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興奮與恐慌的二號坑

2024-10-06 04:48:12 作者: 岳南

  1976年的春節過後,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籌建處從省文化局下屬單位抽調了19名幹部陸續來到秦俑發掘工地。這些新調來的人員按照籌建處領導人的分工,或跑設計院催促圖紙,或聯繫建築公司落實施工單位,或在發掘現場搭建簡易工棚。為確保基建過程中的文物安全,秦俑一號坑東端已發掘出來的陶俑、陶馬和所有跡象就地掩埋,並在上層密排圓木,再覆土墊實,以免重型施工工具如推土機、卷揚機、吊車及其他車輛的重壓。在1976年那個明媚的春天裡,整個秦俑坑發掘工地,大家都圍繞著建設博物館而忙碌、奔波起來。與此同時,籌建處的領導人根據博物館的規模及人員編制情況,決定在一號俑坑東北方位的一片空曠區修建職工宿舍。在這樣的文物重地建房,當然先要勘探地基,看是否有文物存在。鑑於考古隊的鑽探人員正在其他地方工作,籌建處便從陝西省第三建築公司找了一名高級探工徐寶山來此處鑽探,意想不到的是,徐寶山鑽探不到幾天,便於地下發現了五花土,繼而又探出夯土,當鑽探到離地表5米深時,發現了鋪地磚。每一個探工都知道,既有夯土又有鋪地磚,預示著下面是一處遺址並可能會有文物。徐寶山為這一發現大為高興,他放下手中的探鏟,將這一情況迅速報告了籌建處的領導人楊正卿。

  當徐寶山滿面紅光地從楊正卿的臨時辦公室出來時,迎面碰上了考古隊程學華鑽探小分隊的丁保乾一行四人。徐寶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兩眼放光地對丁保乾說:「俺探清了,地下有文物,5米深見磚,以後就是你們考古隊的事了。」

  第二天上午,籌建處領導人楊正卿找到程學華,請他率人到徐寶山鑽探的地方復探,一個上午下來,證實徐寶山提供的情況不虛。這一發現真是大出人們的意料,考古隊鑽探人員為找新的俑坑,在四周苦苦探尋了一百餘天而未果,想不到就在離一號坑東端北側約20米的地方居然還深藏著一個俑坑,埋伏著一批兵馬。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一天是1976年4月23日,考古人員將這個俑坑編為二號坑。

  鑽探人員在二號坑邊鑽探

  二號俑坑的突然出現,自然使大家想到已經著手興建的博物館大廳工程。這個二號坑和一號坑是什麼關係?它們有沒有可能是連在一起的整體?萬一連在一起,事情可就麻煩大了。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國家文物局和陝西省委聽到消息,立即派人前來察看。考古隊驚喜之餘,又陷於恐慌之中,在遺址發掘期間就在上面蓋房,這是世界考古史上沒有先例的,考古隊自然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所有的人都明白,如果這兩個坑連在一起,此前為籌建博物館工程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將毀於一旦。受國家文物局委派前來察看的文物專家羅哲文、祁永濤不斷地向袁仲一詢問:「老袁,一號坑和二號坑連不連在一起?」

  「目前發現不連。」袁仲一回答。

  「估計最後連不連?」兩人仍不放心地問。

  「我只能說目前不連,以後的事不好說。」袁仲一回答。

  面對此情,考古隊每個人員都捏著一把汗。袁仲一一邊工作一邊對杭德洲和程學華說:「如果這次我們對二號坑搞不清楚,房子蓋起來,那麻煩就大了,國家的幾百萬元浪費不說,可能會在國際上造成很壞的政治影響,那我們就得蹲監獄。」聽罷此言,三人都不免有些悲愴之感。程學華點了支煙猛抽了一口說:「鑽探的情況是我提供的,沒事情便罷,如果有事情,你們大不了寫個檢查,其他的一切責任由我承擔,蹲監獄就讓我去蹲。」

  杭德洲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不可能讓你承擔,真出了問題也不能讓你坐監,我們兩個陪著你。不過,目前說這些話還早了些,我看最關鍵的還是得把我們的工作做紮實……」杭德洲的一席話,又使大家從悲壯漸漸轉為平靜和冷靜。為弄清二號坑的形制和範圍,在得到國家文物局批准後,1976年4月,考古隊對二號兵馬俑坑進行了試掘。

