後登車啟程。

  當一行人來到盛放木棺的博物館一樓時,眼前的場景使王?和白榮金大吃一驚。只見木棺擺放在大廳中央,圍著木棺呈半圓形擺放著有五六十把椅子。椅子上除坐著省、軍區領導及各部門的頭頭外,還有領導的家屬。這些家屬有太太、小姐、公子等,或坐或立,或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嬉笑著,頗有些露天影院放影前的景觀和氣象。望著眼前的一切,王?和白榮金立刻明白了那位軍人為何非要自己深夜開棺的原因,倘若自己真的頂著不來,這讓這些領導,特別是領導的太太、小姐、公子們會是多麼地掃興。讓兩人不太明白的是,這樣深的夜晚,怎麼聚集了這麼多的頭頭腦腦,或許他們是剛從劇院、娛樂廳之類的場所轉移到這裡的吧?或許他們認為親眼看一看女屍怎樣從木棺里被弄出來,要比一場電影和一場交際晚會更富刺激和情趣。為此,他們才甘於深夜不歸,那位軍人才敢於以命令的口氣讓王、白兩人今夜必須開棺。因為,在他們眼裡,再大的專家也只是一種服務的工具,而首長卻永遠有神聖不可違的權勢去支配這種工具的。

  既來之,只得開之了。王?、白榮金不再猶豫,立即會同博物館的崔志剛、侯良和另外幾名考古人員,將木棺的棺蓋揭開,抬到一邊存放。這時,棺內的酸臭味再度升騰起來,很快瀰漫了整個大廳,坐在椅子上觀看的領導們皺起了眉頭,太太、小姐、公子們更是如臨大敵,紛紛離座,掏出手絹捂著鼻子在廳里亂竄。白榮金、王?等人面對棺中升騰而出的氣味,儘管被嗆得淚眼婆娑,痛苦不堪,也只好強忍著繼續做下面的工作。

  「給我們準備手套。」白榮金對崔志剛說。

  不大一會兒,兩雙棕黃色橡膠手套被拿進大廳,王?一看這手套的套袖有一尺多長,既好奇又不解地問道:「這是從哪裡弄來的手套,套袖怎麼這麼長?」

  「在長沙買不到更適合的,再說這黑燈瞎火的也沒地方去買,剛才讓人到外面借了兩副,聽說是獸醫站專門接生驢子用的。」崔志剛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王?、白榮金相互苦笑了一下,分別接過手套戴上。「咱這裡也成接生站了。」白榮金調侃地說著,向木棺走去。

  長壽繡紋樣

  兩人先將棺內一些零散的隨葬品取出,然後開始小心翼翼地提取絲織品。這些絲織品表面光亮如新,但實際卻像豆腐一樣,稍不留神就會搞爛弄碎,所以提取時需百倍小心,並具有較強的耐性和寬容的時間。當然,在提取每一件物品之前,都少不了照相、繪圖、定位記錄等考古發掘程序。只見棺內的最上部蓋著兩層絲織物,之後弄清了第一層是「長壽繡」絳紅絹綿袍,第二層是印花敷彩黃紗綿袍。揭完之後,開始露出了絲綢單衣。單衣的外部有八橫一豎共九條絲綢編織的組帶,將單衣連同屍體綑紮起來,看上去如同民間婦女在冬天懷抱的嬰兒那樣綑紮。由於絲綢組帶的出現,王、白兩人無法再像揭取被子那樣全面清理,只有靜下心來將絲帶一根又一根地解開。當九道絲帶全部清理完畢後,時間已是次日凌晨三點多鐘。在場的領導、首長以及太太、小姐、公子們感到睏乏已極、體力難支、哈欠連連、興趣大減。根據已出土的遺策記載,墓主入葬時除蓋在最上面的兩件絲綿袍外,穿的衣服共有二十層之多,要想全部揭取並非易事。而俯身棺口進行清理的王、白兩人,又是那樣認真地按考古發掘程序,一點點、一件件、一絲不苟地操作著。若按這樣的進度,怕是再有三天三夜也難以見到墓主的尊容。鑑於這種情況,焦躁難耐的領導們,在做了短暫的商量後,決定以開天窗的方式,進行速戰速決的清理,力爭在天亮前見到墓主的真容。

  用絲帶衣物捆束包裹屍體的木棺

  王?察看棺內情形(胡耀雲提供)

  當領導命令白、王兩人停止操作,並把上述意見說出後,執刀的白榮金讓人用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不解地問:「這開天窗是什麼意思?」

