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04 19:27:01
作者: 王松
來子自從來包子鋪,一直沒看見王麻稈兒。
過去每到傍晚,包子鋪最熱鬧。來吃包子的人能把一個包子分成十幾口。「狗不理包子」有規矩,要捏十八到二十二個褶兒,看著就像一朵白菊花。吃包子的人也就一個褶兒一個褶兒地吃,為的是等王麻稈兒,聽他說這一天的新鮮事兒。現在王麻稈兒不來了,雖然吃包子的人該來還來,但三兩口一個包子,幾口一碗稀飯,吃完喝完,一抹嘴也就走了。
來子也一直等王麻稈兒,還想問他爸的事。
這天中午,馬六兒來了。
馬六兒幾天前剛出事,這時臉上還蠟黃,看著沒一點血色兒。那個下午,他背著打帘子的家什在街上一直轉到太陽偏西還沒攬上一樁生意。後來走到九道彎兒胡同,一個叫鳳枝的女人出來把他叫住了。九道彎兒胡同離侯家後很近,馬六兒經常來這邊,跟這個叫鳳枝的女人也是半熟臉兒。這鳳枝的男人姓鼓,叫鼓蹦子,是個跑船兒的。早先不跑船兒,也在南河沿兒的「魚鍋伙」干。天津人最講吃海鮮,海鮮也叫海貨,街上有句話,「噹噹吃海貨,不算不會過」。所謂「噹噹」,是指去當鋪典當東西,意思是到了吃海貨的季節,就算把家裡的東西當著賣了買海貨吃,也不算不會過日子。海河下游的海邊,天津人叫「海下」。海下單有拉海貨的漁船,每天從海河上來。但上來的漁船有規矩,拉的海貨不能自己賣,得交給「魚鍋伙」,行話叫「一腳兒踢」,也就是批發的意思。「魚鍋伙」收了船上的海貨,再轉手發給零售小販。這一來零售小販、「魚鍋伙」和海下拉海貨的漁船,三家也就形成了一條龍的關係。但雖是一條龍,買賣上價兒高價兒低,秤多秤短,也就經常犯矯情。不過矯情歸矯情,零售小販和海下的漁船還是惹不起「魚鍋伙」。倒不是「魚鍋伙」在生意上降著這兩頭兒,主要是這兩頭兒的人惹不起「魚鍋伙」。「魚鍋伙」看著類似魚行,其實還不是一回事,有些欺行霸市的意思,這裡邊的人個個兒都是混混兒,動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張嘴「滾釘板下油鍋,要跳海河手拉手兒」,老實巴交的人一聽先就怕了。這鼓蹦子在「魚鍋伙」混了幾年,也覺著越混越沒意思,整天打打鬧鬧,不像干正經事的。正這時,在一條從海下來的漁船上認識了一個姓白的船老大。這以後,也就上了這白老大的船。每回去海下拉海貨,趕上順風順水,去半天兒,躉了貨,回來再一天,只在船上住一宿。這回鼓蹦子又要跟船去海下拉貨,白老大說,看著風不正,又是頂流兒,這一趟恐怕得三天。
這個叫鳳枝的女人不會生孩子,家裡就她跟男人,平時也就最怕男人出去,一個人在家太冷清,抽冷子咳嗽一聲,能把自己也嚇一跳。這個下午,鳳枝在家實在太憋悶了,先睡了一會兒,醒了一聽,馬六兒正在外面的街上吆喝打帘子。鳳枝也知道馬六兒,門口兒的女人都說,這打帘子的馬六兒最會聊天兒,知道的事兒也多,說話又讓人愛聽,像個巧嘴八哥兒,手藝人本來憑的是手,可他的嘴比手還好使。其實鳳枝家裡的帘子是今年開春剛打的,可為了有個人說話兒,就把馬六兒叫進來。馬六兒聊天兒也不是隨便聊的。一進門先不說話,得把帘子架支上,自己先打幾下,讓本家兒的女人看明白了,再上了手兒,自己在旁邊踏踏實實坐定了,這才開始聊。鳳枝倒願意打帘子,覺著挺新鮮,這個下午,一邊打著帘子也就跟坐在旁邊的馬六兒越聊越高興。這鳳枝還有個毛病,一聊高興了就愛笑,且一笑起來就花枝亂顫,嗓子又尖,街上老遠就能聽見。鳳枝跟馬六兒這裡聊得正高興,鼓蹦子一步邁進來。這鼓蹦子本來說好要去海下三天,但白老大臨時有事,又改主意了,只兩天就讓漁船趕回來。鼓蹦子還沒進門就已聽見自己女人的笑聲。進來一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旁邊,正跟自己的女人聊得眉飛色舞,女人也笑得胸脯子亂抖,火兒登時就上來了。