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4-10-06 04:23:15 作者: 刀豆

  雪花紛紛揚揚的在宮殿上方降落,覆蓋了檐宮上的琉璃瓦,這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足足下了半月了。

  宣華門外,小太監忙著用熱水潑地,清理地面上的污跡。幹完活,大雪繼續在下,幾個太監便躲在門下等雪停。一個小太監搓了搓手,送到嘴上一邊呵氣,一邊望著雪感嘆:「瞧瞧這麼大的雪,明年又是豐年呢。」

  雪太大,連宮殿前的丹墀都被白色覆蓋了。中常侍宗愛滿臉褶皺,頭髮花白,在兩個小太監攙扶下,顫巍巍爬上殿前的漢白玉石階。

  金碧輝煌的大殿,而今儼然已經成了太上老君的煉丹房,殿中掛滿經幡,懸滿了符紙。拓拔韜身穿道袍,面前是一隻冒著煙氣的大丹爐。自太子離世,近兩年來他老態愈加明顯,臉上溝壑縱橫,皺紋交錯。兩隻眼睛呈現出渾濁的黃血絲,眼皮耷拉下來,兩隻眼袋腫脹下垂,臉色有種不健康的,或是縱慾過度的青白。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也是越發的情緒深沉,高深莫測,不可揣度了。

  宗愛叩首道:「臣有事不解。」

  他自稱臣,而不是奴婢。拓跋韜心想,一個宦官,有什麼資格稱臣,但也並不說什麼。

  

  拓拔韜在一片煙霧繚繞之中睜開了眼睛:「你有何不解?」

  宗愛道:「皇上既然已經下旨讓溧陽王就封,為何走到半道,又無緣無故地將他召了回來,還讓他繼續住在金華宮。金華宮乃是太孫的居所,並非封王的府邸。」

  拓拔韜,儘管從兩年前已經不上朝了,整日潛在這宮裡煉丹修道,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不關心朝廷,實際上他和從前一樣關心。他坐在這太華殿裡,大臣們沒人能見到他,然而這宮中任何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知道宗愛的來意,並不感到意外。

  「朕讓他住哪裡,難道還要問你的意思?」拓跋韜語氣中帶著慍怒。

  宗愛道:「只是這不符合朝廷的規制。」

  拓跋韜冷道:「你一個宦官,成天操心朝廷的事,這就符合規制了?你就盼著溧陽王能老死封地,永遠不要回來吧。」

  拓拔韜閉著眼睛沒動,抬手比了比手勢。宗愛以為皇帝這是要向自己說什麼悄悄話,猶猶豫豫要近了耳去準備傾聽,眼睛餘光卻瞧見皇帝示意之下,身後侍立的宦官走了開去,他才明白過來皇帝這個動作不是對他。宗愛尷尬了一下,沒有說話,等候皇帝的示下。不一會兒,那宦官又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木質托盤,盤中有一個大的,圓球狀的凸起之物,用黃帛蓋住。宗愛年紀大了,眼睛不大好使,一時看不清是什麼,只好怔怔看著,等著那宦官走近。

  一隻手掀開了黃帛,宗愛湊近了去,看到一顆漬了石灰的人頭。

  宗愛嚇的噗通一聲跪倒,渾身簌簌亂顫,聲音尖厲大叫:「這是什麼東西!誰弄進宮來的,還不快拿走!」

  宗愛慌了,膝行上前,跪到拓拔韜的坐榻前懇求道:「皇上,此事和臣沒有半點關係,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皇上千萬別信那些人的胡言啊!」

  拓拔韜道:「你這麼激動做什麼,朕何時說過這事跟你有關係了,獨孤尼獻上這樣東西,朕只是讓你看一看,心裡有個數。溧陽王的事,朕也再三地考慮過了。溧陽那地方,窮山惡水,條件太過艱苦,他從小沒吃過那苦,還是讓他留在京城吧。此事朕主意已定。朕累了,你退下吧。」

