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2024-10-04 19:30:15
作者: 王松
這年秋天,天津城外響起炮聲。
保三兒去軍糧城看朋友,回來說,那邊已在修築工事。保三兒這時已經沒心思再打理這個鋪子,跟小回說了幾次,想回去歇了。但小回不答應。小回說,我知道您的心思,現在已是六十來歲的人了,不想再累這個心。保三兒聽了沒說話,顯然,這話是說到他心裡了。保三兒這些年是個松心松慣了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餓不死,也撐不著。掙錢也掙,但適可而止,從不讓自己累著,也沒有發大財的想法兒。只要吃飽喝足了,泡泡澡,聽聽戲,再去茶館園子看看玩意兒,人這輩子就幾十年,幹嘛不讓自己活得舒舒服服呢。當年拉膠皮都沒受過累,干別的,也就更累不著了。但這幾年打理這「福臨成祥鞋帽店」,卻把這幾十年的累都受了,不光累神,也累心。保三兒對小回說,也就是看著跟來子這些年的交情,不想讓他辛辛苦苦做起來的這個鋪子就這麼倒了,而且後來才知道,敢情這裡還有田生他們的事。現在小回回來了,田生他們也走了,細想想,也算對得起九泉之下的來子了,自己也就沒必要再在這鋪子盯著了。小回說,您說得自然有理,可也得替我想想,這麼大個鋪子,我自己哪撐得起來,既然您已替我爸累了這幾年的心,就不在乎再累幾年,誰讓我叫您伯伯呢。
小回說到這兒,就說不下去了。
保三兒嘆口氣說,我上年紀倒在其次,主要也是現在的時局,街上人心惶惶,東西也都貴得沒邊兒,人們吃飯都發愁,誰還有心思買鞋買帽子?
小回問,您的意思,是關了這鋪子?
保三兒說,當初你爸留的貨底兒早已賣得差不多了,眼下這鋪子,也就是個空殼兒,可再投本錢還別說有沒有,就是有,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也只能打水漂兒。
小回一聽就明白保三兒的意思了。她說,她想的,跟保三兒想的還不是一回事,現在這鋪子賣不賣貨倒在其次,有沒有貨賣也無所謂,關鍵是得開著。
保三兒聽了看看小回,沒聽明白。
小回到了這時,也就只好把話挑明了。她說,當初田生走時曾說過,也許哪天還回來,倘他真回來了,這鋪子又關了,讓他上哪兒去找呢?
小回說著,就流淚了。
保三兒嘆口氣說,明白了。
這年的八月十五,田生果然回來了。田生是大白天回來的,拎著一個深棕色的帆布提箱。保三兒正在鋪子裡跟小滿說話。田生一進來,沖保三兒叫了一聲,爸。
保三兒一下讓他叫愣了,回過頭來看著他。
田生又說了一句,我是田生啊,我回來了。
這時小回從帳房出來了。小回腦子快,已經聽見田生叫保三兒爸,心裡就明白了,沖保三兒笑著說,您可真是老了,就算年頭兒多了沒回來,也不能連自己兒子都不認識了。
保三兒眨巴著眼,看著田生,腦子還沒轉過來。
小回就沖小滿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上板兒吧,咱過節。
小滿年輕,腦子靈,已看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趕緊出去,把鋪子的門板和窗板都上上了。這時,保三兒才問田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田生說,他這次回來,先不走了。從現在起,就對門口兒的街坊說,他是保三兒出外多年的兒子,現在回來了。街上的人都知道,保三兒當年跟來子有交情,後來來子出事,他一直替來子管著這鋪子,這樣也就好說了,只說是保三兒當年跟來子有約定,等保三兒的兒子回來了,來子就把閨女小回嫁給保三兒的兒子。現在保三兒的兒子真回來了,這門親事也就該辦了。保三兒一聽,這才明白過來。小回當然高興。看來田生這次回來之前,已把所有的事都想得很周密了,甭管假戲假做還是假戲真做,早晚也是這麼回事。保三兒想了想,點頭說,這樣好,田生是我兒子,你倆再成了兩口子,以後在街上也就好說了。
第二天中午,保三兒就去蠟頭兒胡同,把尚先生請過來。
尚先生來到鞋帽店,見了田生,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一下,點點頭說,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啊,配得上咱小回,配得上!一邊說著,又嘆了口氣。
小回知道,尚先生是想到了她爸來子。
尚先生說,是啊,你爸要在,得多高興啊!
保三兒拉田生過來,讓他叫太爺爺。
田生就規規矩矩地鞠了個躬,叫了一聲太爺爺。
保三兒對尚先生說,眼下雖不是操辦的時候,也操辦不起,可還是得明媒正娶,這樣才對得起小回死去的爸,今天請尚先生過來,是想讓他給兩個孩子當個媒人。
尚先生一聽立刻說,好啊,這個媒人還真是非我莫屬,我當定了!
接著又一拍手,丁是丁,卯是卯,今天的日子就挺好,我看,咱今兒就辦了吧!
保三兒笑著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正想跟您商量呢!
於是保三兒去街上的小館兒叫了幾個菜,就在這帳房,吃了一頓簡單的婚宴。
當天晚上,保三兒等夜深人靜了,就和田生一塊兒把後面這個暗室的門又拆開了。暗室里挺乾淨,簡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了。小回要把這暗室當洞房,和田生一起住在這兒。這回,倒是田生不同意。田生見保三兒出去了,才拉著小回的手說,你聽見城外的炮聲了嗎?現在的形勢很緊急,還不是考慮這種事的時候,咱今天成親,只是給外人看的。
小回紅著臉說,這我知道。
田生認真地說,將來,我一定給你一個正式的婚禮。
小回埋下臉,用頭頂了一下田生的胸口。
田生說,我要對得起你對我的這份感情。
說著,在小回的臉上親了一下。
這以後,田生白天和保三兒支應鋪子,也經常出去,晚上就在暗室做自己的事。小回見田生越來越忙,也想幫他。田生就笑著說,後面馬上就要用到你了。
一天早晨,田生對小回說,要帶她去一趟鄉下。
小回問,去哪兒?