  結果發現,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一號俑坑的近似曲尺形的地下建築,通長96米、寬84米、深約5米,總面積為6000平方米,約相當於一號俑坑的二分之一。其結構明顯地分為左右兩大部分。右側近似一個正方形,屬於坑道式建築。面開8間,前後有迴廊,東西兩端各留兩條斜坡門道。左側近似一個長方形,亦為坑道式建築,同樣分為前後兩部分,前半部略呈正方形,面開6間,前後迴廊貫通。在東西兩壁和北壁各留兩條斜坡門道。根據鑽探和試掘的情況可知,坑內埋藏木質戰車89乘,陶俑、陶馬2000餘件,青銅兵器數萬件。從整體推斷,這是一個由弩兵、輕車兵、車兵、騎兵4個不同兵種組成的大型軍陣。

  二號兵馬俑坑平面示意圖

  這個軍陣與一號坑軍陣的不同之處,首先是在最前方的一角排列著一個弓弩手組成的小型方陣。秦代弓箭手有輕裝與重裝之分,輕裝弓箭手稱作「引強」,重裝弓箭手稱作「蹶張」。這是以引弓的不同方式命名的。引強是指用手臂張弓,蹶張則是用足踏張弓的強勁弩手。秦俑二號坑以334名弓弩手編成了一個獨立的小方陣。

  箭袋與箭

  二號坑出土的立姿弓箭手陶俑

  跪射俑

  關於弓箭手的作用和在戰爭中發揮的威力,歷代兵家和名人均有論述。100年前恩格斯在論述古代戰爭時曾特別指出:「軍隊的力量在於它的步兵,特別在於它的弓箭手。」二號坑出土的弓弩方陣部隊以及精良的裝備,充分顯示了弓弩在古代戰爭中的特殊作用。當歷史進展到秦代時,弓弩手已成為一支完整而相對獨立的兵種,在戰術上形成與車兵、騎兵的密切配合,而且對射手的選拔也格外慎重與嚴格。從文獻中可以看出,作為秦代的弓弩手,他們必須是年輕健壯的「材力武猛者」,經過至少兩年的培訓才可作為射手初入軍陣。不難設想的是,二號坑弓弩手的形象正是這些「材力武猛者」的生動寫照。立姿射手體形勻稱,身材高大,均在1.8米以上,面部表情透視出青壯年特有的堅毅與剛強。而那陣容嚴謹、姿態整齊的跪姿射手,身著戰袍,外披鎧甲,身體和手臂向左方傾斜,二目向左前方平視,兩手在身的右側持弓搭箭,背部置有上下兩個對稱的負矢陶環,每個陶環裝置銅鏃[1]多達一百支,其負矢之多,比起當初魏國武卒「負矢五十」的數量多達一倍。由於射手面容和衣褶紋的不同,使這個特殊的軍陣在整齊嚴謹中又充滿了鮮活的個性,尤其射手頭部那向左或向右綰起的高高髮髻,髻根均用朱紅色絲帶系扎,有的飄於肩下,有的似被風吹動向上翻卷,顯得英武神俊,瀟灑自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特殊的方陣四周均是持強弩的立姿射手,方陣的中心則為持弓的跪姿射手。這種並非偶然的列陣方法,明顯地告訴人們戰爭中的程序和步驟。當敵人接近時,立姿射手先發強弩,繼之跪姿射手再發弓箭。一起一伏,迭次交換,從而保證矢注不絕,使敵人不得前來而斃於矢下。二號坑出土的立射俑和跪射俑,均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秦代軍隊軍事素質與射擊技術的規範化。立射俑面右背左,側身橫立,左腿微拱,右腿後繃,左足縱,右足橫,兩足之間呈「丁字不成,八字不就」狀。左臂略舉,右臂曲至胸前,手掌伸開,掌心朝下,是為典型的正射之道。[2]而跪射俑左腿支起,右腿下跪,左膝朝上,右膝著地,是古代軍事中善射之法的充分寫照。這種善射方法在保持身體平穩、正確擊中目標的作用中,具有極為科學的依據。兩千多年後的人民解放軍在應用小口徑半自動步槍無依託射擊中,所採用的跪姿勢與秦俑弓箭手的動作完全相同。

  跪射俑持弓姿勢

  弓箭手陣前姿勢

  和弓箭手處於同等地位並密切配合的是弩機手。弩是一種源於弓而不同於弓的遠射武器,「言其聲勢威響如怒,故以名其弩也」。漢代人認為弩是黃帝發明的,《吳越春秋》的作者則把弩的創始人說成楚人琴氏[3],到底哪種說法更合乎事實本身已無法考證。但是從歷史資料來看,青銅弩機在戰國時期才大規模地登上戰爭舞台,《戰國策》就曾有「天下之強弓勁弩,皆自韓出。溪子、少府[4]時力、距來[5]者,皆射六百步之外」的記載。關於強弩最初大規模應用於戰場的記載,恐怕要數下面這個戰例。

