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2024-10-04 19:30:11
作者: 王松
這年臘月二十三,天津下了一場雪。
雪是從早晨下的,也不太大,到中午一出太陽就化了。但化也沒全化,天又冷,表面的一層剛一化又凍上了,在街面兒上結了一層薄冰,看著像潑了一層油,不光光滑兒,一走也刺溜刺溜的。這一下就壞了,大小伙子也不敢邁腿,稍一抬腳就得摔跤。有個拉膠皮的從鞋帽店的門口兒過,車上坐著一男一女,都穿著裘皮大氅,男的還戴著一頂三塊瓦的水獺帽子。保三兒站在鋪子裡的窗戶跟前往外看著,這時一看這車上的兩個人,就知道他們要倒霉。這拉膠皮的是個年輕人,看得出來是個新手兒。這種日子口兒,街面兒又這麼滑,拉車的兩隻手得錯開,一前一後攥著車把,行話叫「陰陽把」,也叫「鴛鴦把」。用「鴛鴦把」拉車,身子能較上勁,就算腳底下打滑也不容易摔倒。可這個年輕人卻是兩手並排握車把,一邊走著,車把已經一揚一揚地越來越不穩。果然,前面有個人橫著過街,這年輕人稍微一躲,腳底下一滑,整個兒車把就揚起來。他這一揚,後面的這兩位也都跟著仰過去,一個倒毛兒從車斗兒里折出去了,穿的又都是裘皮大氅,這一下就像兩個狗熊在街上滾了幾滾,男人的水獺帽子也骨碌到一邊去了。拉膠皮的年輕人一看嚇壞了,趕緊扔下車過來要攙這二位,可剛一邁腳兒自己也摔了個大馬趴。爬起來剛把這二位扶起來,腳底下一滑又給拽倒了。
保三兒站在窗前看著直樂。這時,忽然想起尚先生。尚先生已是快九十歲的人了,家裡如果提前沒準備,這會兒肯定沒吃的了。這麼想著,就來鋪子後面的伙房包了幾個餑餑,又放了一塊鹹菜疙瘩,拎著朝蠟頭兒胡同這邊來。也就這幾步道兒,小心蹭著走了有一袋煙的工夫兒。尚先生的家裡挺暖和,但果然沒吃的了。一見保三兒送餑餑來就笑了,說,這才叫雪中送炭啊,雪倒沒嘛事兒,可滑成這樣,提前又沒準備,已經餓一天了,你要是再不來,我能不能扛到明兒早晨都另說了。保三兒放下餑餑,看缸里沒水了,又要去挑水。尚先生說,水就不用了,你又不是神仙,別人空身兒走著都摔跤,你也一樣,再說這門口兒的窗台上還有乾淨的雪,這在中醫講,叫無根水,舀一壺進來就能燒,沏了茶還單一個味兒。
保三兒看看沒事了,剛要走,尚先生又把他叫住了。
尚先生說,還有個事兒,得讓你幫忙。
保三兒說,您說。
尚先生說,這事兒倒不急,可說不急,也急。
保三兒笑著說,多急也沒事兒,我這就去。
尚先生說,有句老話兒你聽說過嗎?七十不留飯,八十不留坐,九十不留站。
保三兒當然聽過這個說法兒,意思是人一到七十,興許一頓飯的工夫兒就沒了,所以不能留吃飯,到八十歲連坐也別讓,九十就更別說了,站一下,也許人就沒了。
尚先生說,我今年虛歲八十八了,已經說不準哪會兒了。
保三兒一聽說,這大年根兒底下的,幹嘛說這種話。
尚先生擺擺手,笑著說,誰都有這天,說不說,也是這麼回事。
尚先生告訴保三兒,八十八歲按老話兒說,叫「米壽」,這「米壽」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好了一過這道坎兒,就奔九十九去了,九十九是一百差一歲,「百」字少一,是個「白」字,所以九十九歲也叫「白壽」。可如果過不了「米壽」這道坎兒,也就撂在這一年了。
保三兒笑著說,這我懂,我還等著給您老過「茶壽」呢!
尚先生也笑,說,「茶壽」可是一百零八歲,我要真活到那會兒,累也累死了!