  宗愛心驚肉跳,隱約感覺到自己今天來的莽撞了,因此不敢再說話。

  宗愛道:「那臣先告退了。」

  拓拔韜淡淡道:「那個東西你也帶下去吧。」

  宗愛注視著那顆被宦官捧在盤中的頭顱。慘白的顏色,石灰裹著血漬,像是個惡狠狠的討債的。他有點沒理解拓拔韜的命令——帶下去?讓我帶下去?我將這玩意帶哪去?忽而他又反應過來了,心猛然一聲咯噔。

  他連忙回了一聲:「是!」撩起袍子,忍著噁心將那玩意藏進衣服里,他心慌意亂地,捧著那顆人頭匆匆離開太華殿。

  太監送了膳食到屋裡,宗愛卻一直沒用。他坐在榻上,注視著案上那顆冷冰冰的人頭。他並不恐懼這個東西,只是感覺眼下的勢頭有點不對。

  拓拔韜的態度實在讓人難安,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層陰霾漸漸籠罩在了他的頭頂,他已經五十六歲了,體態蹣跚,頭髮花白,可是仍然很怕死很惜命。他伺候了拓拔韜二十多年,深深的了解這位皇帝的心思和脾性。這個人,自私而且冷酷,連自己親生兒子都可以下手的人,又怎麼可能對旁的人有恩情呢?

  旁人都說太子是他殺的,是他陷害太子,向皇上進的讒言。這個罪他認,然而他並不認為太子的死是他造成的。他只不過是個宦官,是主子的狗,看主子的眼色咬人,若是主子不想讓他咬那個人,他衝上去咬了,挨打的不是他嗎?他在宮中呆了幾十年,有什麼不懂的呢?可是有人不懂,或者有人是不想懂,人都狡猾,不敢說出真正有罪的人,所以把一切罪過推到的更弱者的頭上,因為你卑賤,低微,身上帶著下等人的原罪。皇帝殺了兒子是受人蠱惑,情有可原,你一個太監,受著主子的指使去參與朝政就是閹宦亂權,罪該萬死。這也是沒有辦法,你是個太監,你想要榮華富貴,去給別人當刀子,就要做好背黑鍋的準備。否則主子要你做什麼呢?你是君王的走狗,這就是你作為走狗的價值。他需要你的時候就用你,提拔你,不需要你的時候,就一腳將你踢出去,再去培養下一條狗。君王永遠是無罪的,有罪的只是他身邊的讒邪小人。

  宗愛看著那微微跳動的燭火,他從那時隱時現的火光中,恍惚看到了自己的結局。太子案一朝翻過來,他就會被皇帝推出去給太子償命。太子案不翻過來,等到太孫繼位,他也是死路一條。

  宗愛正思索著,有小太監進來,向他稟告道:「皇上今晚宿在紫寰宮了。」

  紫寰宮,宗愛心中重複了一句,突然有點想笑,想起了下午時在太極殿看到拓拔韜時的樣子。他那臉色當真難看,這兩年吃丹藥吃的中毒了,忽然老了幾十歲似的,明明年歲比自己要小好些,看著卻比自己老的多。宗愛侍奉了這人幾十年,拓拔韜在他眼裡早已經沒有了半分神秘,心中只是覺得這人可笑。自己已經夠怕死了,這人比自己還要怕死,整天在那裡修道煉丹,研究長生不死。這世上還有不死的人嗎?秦始皇都死了,怎麼還老有皇帝會做夢,幻想長生不死呢?平日看起來也是極狠毒極聰明的人,怎麼全蠢在這上頭。想要成仙,又不曉得遵遵仙人的教誨,戒一戒女色,還整日縱慾,研究什麼房中術,還聽那方士說房中術可以益壽延年,真是笑死人了。那玩意兒能益壽延年?他都不會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已經被那藥吃成什麼德性了嗎?

  宗愛真是不能理解,這種人無情無義又愚蠢可笑的人,竟然能夠坐在皇位上,承受下天下萬民的仰望和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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