  二號坑出土的跪射俑

  公元前341年,魏國的大將龐涓率領軍隊圍攻韓國的都城鄭,戰鬥正在激烈之時,忽然接到本國的報警急報,齊國大軍已攻進魏境,並直取都城大梁。

  龐涓看過警報,大吃一驚,於是立即下令:撤圍班師,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迅速返回魏境,堵截齊師。同時又選拔了精銳部隊,親自帶領,爭搶點滴時間攔擊齊兵。

  齊國大將孫臏率領的軍隊,這時已突破了魏國的邊境防線,正乘虛向西挺進。孫臏西進的目的不在於攻取魏都大梁,而在於解韓國之圍,擊潰魏軍。大軍正行之間,探馬跑來報告:「龐涓已率軍離韓返魏。」

  孫臏得知龐涓回師的消息,率軍埋伏在馬陵道的兩側,等待魏軍的到來。

  馬陵道是一條峽谷山道,兩邊是陡峭的高山,山道周圍樹木叢生,怪石林立,地形險峻奇特,正可以埋伏千軍萬馬。孫臏察看了地形,命軍隊砍些樹木和搬來巨石,將山谷的出口道路堵塞後,又特意選擇了一棵大樹,將靠路一側的樹皮刮去一片,用黑炭在上面寫了6個大字「龐涓死於此地」。同時選出5000名弓弩手埋伏在大樹的兩側,只等樹下火光起時,一齊放箭。

  龐涓率軍一路風塵僕僕地趕來,到達馬陵道的進口處恰是日落西山,夜色來臨。救國心切的龐涓面對這條險峻的山道未加思索,打馬驅車進入谷道。當大軍已完全進入谷道後,前方傳來報告:「路已被砍倒的樹木堵塞,無法通行。」面對這不測的徵兆,作為主帥的龐涓仍未警覺,反以為齊軍膽怯,懼怕他的追趕才堵塞山道。他親自走下戰車指揮士兵搬樹開路。這時有一士卒發現了道旁一棵大樹上的字跡,急忙報告龐涓。天越發黑暗,並有烏雲擋住了月亮。龐涓看不真切,忙呼士兵點起松明火把來到樹下。當那6個刺眼的炭跡大字躍入龐涓的眼帘時,他驀然醒悟,一句「我又中了孫瘸子的計了」的話還未喊完,四處已是強弩齊發,箭如飛蝗般向他射來,這位赫赫有名的將軍頃刻斃命,所率大軍除戰死外全部被俘。這便是中國古代軍事史上著名的馬陵之戰,在這一戰役中,勁弩作為一種新型的兵器,在戰爭中發揮了它的巨大威力。

  隨著歷史的進展,這種曾在古代戰爭中發揮了強大威力的勁弩,漸漸從兵器家族中消失。後人只能從文字記載中感知它的形貌,而對於弩的真實狀況和應用方法卻全然不知。二號坑近百架強弩的出土,無疑為後人對這種古代兵器的認識和研究提供了一個有力的佐證。馬陵之役在首次顯示了弩這一新式武器威力的同時,也反映出當時齊國軍隊已廣泛使用弩的事實。當時遠在西部的秦軍,對這種新式武器所發揮的強大作用,自然深知,也必然加以借鑑和應用。於是在他們後來的軍事戰術中,有了「強弩在前,錟戈在後」的最新式的排列方法,這種戰術排列,在二號俑坑中得到了具體的體現。

  二號坑出土的青銅箭鏃

  二號坑出土的弩機示意圖

  弓弩手的施放法一直延續到應用火器的明清時代。此圖為士兵陣前輪流裝銃、進銃、放銃的情形。(引自《軍器圖說》)

