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步兵、車戰的再回顧
2024-10-06 04:48:15
作者: 岳南
自從人類誕生以來,便有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和搏鬥,而戰爭無非是擴大了的搏鬥。正如現代著名軍事戰略家克勞塞維茨所言:「如果我們想要把構成戰爭的無數個搏鬥作為一個統一體來考慮,那麼最好想像一下兩個人搏鬥的情況。每一方都力圖用體力迫使對方服從自己的意志,他的直接目的是打垮對方,使對方不能再做任何抵抗。因此,戰爭是迫使敵人服從我們意志的一種暴力行為。」實際上,人類社會戰爭胚胎的產生,應該說是從孕育步兵的對抗開始的。
中國步兵是古代諸兵種中最早誕生的兵種,但隨著戰鬥手段的進步,它卻反過來屈尊在車戰時代的戰車兵卒之下。由於鐵兵器的出現、弩的發明、軍隊遠戰能力的增強,戰車地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車兵反過來又成為步兵的輔助兵種。從此,步兵作為一個重要的獨立兵種,再次活躍在戰爭的舞台上。關於中國建制步兵的最早記載,應屬公元前719年,宋、衛等國聯軍「敗鄭徒兵,取其禾而還」一段。「徒兵」,就是徒步之兵。商周時期,站在戰車上作戰的「甲士」是奴隸主貴族,而由「眾人」「多臣」「庶民」等奴隸組成的步兵只能附屬戰車。春秋時期,鄭、晉等中原國家在對戎狄的戰爭中,為戰勝這些居於山林谷地、善用步兵進攻的少數民族,就不得不在保持原來隸屬步兵的同時,率先建立起能夠獨立作戰的建制步兵。公元前633年,晉文公在作「三軍」的同時,又「作三行以御狄」。「行」是原來隸屬步兵「徒卒」的隊形名稱,據考古學家王學理研究,此處當指步兵無疑,而「三行」就是晉國最早出現的建制步兵。
儘管建制步兵已經產生,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它並沒有成為軍隊的主力,只是用在西方和北方邊防上對付戎狄之中,而中原地區依然是戰車統治的戰場。公元前541年,「晉中行穆子敗無終及群狄於大原,崇卒也。將戰,魏舒曰:『彼徒我車,所遇又阨,以什共車(以多卒配合甲士共同作戰),必克。困諸阨,又克。請皆卒(請甲士們都下車來作戰),自我始。』乃毀車以為行,五乘為三伍[1]」。這次晉國「毀車以為行」,以步兵配合甲兵作戰的戰役表明,在中原大地上已經產生了第一支用建制步兵作戰的部隊。儘管這支步兵部隊還是由戰車部隊臨時改編的,免不了幼稚,甚至遭到了「翟人笑之,未陳[2]而薄之」的嘲諷,但它畢竟在春秋末期開創了一個國內戰場上廣泛使用步兵的「步兵時代」,為後世戰爭的多層面、多兵種、大規模的快速作戰方式奠定了基礎。到公元前505年,吳楚大戰爆發,就在這次大戰中,「吳闔閭選多力者五百人,利趾者三千人,以為前陳,與荊戰,五戰五勝,遂有郢。東征至於庳廬,西伐至於巴蜀,北迫齊晉,令行中國」。吳王夫差的軍隊編制是以百人為一「徹行」,百「徹行」為一方陣用於作戰。到了戰國時期,各國的步兵人數已達到數十萬甚至百萬。從此步兵作為一支重要的武裝力量,活躍在戰爭的舞台上,並逐漸走向成熟。
中國古代戰爭車戰的興起可以追溯到殷代,經過殷周時期千餘年的發展演變,戰國時期戰車的種類、編制、裝備、戰術等方面已發生了深刻的變革。然而,由於歲月的流逝和先前實物資料的漸漸湮沒,人們對於這一時期車戰問題的研究只好徘徊在故紙堆中,有史學家推斷:「戰車自秦代已退出歷史舞台,被騎兵所替代。」秦俑二號坑大型車陣的發現,首次向世人展示了古代戰車編制、裝備、戰術方面豐富的實物資料。它使古代車戰史的研究者和史學家,不得不重新校正自己以往的觀點和理論依據。龐大的戰車陣容同樣告訴人們,秦代的戰車特別是像坑中這一類型的輕車,並沒有因戰爭的發展和戰術的變化而衰退,相反這種輕型戰車呈現出穩定發展的趨勢,並漸已發展為一個獨立的兵種。它和騎兵、弩兵等精銳兵種處在同樣的重要位置,在戰場上發揮著其他兵種無法替代的作用,並在戰爭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千戈撞擊、人仰馬翻的活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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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坑出土的輕車馭手俑與車士俑