田生說,趕個集。
小回就不問了,但心裡明白,這種時候,田生自然沒心思真去鄉下趕集,一定是有事。於是趕緊收拾了一下,又換了件衣裳,就和田生一塊兒出來了。
出城往東北走四十五里,是張貴莊。過了張貴莊,是詹莊子。詹莊子是個新開的集,眼下這樣的時局,趕集的人不多。田生帶小回進了集市,還一直往前走。走一會兒往北一拐,又去了東堤頭。到東堤頭已是中午,小回跟著田生來到一家「明記貨棧」。這貨棧的老闆姓盛,長得精瘦,兩個眼挺亮,白眼珠白,黑眼珠黑,一看就透著精神。田生看樣子跟這個盛老闆挺熟,進來坐著一邊喝茶,聊了幾句話,就拿出一雙方口兒的青布鞋。盛老闆穿上試了試,挺合腳,立刻讓夥計給田生拿錢。田生死活不要,推讓了一陣,盛老闆還是過意不去,就讓夥計給裝了一簍河螃蟹。盛老闆說,眼下正是吃河蟹的時候,都頂蓋兒肥。
田生沒再推辭,拎上這簍螃蟹就帶著小回回來了。
回來的路上,小回的心裡一直不明白,田生先說要帶自己去詹莊子趕集,可到了詹莊子沒趕集,又去了東堤頭。到東堤頭好像也沒太大的事,就送去一雙鞋,又拿回了一簍河螃蟹。跑這麼遠,來這明記貨棧,找這個盛老闆,就為這點事?小回的心裡鼓了鼓,想問田生。但轉念又想,田生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一路上也就沒吭聲。
這以後,田生又讓小回去東堤頭給明記貨棧的盛老闆送過幾次鞋。每次都是一雙方口兒青布鞋。盛老闆也總是讓小回帶回一簍河蟹,或一簍鯽魚。這時小回就明白了,如果一回送鞋,兩回送鞋,還都有的說。可回回都送一雙鞋,再帶回一簍蟹或魚,這就應該不是鞋的事,也不是蟹和魚的事了。小回知道了,她去送鞋,再拿蟹,也是在幫田生做事。
一晃田生已回來幾個月,眼看又快到年根兒了。臘月三十這天的一大早,田生有事,急著要出去,臨走叮囑小回說,再去東堤頭給明記貨棧的盛老闆送一雙鞋。這時,保三兒來到鋪子。保三兒一見田生要出去,對他說,你先別急著走,我跟你倆有話說。
田生和小回一聽,就跟著保三兒來到帳房。保三兒說,今天是大年三十兒,該是家家兒團圓的日子,你倆也不能總這麼晃蕩著。說著看看田生,我知道你是幹大事的人,可別管幹多大的事,也總得有個家,要我看,就在今天吧,你倆也該假戲真做了。
保三兒這一說,田生和小回的臉就都紅了。
保三兒說,你們今天該幹嘛還去幹嘛,我在家準備晚飯。說著又拍拍田生,今晚咱一家人好好兒過個年三十兒,咱爺兒倆好好兒喝幾盅,也算是你們的喜酒!
田生聽了想想說,好吧,晚上再說吧,我今天還有很要緊的事。
說完又看看小回,就匆匆走了。
小回一大早也從鋪子出來。去東堤頭的這條路已經跑得很熟,中午前就趕到了。到了明記貨棧,把帶來的鞋給盛老闆拿出來。盛老闆一看這雙鞋,愣了愣。這時小回才注意到,她每次給盛老闆送來的都是方口兒青布鞋,可這回卻是一雙青灰的麻布灑鞋。盛老闆沒說話,又拿出一個柳條簍。這回也不是河螃蟹和鯽魚了,而是一簍小白鰱魚。盛老闆特意叮囑,這種白鰱魚一出水就死,得趕緊拿回去。說完,又吩咐夥計,一直把小回送到鎮子口。
小回回到鋪子時,已是傍晚。一進門,保三兒就說,下午田生回來過一次,問小回回來沒有。等了一會兒,見她還沒回來,就又出去了,說一會兒就回來。
小回忙問,他還說嘛了?
保三兒想想說,對了,他還說,甭管你帶回來的是嘛,在鋪子外面的窗台上,放一個。
小回一聽,就趕緊從柳條簍里拿出一條鰱魚,放在鋪子外面的窗台上了。
這個晚上,保三兒熬了魚,又讓小滿貼了一鍋餑餑,還燙了一壺酒。可一直等到半夜,田生還沒回來。後來小滿困了,吃了口東西就先去睡了。保三兒又等了一會兒,對小回說,不用擔心,興許是外面臨時有事,我等他吧,你也先去睡,他回來了,我再叫你。
正說著,鋪子外面有人敲門。保三兒趕緊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個年輕人。保三兒和小回一看認出來,這人叫劉柱,曾來鋪子找過田生。劉柱一進來就說,是田生讓他來送信兒,這個鋪子趕緊關門,不要再有人了。又對小回說,田生讓你立刻回武清,今晚就走。
劉柱說完,就匆匆走了。
小回一下愣住了。
這時保三兒過來說,你趕快收拾一下吧,我送你回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