尚先生對保三兒說,這兩天待著沒事,算了一卦。人一老,過去不信的事,慢慢也就信了。本來這些年,一直覺著活得挺好,也就沒想百年之後的事,可現在再不想就不行了。本打算過了年兒,一出正月,就把自己到那天,穿的戴的鋪的蓋的都置辦齊了。可這回一算,卦上說,「米壽」這年不宜動百年之事。尚先生說,今天是臘月二十三,離出這個年兒還有七天,按說今天這日子最好,可我又出不去,你要是能去,就替我去北門裡的「蚨記壽衣店」跑一趟,各樣東西我都已看好了,該結的帳也都已結了,就等著今天這好日子去拿。
保三兒一聽說,這點事兒,您甭管了,我這就去給您拿回來。
保三兒一出蠟頭兒胡同,就朝北門裡這邊來。這時已是傍晚,冷風一颼,街面兒上就更滑了。保三兒小心地邁著步兒,來到北門裡的「蚨記壽衣店」。壽衣店的老郁掌柜頭年已經過世,現在是兒子掌柜。郁掌柜的兒子叫郁天順,街上官稱順掌柜。順掌柜愛聽戲,過去老郁掌柜在世時,還有閒工夫兒,就常去南市的小園子聽戲,跟保三兒也算戲友兒。這時一見保三兒來了,先喲了一聲,伸過頭小心地問,怎麼著,是管閒事?
保三兒趕緊說,閒事兒,閒事兒,給門口兒的街坊幫個忙。
然後才又說,是蠟頭兒胡同的尚先生,來給他拿裝裹。
順掌柜已把東西都包好了,整整齊齊的兩個大紅包袱。放到櫃檯上,就笑著說,蠟頭兒胡同淨出新鮮事兒,這尚先生好好兒好好兒的,要給自己準備裝裹。
保三兒聽出順掌柜這話裡有話,就問,你說的,還有嘛新鮮事兒?
順掌柜說,那個楊燈罩兒的事,你沒聽說?
保三兒說,這老狗爛兒,他又有嘛事兒了?
順掌柜噗地樂了,說,他這回樂子可大了。
順掌柜說的,是楊燈罩兒跟黑瑪麗的兒子馬杜龍的事。頭幾天,一個穿制服、滿嘴噴著酒氣的人來壽衣店辦裝裹,說死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裝裹要新派的。又說,他是天津警備司令部的人,辦這裝裹,是給他們稽查處馬科長辦的,馬科長他媽死了。順掌柜是賣壽衣的,來買壽衣的嘛人都有,也就嘛事兒都見過。這時一見這人滿嘴酒氣,說的又像酒話,也就沒太在意。但後來這人又提到了楊燈罩兒。一提楊燈罩兒,順掌柜才開始注意了。順掌柜認識楊燈罩兒。當年楊燈罩兒來給大衛李的老娘辦裝裹,從那兒跟郁掌柜就算認識了,後來他身邊的人甭管誰家有喪事,他就打著跟「蚨記壽衣店」郁掌柜是朋友的旗號,替人家來辦裝裹。郁掌柜這時已聽說這楊燈罩兒的人品,知道不是個厚道人,不會白給人家跑腿兒受累,每次來,能讓利的地方也就儘量給他讓。那時郁掌柜就對兒子順掌柜說過,像楊燈罩兒這種人的人性,是不會放過一點兒占便宜的機會的,就是拉大糞的車從他跟前過,都得抹一指頭放嘴裡,不過咱做的是買賣,他人性怎麼樣是他的事,心裡明白就行了。後來,順掌柜也聽街上的人說過一些這楊燈罩兒的事。這次,這個來辦裝裹的人也是喝大了,嘴就沒把門兒的了。他說,馬杜龍這回給他媽辦喪事,其實不是真為辦喪事,就為借這機會斂錢,他要真有倆媽仨媽,就得發大財了。黑瑪麗這回是暴病兒死的,晚上還就著一份兒罐兒燜牛肉吃了一個牛角麵包,喝了一碗紅菜湯,到夜裡就不行了,又吐又拉。天不亮人就完了。馬杜龍早就看著楊燈罩兒不順眼,一直憋著轟他走,只是看著他媽,才沒說話。這時他媽一死,他就翻臉了,一會兒也不讓楊燈罩兒呆了,逼著他馬上離開他家。可楊燈罩兒已跟黑瑪麗一塊兒住了這幾年,早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現在馬杜龍要轟他走,他當然不願走,走了也沒處去。他見馬杜龍翻臉不認人,索性就跟他耍賴犯渾,說下大天就是不走。可楊燈罩兒還是不了解這馬杜龍的脾氣。