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2024-10-06 00:48:22
作者: 西嶺雪
紫鵑試玉
《紅樓夢》中的忠僕不少,鴛鴦、平兒、襲人、鶯兒……不一而數,各有風華,然而最可感動的情意,就是紫鵑之於黛玉了。
賈母對鴛鴦再好,也只是把她看作丫鬟;平兒雖然品貌雙全,卻被賈璉、鳳姐兩口子拿來煞性子,抬手就打,張口便罵;寶釵對鶯兒倒好,但她城府深沉,舉止嚴謹,對鶯兒說話時,不是「嗔」就是「訓」,難得說笑;寶玉那麼好性子,也曾罵過晴雯,攆過茜雪,踢過襲人;可是黛玉從頭至尾,對紫鵑連句重話也沒說過,最多害羞的時候,說一句「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傻子也聽得出是開玩笑,愛極之語。
相反的,紫鵑倒是常常「教訓」黛玉的。
第二十七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寶玉討茶吃,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絕對的有主張,自行自事,幾乎是在給黛玉講解待客大道理。
第三十回寶黛二人為了張道士提親的事鬧不和,黛玉也自後悔,紫鵑私下裡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甚至說,「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
這已經是非常尖刻的批評了,而黛玉仍能悉心聽教,並不曾回一句「用你管?」
全書中如此「教訓」過黛玉的,只有寶釵和紫鵑二人,而較之寶釵的滿口教條,紫鵑猶為懇切。
正勸著,寶玉來叫門,黛玉使性子說「不許開門」,紫鵑道:「這又是姑娘的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人家,怎麼樣呢?」再次派了黛玉一個「不是」,然後施施然開門去了。
紫鵑如此「獨斷專行」,是因為她膽大妄為不知理嗎?
當然不是。
這是兩方面的原因,一則是黛玉寬柔待下,真誠大度。人人都以為黛玉小性子,怪脾氣,那是不懂得欣賞黛玉獨特之美。
黛玉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是個極度缺愛的女孩子,因此超級敏感,但同時她會對得到的一點點溫暖特別感恩,因此無論是對寶玉,對寶釵,還是對紫鵑,只要人家是真心待自己好,她就會推心置腑,一門心思地對人好。
寶玉固然是把平兒鴛鴦等當作朋友一般來敬重,黛玉又何嘗不是把紫鵑當成姐妹般來信賴?因此說,寶黛兩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是完全相應的,是真正的知己。
也正因為黛玉拿紫鵑當姐妹,才會有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的表現。
第五十七回,是全書第一次重筆寫紫鵑,連回目都明白題為《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可見是紫鵑正傳。
對於紫鵑試玉的動機,在事情平息後,可通過紫鵑對寶玉的一番剖腹之言來鑑證:
「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
這番話說得坦蕩真誠,不卑不亢。她並不是站在一個丫環的立場上,認為自己是奴才,沒有自由身,只能隨了主子走,而是出於「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的考慮,一切出於本願,絕無勉強。
可以說,紫鵑可算是賈府中最沒有奴性的一個丫鬟。她對於黛玉的關心,不僅是出自主僕的忠心,更是把黛玉當知己,故而替她向寶玉問個准主意的。
「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也就是說,自己原也是老太太屋裡的人,被賈母給了林姑娘使的;而「蘇州帶來的」就是雪雁了。
這又牽扯出一道算術題來:黛玉進賈府時是六歲,雪雁十歲,賈母嫌其甚小,遂將鸚哥也就是紫鵑與了黛玉。換言之,紫鵑的年紀至少該超過十歲,比黛玉大個五六歲才是。然而在高鶚的偽續中,居然讓黛玉叫紫鵑「妹妹」,說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這樣的蠢話,只這一句,已見出後四十回非雪芹原筆了。
其實從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起,寶黛二人已經達成了愛情共識,生死同心。但這層意思紫鵑並不知道,她聽到的只是薛姨媽整天滿園子喊著「寶釵的金鎖要撿個有玉的才配」,又見寶琴岫煙李綺李紋打伙兒進了園子長住不走,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怎麼讓她能不為孤立無援的姑娘擔心呢?