  「開天窗嘛,就是照准屍體的頭部,用刀子把外面包扎的衣服,不管是多少層,一刀切透,像開窗子一樣全部揭開,這樣不就看到人的臉了?」一位軍隊首長解釋著,怕王、白兩人還不明白,又舉例說明道:「咱平時到街上買西瓜,為了知道這個西瓜是熟還是生,不是經常讓瓜販子在瓜的中間切個三角形的口子,然後把這個三角用刀挑出來,裡邊是生是熟不就分明了嗎?」

  王、白兩人聽罷,大吃一驚。此事畢竟不是買西瓜,若這樣如同切西瓜一樣一刀切下去,包紮屍體的衣服將全部人為地遭到破壞,其損失無法估量。將來即使修復起來,亦不再是原貌了。這種做法,在考古學上是不允許的。鑑於此情,一直由於身體狀況而不愛說話的王?勸說道:「我看就不要開了吧,一具屍體誰沒見過?真要見,等明天、後天打開再看吧。」

  「不行,今晚必須打開,先看個臉就行。」另一位軍隊首長命令著。

  「這樣是違反考古發掘程序的,要是開了天窗,勢必會對絲織品造成損壞,這個責任誰來負?」白榮金爭辯道。

  「自然是我們來負,這是我們幾位領導剛才一起研究決定的。今天晚上非開天窗不可,你倆只管動手,別的事就不用擔心了。」首長毫不退讓。

  見無妥協的餘地,王?暗自長嘆一聲,對白榮金說:「那就開吧,反正今晚各位領導都在,出了問題自有領導和各位首長負責。」

  幾位領導、首長聽罷點點頭,遂附和道:「是啊,是啊,天窗可開得小些,能看個臉,哪怕半個臉也就知道下一步的工作該怎樣安排了……」

  白、王兩人無奈,只得重新操刀,按照葬製做出的頭、腳不同方向的推斷,對準女屍頭部的大體位置切開了一個邊長約為30厘米的四方形的口子,因為對絲綢包裹的厚度無法準確地把握。主刀人白榮金沒有真的像切西瓜那樣狠著勁一刀紮下去,而是慢慢地、試探性地往下切割。每切割一層,依然按照考古發掘程序記錄、照相、定位等仔細操作。當切割到第二十層時,遇到了白色的細麻布,這層麻布較之絲綢堅硬了許多,切割起來吱吱作響,難以入刀,好在麻布包裹得不太嚴密,在天窗的斜側有一個縫隙。白榮金摘下手套,將一個手指悄悄地沿著縫隙伸了下去。就在這一刻。他感覺到一塊橡皮樣柔軟的東西和自己的手指尖接觸了,心中驀然一震的同時,又略微用力地向四周按了幾下,這塊橡皮樣的東西依然軟中帶硬,且富有彈性。憑著一種直覺,白榮金感到自己手指觸摸的地方,就是女屍的腦門,且這個腦門沒有腐爛,肌肉依然完好。既然頭部未腐,整個身體亦應該是完好的。想到這裡,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對正在繪圖、記錄的王?說:「我的手有點發抖了,你再來一下吧。」

  許多年後,白榮金在講述綑紮女屍開天窗的位置(作者攝)

  此時王?由於忙著繪圖、記錄等事宜,手套已經摘除,見白榮金如此一說,伸手接過手術刀準備切割。就在他的刀子剛切上麻布的瞬間,白榮金補充道:「是這裡。」說著快速而敏捷地將王?的一個手指順著麻布的縫隙按了下去。緊接著,王?怔愣了一下,不禁抬起頭望著白榮金,面露驚喜的神色,剛要說句什麼。白榮金卻射來一個神秘的眼神,王?頓時心領神會,要說的話尚未出口,又低頭假裝切割起來。這極其短暫的一幕,除王、白兩人之外,沒有其他的人看出絲毫的破綻。

  白榮金經過短暫的思考之後,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對身邊觀望的領導、首長們說:「哎呀,實在是太難搞了,現在已是凌晨四點多了,我的腦子像木頭一樣轉不動了,今晚是不是算了,明天再來看?」

  王?早已明白了白榮金的心思,趁機停刀說道:「我的腦子也是一樣,實在難以操作了,手都哆嗦了,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再說若真的出了完整的女屍,郭老(郭沫若)也沒看到,周總理也沒看到,要是出點差錯,怪罪下來怎麼辦?」

  面對王、白兩人的勸說,領導們以及圍觀的太太、小姐們也覺得困頓至極,難以再等待下去了,便以憤懣、遺憾的語氣嚷嚷道:「俺們可實在受不了了,明天就明天,趕快回家吧……」

  看到這種情景,領導們也終於打消了堅持下去的信心,以同樣不快和遺憾的口氣命令道:「那就先到這裡吧。」說完,各自領著家屬,手捂鼻子,呼呼啦啦地走出樓來,乘上轎車向家中奔去。

  王?、白榮金,以及崔志剛、侯良等人這時才算真的長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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