馬杜龍是個沒爹的人,沒爹的人也就沒種,楊燈罩兒渾,他比楊燈罩兒還渾。馬杜龍一見他賴著不走,乾脆就讓手底下的人抓著他的胳膊腿兒抬出來,一拽就扔到大街上了。這一下楊燈罩兒真急了,知道馬杜龍這回是徹底跟他撕破臉了,索性就在黑瑪麗家的門口兒蹦著腳兒地罵起來。他這一罵就難聽了,把黑瑪麗當初的這點臭底兒全給抖摟出來,連馬杜龍到現在還不知親爹是哪國人,也在街上嚷出來。這一下把馬杜龍的臉都氣歪了,當即命手下人把楊燈罩兒抓起來,扔進警備司令部的監獄。楊燈罩兒到這時也豁出去了,在監獄裡還整天蹦著腳兒地又嚷又罵,乾脆就把馬杜龍的這點事兒全給抖出來。當初他在侯家後,無意中發現「福臨成祥鞋帽店」可疑,經常有不明身份的人進出,曾把這事告訴了馬杜龍。當時馬杜龍許諾,只要他探來確切的消息,就在警備司令部替他邀功請賞。可後來,楊燈罩兒真把消息探來了,馬杜龍卻再也不提這事了。再後來楊燈罩兒才聽說,馬杜龍跟上邊匯報時,把功勞全說成是他自己的了。這時楊燈罩兒在監獄裡大罵,說馬杜龍是個欺下瞞上的飯桶,是個地地道道婊子養的。後來馬杜龍讓他罵得實在沒辦法了,倘再把他關下去,自己在這警備司令部就沒法兒呆了,才只好把他放出來。
順掌柜對保三兒說,俗話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小雞兒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楊燈罩兒在外面混了這幾年,其實手裡也攢了幾個錢。楊燈罩兒攢的這錢,當初黑瑪麗並不知道。這幾年,楊燈罩兒和黑瑪麗一直做「老虎貨」的生意。所謂「老虎貨」是天津人的說法兒,指的是翻新的舊貨。但說是翻新的舊貨,其實也就是假貨。已經快穿破的舊雨鞋,在表面刷上一層厚厚的膠水兒,看著就鋥明瓦亮。舊煙筒補上瀝青,再用砂紙一打,就跟新的一樣。破棉褲好歹洗洗,再用臭膠漿了,也就像看得過去的估衣。舊自行車燙了漆,能冒充七八成新的車子。但做這種「老虎貨」也是手藝。楊燈罩兒當然沒這手藝。可他認識有這種手藝的人,去西馬路上轉一圈兒,就把這些「老虎貨」收來了。黑瑪麗認識的洋人多。洋人也不是都有錢,有的來天津也就是做點小生意,開個小雜貨店。洋人當然不懂這天津的「老虎貨」是怎麼回事,而且打死也想不到,在天津還有人會這種手藝,竟然能化腐朽為神奇。黑瑪麗去跟洋人一說,這些東西價兒又低得嚇人,洋人也就願意要。這一來,楊燈罩兒和黑瑪麗這幾年也就賺了點兒錢。但黑瑪麗看見的,都只是表面的錢。她看不見的,楊燈罩兒就偷偷留下了。這一次,他從警備司令部的監獄一出來,就直奔東馬路的「廣聚銀號」。他當初把手頭的錢都已背著黑瑪麗存在銀號里。但這黑瑪麗的兒子馬杜龍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聽他媽說過,懷疑楊燈罩兒偷偷藏了錢。這次一放他出來,就讓手底下的人在暗中跟梢兒。果然,這一跟就跟到了「廣聚銀號」。等楊燈罩兒取了錢一出來,就又把他抓回警備司令部。
保三兒一聽就樂了,說,敢情這楊燈罩兒還鬧得這麼熱鬧。
順掌柜說,完了,這回他也熱鬧到頭兒了。
保三兒問,怎麼?
順掌柜說,他第二次再給抓進警備司令部,只關了幾天,馬杜龍看看他也沒什麼油水了,就又給放出來。可他的錢已經讓馬杜龍都搜去了,出來也就要了飯了。
順掌柜嘆口氣,今天早晨,剛聽打更的劉二說,他已成了「倒臥兒」。
保三兒知道,順掌柜說的「倒臥兒」,是指夜裡在街上凍餓而死的人。
順掌柜說,聽劉二說,他昨天夜裡死在寶宴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