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神壇還是帽子

2024-10-06 04:54:10 作者: 岳南

  除了青銅大立人和青銅神樹之外,還有一件堪稱神品的器物,這就是同樣出自二號坑的神壇。這個被考古人員稱為神壇的器物共有三件,可惜均殘損過重,一直處在斷斷續續的修復之中。所幸的是,其中一件殘件雖然有一半已被毀無存,另一半被燒變形,但經楊曉鄔用盡平生所學,四面查尋,八方拼對,窮幾十年文物修復之功力,總算對其中的一件弄出了原形的基本結構。整件器物殘高53.3厘米,由獸形座、立人座、山形座和屋頂建築四部分組成。其文化內涵和在藝術上的成就,可謂博大精深,魅力無窮,罕有其匹,具有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為古蜀國的宗教祭祀活動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實物資料。

  出土的神壇摹圖

  從研究的角度對這件神秘器物進行解剖劃分,整個神壇從底部到上部可看作由三個層面組成:

  第一層,是圓座及兩頭怪獸。這怪獸的造型實在有些奇異詭譎,匪夷所思,考古學家們竟一時無法給它取一個適當的名字。這件器物比較顯著的特點是蹄足、象鼻、獸耳,就像後世傳說中的「麒麟」一樣,是混合多種動物特徵複合而成的一種神物。

  第二層,即中間一層,是圓座及立人。圓座放在兩頭怪獸的頭角和尾尖上,圓座之上圍站四人,面向外,頭戴冠,冠沿有一周圖符,這種符號引起了許多考古學家的重視。在距今四千多年前的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的彩陶上,就有與此相似或相近的「雷紋」形符號。據有些學者說,這種符號是由「十」字符號演變而來的。但也有學者認為不是「雷紋」而是「太陽紋」,這種符號最早出現於何時、何地尚不明確。所見的四個立人身穿短袖對襟衣裳,上下左右各有兩組火紋,腿部又有眼睛圖像,當系文身標誌,頭頂又有戴冠的側面人像。若仔細觀察,可發現立人手中抱握的杖狀物上端已殘斷,下端有分叉,究竟屬於什麼器物很難分辨。既像樹枝,更像龍蛇。據學者樊一神壇中層摹圖說,作為龍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下端的分叉處或許是龍蛇的羽翅,但上端已殘毀,沒法進一步證實,空留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神壇中層摹圖

  神壇底層摹圖

  神壇上層摹圖

  第三層,即最上一層,先是山形座,呈四山相連狀。再上面呈方斗形,頂部殘缺,似為一座建築物而缺了屋頂,有學者將其稱作「盝頂式建築」。頂部四角飾有立鳥,方斗上額正中鑄有造型極其怪異的人首鳥身像。這個形象和青銅神樹上的人首鳥身像相同,當是主神的形象。古蜀先民的宇宙觀念及主神崇拜觀念,在這件神壇上得到了充分體現。方斗的中間部分鏤空,鑄有一排大小、造型均相同的跪坐人像,每面五位,共二十位。這當又是一組神靈的形象。相對中心位置的主神而言,應該算是次神,或者如同閻王爺與小鬼,局長與各部門的科長、班長與戰士之間的關係。跪坐人兩手呈抱握姿勢,跪於下檻上,手呈執握狀,似拿有什麼物體,有可能是璋之類的禮器,也可能什麼也沒拿,故意擺出這副姿勢,以完成某種祭祀儀式。這件橫空出世的絕代神品,構思奇特、神異詭秘,令人產生了無盡的遐想。

  

  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帛畫摹圖

  據三星堆早期的發掘者與主持人趙殿增說,這件器物之所以被定名為「神壇」,主要是它將人、山、鳥、獸等組合在一起,表現出一個相對完整的意圖觀念,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天地人神關係的認識,因而在宗教祭祀活動中具有某種祭壇的性質。具體說來,可用以下五個方面來加以概括:

  第一,它表現出三星堆古人對天、地、人三者關係的認識。神壇中層的一組立人像,所表現的是人間地界。人頭頂大山之上的盝頂建築,所代表的應該是天上的神界。最下層的怪獸,則是用來表示地下鬼怪的境界。這說明古蜀人已經有了關於「三界」的觀念。在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非衣」上,有對「三界」情景的生動描繪。如果將神壇與長沙馬王堆漢墓中的那幅著名的帛畫進行比較,就不難看出,帛畫明顯分為三層,表現的是天國、人間、地界,即天、地、人三界之中的情形。根據這個情形就可認為神壇下層的怪獸代表的是地界,它們用頭尾頂起大地,就像帛畫下層的神怪托舉著大地一樣。神壇中層持杖狀物的人物代表人間,四人環圍站立,表情莊嚴肅穆,做拜祭狀。帛畫中層的人物同樣是打躬作揖,一副恭敬虔誠的樣子,還有人跪拜在地,也是一派虔誠姿態。神壇上層人物頭頂的山連同山頂的建築及人物、動物等代表的是神域天界。神山頂上天宮最中心的位置是人首鳥身像,其顯赫的地位無疑象徵著它是一位主神,周圍是鳳鳥群翔,眾神膜拜。帛畫上層亦是一派天國模樣,最中心的位置是人首蛇身(龍身)像,無疑也是表現的一位主神,周圍是日、月和飛騰的奇禽怪獸。

  從細緻比較中可以看出,三星堆青銅神壇與馬王堆漢代帛畫所表現的內容頗為相似。如果說帛畫的三界說能夠確立,則青銅神壇的三界說自然也能確立。特別是二者的中心位置分別表現的是人首鳥身神祇和人首蛇身神祇這點,極具參照意義。三星堆神壇的時代比馬王堆漢代帛畫的時代至少要早一千年左右,可見古代中國人的三界觀形成之早,而且還是以青銅鑄造的立體的實物形態來予以表現的,兩者之間可能有某種內在的文化聯繫。這件罕見的國寶對探索古代中國人的神話宇宙觀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其深刻的內涵讓觀者無不為之驚嘆叫絕。

  第二,在代表天上神界的盝頂建築的正中上方,是一隻人首鳥身的神鳥。從它的位置、造型、特徵可以看出,這是神壇上的主神,處於被祭祀的地位。三星堆古國先民正是以鳥為主要圖騰的。從金杖上魚、鳥、國王頭像共存等情況分析,這種鳥可能就是古蜀歷史傳說中的「魚鳧」。它既是氏族的圖騰標誌,又是民族的稱謂,也是一代蜀王和王朝的稱號。由此可以推斷,三星堆古城繁榮時期的主人可能就是魚鳧氏蜀人。

  第三,神壇中層的四個立人像,連接在上層的神山和下層的怪獸之間,身穿華衣,手捧祭器,既說明他們是人而不是被祭祀的神,又反映出他們是聯繫著天和地、溝通人與神之間的特殊的人群,是一種半人半神的巫祝或祭師。跪坐在拜台上的一排小人像,復原後總數為二十個,他們也是祭祀者。這種情景進一步證明,祭祀坑中出土的與這些人像形象姿態相仿的大大小小的立人像、跪人像、人頭像,都是巫祝或祭師,是三星堆文化興盛時期祭祀活動的組織者和實踐者,進而成為以神權為主要特徵的古國的統治者。

  第四,在神壇中四個立人像的頭頂正中,生出彎鉤狀的飾物,很像是一縷雲煙。上面的側面人面像,則像是祭祀坑所出的「人面具」,即三星堆古人信仰崇拜的最重要的神靈之一、祖先神蠶叢的象徵。這是否說明參加祭祀活動的巫師正在產生理念上的「升華」,逐漸由人變成神,或是正在與神靈相互溝通,用這種「靈魂出殼」式的藝術手法以表現人與神的關係?這一形式除了體現三星堆先民們那超凡脫俗的藝術創造力之外,同時對考古學家們普遍認為的立人像、跪人像、人頭像都屬於巫祝或祭師,而人面具為神像的推論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第五,三星堆遺址特別是祭祀坑中出土的文物與宗教祭祀活動有關,這已經成為大多數研究者的共識,並成為不爭的事實。但就這座神壇而言,當是不可多得的形象資料。它可能表現了一個完整的祭祀場面或觀念,而世人的認知程度還只是它博大精深的神秘內涵的一個很小的部分。即使是這一小部分也不見得完全正確,應該還有更多更奇妙的含義未能認識。因此,這件神壇和同坑出土的「祭祀圖玉邊璋」等器物一樣,仍然期待著高水平的學者繼續深入研究,以獲取更大的成果,讓現代人類更加貼近古蜀人的心房,走進他們那跳蕩的心靈深處,從而觸摸到那鮮活歷史的真實。