這鼓蹦子火兒,還不光是火兒自己的女人抖胸脯子,更火兒馬六兒。他認定是馬六兒趁自己不在家,鑽進來勾引自己的女人。鼓蹦子也是混混兒出身,於是二話沒說,上來揪住馬六兒掄圓了就給了一個大嘴巴子。馬六兒聊得正高興,眼看一個竹帘子已經打了一半,突然看見一個黑臉大漢闖進來,還沒鬧清是怎麼回事,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這男人打完了還不算完,底下又是一腳。只這一腳,一下就把馬六兒從屋裡踹到了街上,跟著,就把他的帘子架子和一堆破爛家什都扔出來。
馬六兒連滾帶爬地回到家,一頭扎到床上就起不來了。還不光是打的,也是嚇的。馬六兒天生膽小,又是跑到人家的家裡,哄著人家本家兒的女人打帘子,本來就虧著心,這回又是讓人家男人堵在屋裡,雖然沒幹任何事,可比堵在被窩兒里還嚇人。馬六兒在家躺了三天,一想起這事兒就後怕,夜裡也總做噩夢。直到第四天,才勉強爬起來。
馬六兒這個中午是覺著餓了,想來包子鋪吃幾個包子。
來子正給人端包子,一見馬六兒來了,立刻過來問他,這些日子,怎麼沒見王麻稈兒。馬六兒出了這場事,在家躺了幾天,已經恍如隔世,這時來子一問,才想起來,前些天曾在胡同口碰見王麻稈兒。王麻稈兒一見他就說,他已聽棺材鋪的唐掌柜說了,頭些天,來子曾去他那兒打聽他爸老癟的消息。當時馬六兒對王麻稈兒說,來子已是十幾歲的半大小子,這種事再想瞞,怕是也瞞不住,不如乾脆告訴他,也省得他再到處兒打聽。王麻稈兒一聽卻撥楞著腦袋說,話不是這麼說,瞞不住也看怎麼瞞不住,他要是聽別人說的,或在別處自己打聽的,怎麼都行,可從你我嘴裡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說著又嘆了口氣,這幾天聽說,高掌柜已讓來子去了包子鋪,後面我也別去了,還是先躲著點兒吧。
這時,馬六兒自然不能把這些話告訴來子,就說,興許他這一陣子忙,你放心,就他那脾氣,肚子裡連個屁也擱不住,只要能來包子鋪,肯定會來。
又問,你找他,有事兒?
來子眨巴了一下眼,說,他是不是成心躲我?
馬六兒說,應該不會,你又不是他的債主子。
又過了幾天,來子還是在胡同口碰見了王麻稈兒。這個中午,來子搬籠屜讓熱氣把手噓了,高掌柜讓他回家歇半天。走到胡同口兒,正看見王麻稈兒扛著撣子垛回來。王麻稈兒畢竟一直躲著來子,馬六兒也已把來子的話跟他說了,這時一見就有點抹不開臉。
這個下午,王麻稈兒剛又給人管成一件事。東醬房胡同的張三武愛玩兒草蟲,竹竿巷的葛先生有倆雕花兒象牙口的蟈蟈葫蘆,不玩兒了,正想出手。王麻稈兒兩邊兒一說,又成了。事成之後,張三武和葛先生各謝了王麻稈兒十個大子兒,錢雖不多,但是個意思。這個下午,王麻稈兒一見來子就說,我剛買了點肉,家裡還有面醬,去我那兒吧,咱吃炸醬麵。
來子也不客氣,就跟著來到王麻稈兒的家裡。
蠟頭兒胡同短,中間還橫著插了一條草魚胡同。王麻稈兒就住在這草魚胡同交口兒,是一間半灰棚兒,一間自己住,那半間租給尚先生堆雜物用。王麻稈兒總在家裡刨雞毛撣子,屋裡飛的淨是雞毛。進來一喘氣,鼻子眼兒都痒痒。
王麻稈兒當初有個老婆,叫黃小蓮,是揚州高郵人。王麻稈兒跟她是在南河沿兒認識的。這黃小蓮本來有男人,是個跑船兒的。但這男人愛喝酒。岸上的男人愛喝酒也就罷了,可船上不行,船是在河裡,這男人喝大了,就三天兩頭兒失腳跌進河裡。黃小蓮總勸這男人,既然幹了這一行,還是少喝酒,雖說他水性好,輕易淹不死,可不出事兒是不出,一出就是大事兒,哪天水流大或趕上個漩渦,再好的水性也頂不住。這本來是好話,可這個男人脾氣不正,再喝了酒,黃小蓮一說就煩,煩了就動手打她,到後來越打越狠。有一天黃小蓮又挨了打,這回打得更狠,讓這男人一巴掌扇到了河裡。幸好旁邊的船上有人,才把她救上來。這一下黃小蓮徹底寒心了。下午趁著上岸買菜,就不想回去了。