因為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就借寶玉詢問之機下重藥,想測下寶玉的真心。誰知道一句玩笑竟把寶玉逼瘋了。
那寶玉是個重情的,說聰明比誰都伶俐,說痴傻比誰都實誠,誰說什麼他都信,以前襲人就是拿娘家人要給她贖身來逼寶玉立下的約法三章,如此紫鵑又行此法,且說的是黛玉回娘家,這可讓寶玉如何禁受得了?
當下「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晴雯來找他時,還只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遂拉著手回至怡紅院中——要拉著手走路,可見痴呆恍惚、六神無主之狀。
及至躺下來,更是「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完全是魂離七竅的形容。襲人請了李嬤嬤來,以為積年經世故的,誰知掐了下人中後,竟捶床搗枕地大哭起來,說是「不中用了」!
襲人急怒之下,徑來瀟湘館向紫鵑問罪,也不管當著黛玉的面,且黛玉剛剛服藥,便上前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又說:「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
這就和今天的小孩子打架,家長跑到對方門上撒潑訛詐一般,非常的不得體。首先兩個孩子打架尚難分是非對錯,何況寶玉是個大人,還是個主子。寶玉雖然是和紫鵑分手後回來出了事的,但怎麼就能斷定是紫鵑的錯呢?其次,襲人畢竟是仆,黛玉是主,一個怡紅院的丫頭跑到瀟湘館裡鬧事,就算要找紫鵑麻煩也可以私下詢問,怎麼可以當著黛玉的面叫罵,成何體統?第三,黛玉是病人,又剛服過藥,府中上自老太太下至僕婢丫鬟無不耽待體諒,襲人不是素以端莊溫柔為名麼,怎麼這樣目中無人起來?到底逼得黛玉把剛吃下的藥「哇」一聲全吐了出來,又抖腸搜肺熾胃扇肝地痛聲大嗽,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得抬不起頭來——這要是寶玉在此,得心疼憐惜成什麼樣兒啊?
可是襲人全無顧忌,完全把自己當成寶玉之妾、黛玉之嫂的身份,得理不饒人地一味指責,而且誇大其辭,說寶玉「只怕這會子都死了」,這不成了空口白牙詛咒主子麼?倘若寶玉真要死了,你不守在怡紅院,還跑到瀟湘館做什麼?急怒傷心都可理解,但誰給了她這麼大膽子,敢不把黛玉放在眼裡,徑直做起寶玉的代言人了呢?
就衝著王夫人那二兩銀子抬舉的!
她明知道黛玉才是寶玉心中最重要的人,但是她已經提前上了寶玉的床,還得了王夫人的暗許,自認為做定了花姨娘的,而黛玉的將來還去留未卜,甚至很大程度還決定於她的舌頭倒向——她不是已經私下裡向王夫人進過讒言了麼——所以胸有成竹,全不拿黛玉當回事。並且,她在黛玉和紫鵑面前提起寶玉的口吻,一口一個「那個呆子」,「那傻子」,與其說是女人形容自家男人,不如說做娘的稱呼自家孩子,「我那傻兒子」,主人翁意識爆棚。
但是黛玉一心只在寶玉身上,哪裡顧得上計較這些尊卑對錯,忙命紫鵑快隨了襲人去。
待回到怡紅院時,賈母王夫人都已經在那裡了,可謂省筆之法。那賈母五內俱焚,然而見了紫鵑,表現卻極為特別——
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裡了。賈母一見了紫鵑,眼內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紫鵑忙道:「並沒說什麼,不過說幾句頑話。」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方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頑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麼?」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這裡賈母的情緒一波三折,起先是「眼內出火」,「罵道」;及見寶玉哭了出來,又拉紫鵑給他打,讓他出氣,這都非常合理;然而問明緣故後,卻只流淚說了句:「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麼?」其後,又因寶玉始終拉著紫鵑不放,便命她留下伏侍,還細心地唯恐黛玉那裡不便,撥了自己的丫頭琥珀去瀟湘館聽差。可見無論是對紫鵑,還是對黛玉,都沒有任何不滿。
從前金釧不過和寶玉說了一句頑話,便被王夫人逼得跳了井;而這紫鵑的玩笑比天大,幾不曾要了寶玉的命去,還鬧得天翻地覆,合府不安,照說就是打死也不冤,換作別的丫頭,怕不早已攆出去八回了。為何偏偏對紫鵑,別說罰,就連重話也沒一句,便輕輕放過了呢?