  對於趙殿增提出的這幾個推論,有為數不少的學者表示認可,或者認為至少有些道理。但也有學者不以為然,並提出了大相逕庭的觀點,如廣漢學者劉少匆認為,這件神秘的青銅器壓根兒就不是趙殿增、沈仲常、陳德安、陳顯丹、樊一諸人所說的什麼玄之又玄的神壇,只不過是一頂帽子而已。

  按照劉少匆的說法:壇者,土築之台也。凡用於祭祀的曰祭壇,用於教學的曰杏壇,引申之,文人活動場所叫文壇,政治家馳騁之地叫政壇,壇的意思隨著社會的不斷進化而變得抽象起來。就祭壇而言,早在遠古的新石器時代就已經出現,如浙江餘杭瑤山良渚文化時代的祭壇遺蹟,已被考古發現所證實。夏代的祭壇是什麼樣子,到現在仍不知其所以然。但《國語·魯語上》卻記載有哪一部分人可以列入祀典的記載。商代的祭祀繁多,是人祭牲祭的鼎盛期,甲骨文中有詳細記述。江蘇銅山丘灣發掘的一處商代祭祀遺址,中間是以大石作為祭壇,周圍置奴隸和狗,即《淮南子·齊俗訓》中「殷人之禮,箕社以石」之謂,是專為社祭所用的。殷之後,對祭法已有專門的規矩。如祭天、祭地、祭日月、祭祖先,對壇從內容到形式,都有明確的敘述,古代文獻《禮記·祭法》中講得已很清楚。

  由此,劉少匆認為,所謂神壇則是一種泛指,即祭神之壇。但具體是哪一種神壇,因對象不一樣,就需有其更為具體的稱謂。如我們稱各種廟宇都謂之廟,但世上卻沒有一座沒有名稱的廟宇,不管是東嶽廟、靈官廟,還是土地廟……都有點像白馬黑馬一樣有自己的名稱。如果那件神奇的青銅器物是神壇,我們不禁要問,它是什麼神祇的形象?又是什麼神?以現在拼對的殘片看,似乎沒有主要的形象。說它是祭神獸?又有人;是祭人(祖先),形象又雷同;是祭山川,又有人和神;是祭天神,又有人和獸……如果祭壇上只呈放這樣一件神器,恐怕這神壇的具體稱謂誰也叫不出來。因此,這根本不是什麼所謂的「神壇」。如不是神壇,又是什麼?按劉少匆的推斷,它應是某個青銅頭像上的帽子。

  所謂帽子之說的理由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頭像,特別是比較大型的神像,其中有些應該有冠而沒有冠,這一奇特與不合禮儀的現象,我暗地裡總覺得難以解釋。因為,以當時的鑄造技術,是應該而且能夠為這些無冠的神像造出堂皇的冠冕的。因為古人和今人一樣,是很注意帽子的。《儀禮》首篇就是《士冠禮》。他們喜歡戴帽,而不像今人怕戴「帽子」,什麼「地富反壞右」「現行反革命」「臭老九兼反動學術權威」等各種帽子,曾讓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嘗夠了苦頭。西周以前,真正的冕冠到底是什麼樣子,目前尚無形象資料可以援引。但在商代,人們多頭戴高帽或圓箍形的帽子,則是可以肯定的(《中國全史·中國遠古暨三代習俗史》第141頁)。西周以前,頭冠尚無旒冕之形。因此,它的圖飾,均應在帽檐的上端。古代的王冠上圖飾本來就很複雜和精緻,作為神冠當然更應豐富而奇特。因此,在這又圓又高的神冠上,上古的藝術家們,進行了縱橫馳騁之想像,終於製造出了這一絕世珍奇——神冠。

  如果這一說法成立,那冠上的各種圖飾,又是什麼意思呢?劉少匆說,據我看,它用各種形象表明,神是天地間所有一切的主宰者。這三層是地、人、天三界的縮影,也就是古人天、地、人觀念的反映。那無以名狀的動物,是地上走獸的綜合形象。人在獸之上,所以為第二層。銅冠最上一層的山和人面鳥身像,是指天。因為,在古人的眼裡,山和天是一致的。在天上生活的是這些天使,而這一層的跪坐人像則表明人是天神的奴隸。總之,在我看來,每座神壇祭祀的對象,都是具象的,而作為一種裝飾則常常是抽象的、概括的。儘管如此,這件器物的藝術價值仍然是無與倫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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