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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2024-10-04 19:30:08 作者: 王松

  尚先生八十七歲生日這天,給鞋帽店送來一幅神禡兒。

  尚先生說,十七年前的這天,是他七十歲生日,當時給鞋帽店寫了一塊牌匾,是鋪子的字號,今天是八十七歲生日,又特意做了一幅不一樣的神禡兒,一塊牌匾,一幅神禡兒,還差一對紅蠟就齊了,再過十七年,等他一百零四歲的生日那天再拿過來。尚先生笑著說,他這輩子,能給「福臨成祥鞋帽店」的也就這麼多了。保三兒一聽今天是尚先生的生日,雙手接過神禡兒說,我替來子謝您了!又說,再替來子給您祝個壽吧,咱簡簡單單,就在外面叫幾個菜。

  尚先生連連擺手,都這歲數兒了,祝壽已經不叫祝壽,叫催壽,還是免了吧。

  說著看看跟前沒人,又往前湊近一步,像隨口說,昨天,我在街上碰見個人。

  保三兒問,誰?

  

  尚先生說,楊燈罩兒。

  保三兒一聽楊燈罩兒,愣了一下。保三兒知道,楊燈罩兒這幾年一直在法租界,還跟那個叫黑瑪麗的女人住在一塊兒。這黑瑪麗倒無所謂,關鍵是她兒子。黑瑪麗的這個兒子,連黑瑪麗自己都鬧不清究竟是誰的,最後乾脆讓他姓自己的姓。黑瑪麗姓馬,本名叫馬春芬,就讓這兒子也姓馬,取名叫馬杜龍。這馬杜龍長得不像中國人,大高個兒,挺瘦,還挺白,鼻子也挺高,且眼珠是藍的,頭髮還自來捲兒。有人說他是洋人的「串兒」,說得再難聽一點也就是「雜種」。但這馬杜龍不是好脾氣,生性,誰說跟誰急。一次急眼了,把一個跟他開玩笑的人一拳打個跟頭,腦袋在馬路牙子上磕個大窟窿不說,鼻樑子也給打折了。保三兒也是前些日子剛聽那邊的朋友說,現在這馬杜龍是在天津警備司令部的稽查處混事兒,還是個小頭目。這時,尚先生一說碰見楊燈罩兒,保三兒就留意了,但只哦了一聲,沒再往下問。

  尚先生又說,可我覺著,不像是碰見他的。

  保三兒問,怎麼說?

  尚先生說,我從胡同出來,剛往西頭一拐,他就過來了,看意思是故意等我。

  保三兒看著尚先生,問,他跟您說嘛了?

  尚先生笑笑說,這人,算算也七十大幾了,老脾氣還沒改,愛打聽事兒,一個勁兒問我,這「福臨成祥鞋帽店」怎麼回事,現在怎麼到了保三兒的手裡。

  保三兒聽了點點頭,嗯一聲。

  尚先生又說,他還問,這個保三兒是不是朋友挺多,平時淨有人來找他。

  尚先生說著,又搖了搖頭,這種人,用句街上的話說,過去是癩蛤蟆爬腳面,不咬人膩味人,可現在,就怕這癩蛤蟆長牙了,要是真長了牙,可就不光是膩味人了,也得小心。

  說完又擺擺手,就轉身走了。

  保三兒看著尚先生出去了,還在愣神兒。

  尚先生跟保三兒說過,這年秋天,剛又讓楊燈罩兒坑了一下。楊燈罩兒這幾年已經不常回蠟頭兒胡同,可一天下午突然來了。當時尚先生正在胡同口擺攤兒。楊燈罩兒湊過來,一邊東瞅西看著說,想求尚先生幫個忙。尚先生知道楊燈罩兒在侯家後的人緣兒臭,不少人都憋著揍他,不會有人管他的事。本來也不想管,可看他這時穿個舊西服,領子都歪了,褲子一條腿兒長一條腿兒短,腳上的破皮鞋也開了綻,頭髮也是白的多、黑的少,就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問他,有嘛事兒?楊燈罩兒說,他在蠟頭兒胡同的這個房子已經閒了這些年,撂著也是撂著,想讓尚先生幫著找個買主兒,沒多有少,甭管多少錢賣了就算了。尚先生一聽不過是順嘴打聽一下的事,也就答應了。後來一問,還真碰上個有心想要的人。鍋店街有一家「豐盛貨棧」,老闆姓高,跟尚先生認識。高老闆一直想找一處閒房存貨,一聽蠟頭兒胡同楊燈罩兒這房子,覺著挺合適。尚先生見這事兒管得挺順,心裡也高興,索性好人做到底,就幫著把價錢也談下來。再跟楊燈罩兒一說,楊燈罩兒也願意,兩邊就說定了。可交割這天,約好在高老闆的貨棧見面,左等右等,楊燈罩兒卻一直沒來。一會兒貨棧的夥計跑來了,說有人看見,蠟頭兒胡同的那間閒房已經有人去收拾了。高老闆一聽趕緊來到蠟頭兒胡同,一問這幾個收拾的人才知道,楊燈罩兒已把這房賣了。當時高老闆倒也沒說別的,手續還沒過,這房子就是人家的,當然是誰出的價錢合適就賣誰。於是沒說話就扭頭走了。但高老闆走了,尚先生卻覺著自己的面子下不來,心裡越想越憋氣。尚先生在侯家後這些年,從來都是一步倆腳印兒,在街上說話也是吐口唾沫砸個坑,還從來沒幹過這種沒譜兒的事。你楊燈罩兒又找著價錢更高的買主兒,這無所謂,誰跟錢也沒仇,可總該先跟這邊打個招呼。人家高老闆這裡還等著交割,他那邊已跟另一個買家兒過了手續,把這邊一扔黑不提白不提了,這就太不地道了。更讓尚先生窩火的是,幾天以後,尚先生又在胡同里碰上楊燈罩兒。他好像是回來拿東西,跟尚先生走個碰頭,別說有句道歉的話,乾脆就像不認識,連招呼也沒打,就這麼直脖瞪眼地過去了。尚先生為這事兒,氣得好幾天喘氣都喘不勻實。