隨著歷史的演進、社會經濟形態的變革、戰爭規模的擴大與戰況空前的慘烈,戰車本身也一次次受到時局的衝擊,以致最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和地位。據考古學家王學理的研究,這種因衝擊而引起的大變革,主要歸於兩次大的戰爭:第一次是公元前707年,在周、鄭濡葛之戰中,鄭國子元為「魚麗之陣」[3]。其法是「先偏後伍,伍承彌縫」,即把步卒配置在戰車的兩側和後方,使車、步協同,發揮各自作用,從而改變了過去那種戰車同步卒一線配置的傳統隊形。這是中國車戰歷史上發生的第一次大的變革。隨後的戰爭實踐經驗,使戰爭指揮者越來越體會到「卒乘輯睦」關係的重要作用。100多年後的公元前541年,晉國魏舒在對狄人的作戰中「毀車以為行」,乾脆把車兵的行軍隊形改成兵步的戰鬥隊形,這是中國歷史上真正的一次步兵對車兵的革命。
正當龐大勇猛的步兵部隊成為戰場主力,而古老笨拙的戰車甲士被轟下戰爭舞台的時候,一支曾與步兵配合作戰的車兵卻又從中誕生了,這就是在脫離步兵之後也能夠單獨作戰的戰車部隊,即是在戰國後期出現的輕車兵。它一改過去那種車對車的衝刺戰法,在多兵種的協同作戰中,巧妙而藝術地表現出了自己的制敵特點。這個特點首先表現在馳敵致師的戰術之中,當戰爭的雙方在戰場上列陣之後,先以勇力之士到陣前挑戰,接下來才是雙方軍隊的大決戰。春秋戰國期間,當雙方列陣之後,便捷輕銳的輕車則擔任了衝擊敵陣的這一角色。《吳子·應變》談到的「谷戰之法」,就是在兩邊高山、中為狹地,突然遇到敵人的情況下,隱蔽的車輛在山中迅猛衝出攻入敵陣,使敵軍造成混亂和潰敗。
由於戰車的衝擊力大、速度快,成為攻擊敵人陣地的重要力量。但因受到山地、谷地等狹隘地形的限制,而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其戰鬥作用,只有在平原廣闊的地帶和選擇最佳的出擊時機,戰車的威力才能得到有效的顯示。當單純的車戰被淘汰之後,在多兵種的運用上,作為一種戰鬥手段,戰車仍然保留著它重要的地位。正因為如此,著名軍事家孫臏才指出:「因地之利,用八陣之宜……易之多其車,險則多其騎,厄則多其弩。」就當時的戰爭情形而言,在平坦地形上作戰,一輛車可以抵擋住80名步兵或者10個騎兵。但在險阻地帶,它的威力只能發揮一半,甚至連一半也難以發揮。
西周戰車——根據陝西長安張家坡西周早期第二號車馬坑出土的二號車復原
秦國車兵模擬圖
從歷史上著名的避實搗虛「圍魏救趙」的桂陵之戰中可以看到,田忌、孫臏派輕車奔馳大梁,創造了戰車突襲的有名戰例。這個戰例除了告訴人們田、孫兩人具有傑出的軍事指揮才能外,還宣告了一個輕車馳援,可以千里而赴的事實。這個事實給軍事家的啟示是:輕車可以突然襲擊敵人不備或出沒不定地騷擾敵人,並起到轉移對方目標、動搖軍心的作用。當兩軍激戰時,面對敵人的進攻,弩射又遏制無效,處於劣勢的一方就需以最快的速度把戰車聯結起來成為「車宮」,組成一個「當壘」的屏障。一旦屏障形成,指揮者就立即命令隱蔽在車後的弓弩手從縫隙中射擊來犯之敵。這樣既減少了傷亡,又增加了武器的有效殺傷力。當然,這種能夠形成屏障的車多屬笨重的「守車」,而在戰場雙方局勢變化多端的情況下,為了應急,輕車更能發揮靈活機動的防禦作用。
從秦俑坑出土的戰車可以看出,戰車的種類,無論是用作指揮、輕銳致師、補闕、隨同戰騎等等,都只是形制上的區別,僅因用途和裝備的不同定名而已,並沒有改變作為戰鬥用車的這一根本性質。可以說,此時的戰車已非昔日殷周時代的模式,而是輕車兵正處於成熟階段的顯示,它標誌著在舊的車戰方式衰落之際,隨著步兵與騎兵的興起,一個輕車兵、步兵和銳騎等多兵種配合的作戰方式已經形成。從秦始皇兵馬俑坑排列的兵陣來看,秦俑一號坑的軍陣是以步兵為主、戰車穿插排列的方式做兵力部署,其協調車、步關係的做法,就是古代兵法中「魚麗之陣」變化了的形式。儘管戰車有左右和前後的雙車編組之別,但總體上是車的前後及兩側都有步兵俑隊列。這種編組,既有「魚麗之陣」的車、步協同的寬大界面,又突破了在二線或三線的兵力配置,從而出現了強大的縱深,形成了「本甲[4]不斷」的雄壯氣勢,正是由於步兵和騎兵躋身於戰場並日益顯示出強大的優越性,才使那動輒千百乘、大排面密集的車陣戰,在中華大地上叱吒風雲地度過了十多個世紀之後,不得不相形見絀地退出歷史舞台,漸漸在戰場上消逝。而另一種新銳部隊——騎兵,開始大規模地馳騁疆場,並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
注釋:
[1]伍,古代步兵的編制單位名,五人構成一伍。五乘為三伍,是說一乘有車兵三人,五乘共十五人,改編為步兵三個伍。
[3]魚麗一詞始見於《詩·小雅·魚麗》:「魚麗於罶,鱨鯊。」麗在這裡當訓為離,離同罹;罶即筍,捕魚的工具。魚麗之陣是把步卒比喻為魚,兩車的間隙比喻為罶,說步卒在車縫之間緊緊掩護兩車的側翼,如同魚兒被關在狹窄的罶中一樣。
[4]本甲:古人常以劍比喻軍陣。鋒為劍末,本為劍之後部,故前鋒部隊稱「末甲」,而緊跟其後的部隊稱「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