  當然,作為一種在戰爭中足以發揮重要作用的弩,它自身的改進與發展隨著戰爭的不斷延續,變得越發精良和實用。秦俑坑出土的弩就有許多與史書記載不同,並且形制多樣。考古發現,有一種形制極為特殊的勁弩,在長64厘米的弩臂上重疊了一根木條,還夾有青銅飾件,顯然這些裝置都是為了增強弩臂的承受強度,從而可以推斷它是一種張力更強、射程更遠的弩。這種推斷,除弩有不同形制外,從其所配製的特大型號的銅鏃也可得到驗證。這些歷經千年而不朽的銅鏃,每支重量達100克,較其他銅鏃長一倍有餘,這是古代兵器史上發現型號最大的銅鏃。可以想像,這種特殊的強弩,配以頎長沉重的銅鏃,必然會產生一種其他勁弩所不能匹敵的巨大殺傷力。當然,這種弩機與銅鏃的出土,尚不能代表秦代弩兵器的最高水平,從史料中可以得知,秦代高水平的勁弩似乎比這更為先進和具有殺傷力。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開始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巡。當他來到琅邪時,那個到東海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覓求長生不老藥9年未回的徐福,突然來見秦始皇。狡詐的徐福怕多年耗費數萬巨資未得仙藥,會受到秦始皇的處罰,便稱蓬萊仙藥可得,只是海上有鮫魚作怪,船行不到蓬萊就被鮫魚掀翻,願皇上派遣善射的弓箭手一同去尋,若見鮫魚就連弩射之,此藥可得。秦始皇求藥心切,對徐福的話深信不疑,下令隨行官員入海捕捉巨魚。同時自己親備連弩,乘船下海。船行至芝罘半島的海域,果有一條大鯨魚搏浪而來,秦始皇和身邊衛士拉動連弩,將巨魚射死海中。

  在這場人魚搏鬥中,秦始皇和衛隊到底使用了怎樣的一種具有如此強大殺傷力的連弩?《史記》中記載的秦始皇陵墓道上曾裝置的自動發射的「暗弩」,又是怎樣的一種新型武器裝備?這些至今仍是不解之謎。但縱觀世界兵器發展史,最早將弩裝備正規軍並使之在戰場上發揮重要作用的國家無疑是中國。當歷史進展到中世紀時,西歐的諸國尚未製造出連弩這種具有強大殺傷力的兵器。

  秦軍弓弩手陣前開弓放箭再現圖

  儘管二號坑的弓弩方陣處於一個特殊的地位並形成一個獨立的軍陣,但這種獨立只是相對的,它是整個二號俑坑軍陣的一部分,這一部分和其他的兵種血肉相連,成唇齒之勢。俑坑的發掘已為我們提供了活生生的例證。在弓弩方陣的右側,便是一個龐大的戰車軍陣。它縱為8列,橫為8排,戰車共計64乘。每乘戰車上有甲俑3件,馭手居中,車左、車右居兩側。馭手身高1.9米以上,雙足立於踏板,兩臂向前平舉,雙手半握,拳心相向,作握轡狀,食指與中指留有空隙,以便轡索通過,在拇指的內側有一半圓形陶環,似為勒轡時拇指的護套。三俑均身穿戰袍,外披鎧甲,披膊長及腕部,手上罩有護手甲,頸圍方形盆領,脛著護腿外套,足蹬方口齊頭履,頭頂右側梳髻,外罩白色圓形軟帽,帽上又戴有卷尾長冠,嘴上的八字微須,瀟灑飄逸,雙目炯炯前視,顯示了秦兵在陣戰中兇悍威武的曠世雄威。面對如此古老龐大的戰車軍陣突現人間,不能不令人對它的發展歷史及在戰爭中的作用追根求源,去做更深層次的探討。

  注釋:

  [1]鏃:即箭頭,後鑄圓柱形的「鋌」,與箭杆接附。鏃有雙翼、三棱等多種形式。商代至西周的鏃多為雙翼式,鏃身由北分為左右兩葉,葉外緣作刃狀,向前聚成前鋒,向後為倒刺形的後鋒;春秋時期鏃多為三棱式、圓錐式和雙異式;戰國時期則以三彼式鏃為主。

  [2]據《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記載,楚人陳音曾為越王講述弩射的正確方法:「夫射之道,身若戴板(身體挺直),頭若激卵(昂首揚頭),左蹉(《太平御覽》卷三百四十八作「左足縱」),右足橫,左手若附枝,右手若抱兒,舉弩望敵,翕心咽煙(屏氣凝神),與氣俱發,得其和平,神定思去,去止分離,右手發機,左手不知,一身異教,豈況雄雌?此正射持弩之道也。」

  [3]見該書《勾踐陰謀外傳》:「琴氏以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當是之時,諸侯相伐,兵刃交錯。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然後諸侯可服。」

  [4]少府:官名也是官署名。始於戰國,秦漢相沿為九卿之一。一般認為少府掌山海池澤收入和皇室手工業製造,為帝王之私府。其實少府執掌不限於稅收和手工業,還參與宮室陵園修築等土木之功。

  [5]《荀子·性惡》曰:「繁弱、巨黍,古之良弓也。」據清人王念孫《讀書雜誌》考訂,「距來」為「巨黍」之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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