惟一的解釋就是:紫鵑的作為,正投了老太太的緣,合了老太太的意。故而,才會非但不罰,反而得了一句「最是伶俐聰敏」的考語,簡直是讚許有嘉的。
紫鵑原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對老太太的意思是心領神會的,如今又一心一意替寶、黛兩個籌劃,因摸不准寶玉的心思,故意的拿話激他,使矛盾浮出水面,逼出個青天白日來。而寶玉的大吵大鬧,讓合府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心意,寶黛情呼之欲出,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都看得明白,是瞞也瞞不住的了。而這正中賈母下懷。故而紫鵑雖闖了彌天大禍,賈母卻毫無慍色,反而有些鼓勵的意思。
而且她將紫鵑留下給寶玉使喚,固然是因為寶玉「死拉著不放」,同時也是一種默許與暗示:如果將來黛玉嫁了寶玉,紫鵑自然也是跟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過。
賈母的形象在高鶚的偽續里弄得不倫不類,也使很多讀者誤解了她,以為她喜釵厭黛。實際上,黛玉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兒,又是自小接來身邊養大的,若將她嫁了寶玉,一個孫子,一個外孫女兒,天長地久地守著自己,正是遂心如意的事情,這件事不知在她心裡盤桓了多久,但因為有個王夫人,有個薛姨媽,一直不好宣諸於口。如今紫鵑這一鬧,錯有錯著地將事情通了天,也給眾人點了個醒兒:寶玉喜歡的人是黛玉,別人可是沒指望的。
而薛姨媽是最不願意接受這警告的,故而睜著眼說瞎話,自欺欺人地說了些姊妹情深的廢話,看見也當看不見。但是從這以後,薛姨媽的態度是多少有些改變了,不但突然對黛玉親熱起來,認了她作義女,還主動提出「四角俱全」的話來。可見紫鵑的計謀奏效,而賈母的暗示是起了作用的。
同時,這一回也著實寫出了寶玉同紫鵑之間的一點溫情。
不但在寶玉病中時,紫鵑用心伏侍:「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
而且寶玉病痊,紫鵑告辭離去時,寶玉又有文章:「我看見你文具裡頭有三兩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
——這面小鏡子,幾乎有訂情信物的意義了。寶玉自然不缺鏡子,特特地向紫鵑討了來,而紫鵑也答應留給他,是因為此前賈母讓她留下服侍寶玉,已經有指其為配的意思;而寶玉心領神會,才會給了她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
這個「咱們」,不只有寶玉和黛玉,還包括了紫鵑。寶玉給了紫鵑同生共死的許諾,紫鵑才會將鏡子留與寶玉,也等於是交付了自己的終身。
這裡,紫鵑不但在寶玉那裡實實在在地「掛了號」,而且是「下了訂」,自然是有資格列入十二釵又副冊的了。
是夜回到瀟湘館,紫鵑對黛玉聯床夜話,也有一番剖白:
「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這番話推心置腹,體貼之至,哪是一個丫環能想得到、說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談心事。「替你愁了這幾年」,是把自己和黛玉當成了一個人,一條心。
張新之曾如此解釋紫鵑之名:「鵑鳥善啼,啼至出血。黛玉還淚而來,其婢自應名此。鵑血而紫,血淚殷矣。」
鵑鳥善啼。然而黛玉《葬花詞》中卻偏偏有「杜鵑無語正黃昏」的句子。倘杜鵑竟然無語,自然是泣下成血,啼至聲嘶了。
雖然寶玉曾經給了紫鵑一句「打躉兒的話」,然而,「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那個心事成虛真情落空的,又豈止是林黛玉呢?紫鵑既然入了「薄命司」,她的命運,也註定只能是夜夜啼血罷了。
絳珠下世原是為了「還淚」而來,紫鵑,就是絳珠仙子留在人間的一滴眼淚罷了。
慈姨媽的真面目
書中無能而有心機的人,一個是李紈,一個是薛姨媽。
且不說薛姨媽是不是自打進府起就安著與賈府結親的打算,但是從她一直住著不走這點來看,忍功確實是一流的。