  這時保三兒想,這個楊燈罩兒又要出什麼么蛾子?

  保三兒心裡正尋思,小回回來了。小回是去估衣街了。這時估衣街雖已不像先前那麼熱鬧,但還有賣布頭兒的。賣布頭兒只是一種賣法兒,用街上的話說叫買賣生意,說是布頭兒,其實都是整匹的布料,賣家兒故意扯成一塊一塊的,小的幾尺,大的一兩丈,扯完了在地上鋪一領席,堆著當布頭兒賣。這個賣法兒看著便宜,其實賣家兒也不吃虧,比整匹的布料兒還好賣。小回看看天已涼了,打算在估衣街買塊布料,先給田生做件夾襖,入冬前,再給他做一個貼身的小棉襖。這時進來,見保三兒正愣神兒,就問怎麼回事。

  保三兒就把剛才尚先生說的話,跟小回說了。

  小回聽了想想問,尚先生知道這暗室的事嗎?

  保三兒說,應該不知道,暗室這事,我沒對外面的人說過,當年你爸也不會說。

  小回說,尚先生是個明白人,他嘴上不問,心裡也應該有數。

  保三兒說,是,他說話時,看得出來。

  小回說,要這麼說,他剛才來,就是為了告訴咱這事才來的。

  保三兒點頭,我也這麼想。

  小回說,晚上田生回來,得趕緊告訴他。

  這天夜裡,田生回來了。保三兒沒走,一直等著田生。這時就和小回一塊兒跟著田生來到暗室。田生聽保三兒說了白天的事,想了一下說,這個暗室不能用了。

  小回一聽,立刻有些緊張。

  田生又對保三兒說,你們分析得對,聽尚先生這話,他今天就是來送這個消息的,現在隨時都可能發生各種情況,你們趕緊想辦法,最好連夜就把這暗室的門用磚砌死。

  小回說,這不行,剛砌的牆是濕的,能看出來。

  保三兒說,這倒好辦,這暗室外面跟伙房隔著還有一堵牆,我乾脆就把這兩邊的牆都用灰膏兒抹上,再在門口兒壘個垛子,這樣就看不出來了。

  商量定了,保三兒就把小滿叫來,倆人去後面準備磚和灰膏兒。小回趕緊幫田生收拾暗室里的東西。田生看出小回緊張,安慰她說,你放心,不會有事。

  小回說,我是擔心你。

  小回這次來天津又快兩年了,已經越來越看出來,外面的形勢跟自己想的不一樣。本以為日本人走了,能過太平日子了,可現在看,不是這麼回事。街上的東西越來越貴,有時一天就漲幾次。該有錢的還有錢,該吃不上飯的還吃不上飯。一些歪戴帽兒斜瞪眼兒、不三不四的人,也照樣還在街上溜達。探子也整天四處轉,說不定哪會兒,就在哪個地方抓人。

  田生笑笑說,你不用擔心我,這裡的情況,我先向申主任匯報,再另想別的辦法,現在這邊還有很多事,我暫時不會離開天津,一有機會,就來看你。

  小回看著田生,有點不舍,你這一走,不會又幾年吧?

  說完,又咬了咬牙,反正,我就在這兒等你了。

  田生抱了抱小回,叮囑她千萬小心,就匆匆走了。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鞋帽店果然來了幾個人,都穿著便衣,也不說是哪兒的,一進來就在鋪子裡亂翻。夥計小滿一見趕緊過來,攔著說,你們這是幹嘛?

  一個留分頭的胖子回手給了小滿一個大嘴巴子。小滿的嘴角登時流出血來。小滿看著又瘦又小,也不是好脾氣,一下急了,抹著嘴角瞪起眼說,你打人?!

  保三兒正在帳房,聽見外面的動靜趕緊出來,一看這陣勢就明白了,過來拉住小滿。這幾個人在外面翻了一陣,又去後面。一會兒,留分頭的胖子出來,問保三兒,你是老闆?

  保三兒說,老闆死了。

  胖子問,怎麼死的?

  保三兒說,讓日本人抓走,打死了。

  胖子聽了又看看保三兒,說,你過來。

  保三兒跟著來到後面。這時,牆邊的貨架子已經搬開了,露出裡面剛抹的灰膏兒。這時一眼就能看出來,相對著的是兩堵牆,都抹了灰膏兒。胖子指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保三兒看看說,今年夏天雨水大,這兩個牆山往上反鹼,牆皮都粉了,天一涼快,剛鏟了牆皮重抹的灰膏兒,年頭兒太多了,牆山已經不結實,怕倒,又壘了個垛子。

  胖子讓把鋪子後面的燈全打開,又仔細看了一陣,才帶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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