此前她常對王夫人說寶釵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指明要有玉的才可為婚配,這話說得再明白沒有;雖然賈母明里暗裡,幾次表示完全沒有要娶寶釵做孫媳婦的打算,但因王夫人鼎力支持,宮中又有元妃施壓,所以薛姨媽一直是不放棄努力的。尤其寶釵做了管家之後,自是更覺得向成功邁近一步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因為紫鵑的一個玩笑,寶玉演了一出「妝瘋」大戲。眾人已經都心知肚明了,薛姨媽還在揣著明白裝糊塗,直說:「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但是賈母棋高一抬,竟當眾命紫鵑留在怡紅院守著寶玉,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這分明是有默許了寶黛姻緣的意思,甚至連紫鵑都許給了寶玉做陪嫁丫頭。
薛姨媽的糊塗再也裝不下去了。
書中說次日早起,黛玉剛吃過燕窩粥,賈母便「親來看視,又囑咐了許多話」;又一日薛姨媽生日,寶黛兩個因病著未去赴席,賈母散戲回來又順路瞧了他二人,方才回房——可見時時刻刻,賈母心頭只有「兩個玉兒」為念,全不做他人之想。
之後薛姨媽替薛蝌求邢岫煙為配,賈母強做保山,還曾戲笑:「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到了這一步,賈母仍然不打算考慮寶釵。
賈母的態度這樣明了,薛姨媽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於是向女兒寶釵學習,改用懷柔之策,對黛玉忽而親熱起來,且給自己找了個台階說:「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你這裡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作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可嘆黛玉心實,既早已認了寶釵做姐姐,如今聽見薛姨媽一番話,也就心甘情願地說:「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
慈姨媽發表過這番「愛語慰痴顰」的演講後,便和女兒半真半假,一唱一和,從月下老人說到岫煙的親事,最終提出了一個「四角俱全」的主意來。
按薛姨媽的說法,提到這建議本是因為賈母有意提親薛寶琴,只是寶琴已經有了人家,故而薛姨媽只好另給一個人,不如就把黛玉說給寶玉。
但是此前明明滿園子裡尤其薛姨媽天天念著寶釵的金「要找個有玉的來配」,如今倒怎麼說沒人可給呢?難道寶釵不是人?這顯然是以退為進、無私顯見私的說法,而黛玉是聰明人,也不會聽不懂——所謂四角俱全,乃是寶釵為姐,黛玉為妹,釵黛同嫁寶玉矣。
但是當紫鵑認了真,忙跑過來追問:「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卻又觸動前情,想到自己提出這番建議的不得已來,遂倚老賣老噁心了紫鵑一句:「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言外之意,就算林姑娘嫁了寶玉,你也別想著雞犬升天,還不定配了誰呢。這番話,其實同李嬤嬤咒襲人時,說她「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其實是一樣的意思。而李嬤嬤的首次出場正現於梨香院薛姨媽家中,可謂用意深矣。
那麼,薛姨媽的這個建議黛玉接不接受呢?
對於黛玉來說,她下世只是為了「還淚」,一心都在寶玉身上,「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只要寶玉好,她是怎麼樣都可以的。她決不會離了寶玉去跟第二個人,所以之前不是擔心寶釵藏奸,就是害怕湘雲多事,但是對襲人卻毫無醋意,一片赤誠稱之為「嫂子」的。
可見黛玉之醋,並不是怕寶玉多情花心,因為她是寶玉知己,深知寶玉之情並非淫邪一路;她所擔心的,只是自己不能跟寶玉在一起。只要不把她和寶玉分開,寶玉另外再娶多少個,她都不會在意的。
今天的戀人們,最在意的就是一心一意,心無旁鶩。但是在古時,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情,女人善妒反而是七出之罪。黛玉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她害怕寶玉辜負自己,卻並非沒有容人之量。所以只要不破壞她跟寶玉長相廝守這個大前提,她是不會計較與別人分享寶玉的。
尤其五十七回認了薛姨媽做乾媽,五十八回時薛姨媽索性搬進瀟湘館來了,「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
很明顯,黛玉這自幼父母雙亡,在親情上極度缺失的女孩兒,在薛姨媽母女的雙重攻勢下,徹底繳械,而且是心甘情願地服了輸。
於是,就有了六十二回寶玉生日宴上的「半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