天快黑時,王麻稈兒從河北賣撣子回來,見一個女人獨自在河邊溜達,看打扮又不像本地人,就多了一句嘴,問她怎麼回事,是來天津找人,還是迷了路。黃小蓮這時已橫下心,一見王麻稈兒像個規矩人,就說,自己沒地方去,王麻稈兒的家裡要是沒女人,也不嫌棄,就跟他走。王麻稈兒這時確實還沒娶女人,倒不是娶不起,富娶不行窮娶,要想娶還是能娶。他是挑剔,想找個順眼的女人。順眼的女人男人都想要,但想要和想要也不一樣,有的男人想要順眼的女人,不順眼的也能湊合。但王麻稈兒不湊合,找不著順眼的寧可不娶。這個晚上,王麻稈兒一見這女人倒挺順眼,鼓鼻子大眼兒的,再聽說話,聲音也挺軟,不像天津的老娘們兒,一張嘴能震得房頂兒掉土。但再想,又不太敢信,這大晚上的,河邊兒碰見個這麼順溜兒的女人,一張嘴就要跟著走,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兒?王麻稈兒整天在街上,也聽過一些類似的事,知道有一種「放白鴿兒」的,南方叫「仙人跳」,專坑貪便宜好色的男人。這麼想著,就有些猶豫。黃小蓮一見王麻稈兒猶豫,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索性說,大哥,這樣吧,我手裡還有點兒錢,咱找個地方,我請你吃碗麵,跟你說說我的事兒,你要是不信,我扭頭就走。王麻稈兒又仔細看看這個女人,倒不像邪的歪的,就把她帶回來了。
所以,當初那個下雨的傍晚,王麻稈兒和馬六兒在北河沿兒的一個小飯鋪相遇,倆人喝酒時,馬六兒曾順嘴說了一句倘討個模樣俊的老婆,擔心別的男人勾引之類的話,王麻稈兒的心裡就吃味兒了,覺著馬六兒這是哪把壺不開單提哪把壺。其實王麻稈兒是多心了,且不說馬六兒這話是不是有暗指他的意思,他娶這黃小蓮,也確實不是勾引。當時黃小蓮已經走投無路,是央求王麻稈兒,公允地說,他也是有救人於危難的意思。
但這個黃小蓮只跟王麻稈兒過了幾年。王麻稈兒自從有了這個女人,心裡挺高興,轉年又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過日子的心氣兒也就更旺了。可這黃小蓮當初跟那個男人跑了幾年船兒,走南闖北,已歷練得性子剛烈。當初只是讓那個男人壓著,才沒顯出來。現在一跟了王麻稈兒,王麻稈兒再寵著,本性也就一天天露出來。但這女人知恩圖報,也知道知足,覺著眼前這日子跟過去比已不知強了多少倍,也就輕易不跟王麻稈兒發脾氣。可到了外面就是另一樣了。不光事兒上不吃虧,嘴也不饒人,在街上稍不隨心就跟人矯情。門口兒的街坊看她是南邊兒來的,說話也聽不太懂,也就都不跟她一般見識。
但後來,這女人還是死在這脾氣上。
那年洋人的都統衙門扒城牆,城裡城外的人都跑去搶牆磚。這黃小蓮也去跟著搶。她在船兒上幹過,經常裝貨搬貨,也就比一般的女人力氣大,去搶了幾天,還真搶回不少牆磚。但後來為了搶磚就跟人打起來。靠東北角兒有個牆垛子,幾個單街子的女人已經包下來,她們管拆,拆下的牆磚也歸她們。黃小蓮卻不聽這一套,說誰搬就是誰的。那幾個女人當然不干,一下就動起手來。這黃小蓮本來就不是好脾氣,一吵一鬧,性子就上來了。但她還不知天津老娘們兒的厲害。天津的老娘們兒真急了,脾氣比她還大。這一動手,一個女人抄起塊磚頭就在黃小蓮的頭上給了一下。當時只流了一點血,也沒當回事。黃小蓮當即把這個拍磚頭的女人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頓,又搶了一摞牆磚,得勝而歸。但回家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卻沒起來。王麻稈兒這才發現,人已經涼了。後來尚先生聽說這件事,想想說,這應該是腦出血,當時挨了那一磚頭,血是慢慢滲出來的,所以砸的時候沒感覺,到半夜就不行了。
當時王麻稈兒的兒子才兩歲。這兒子叫王大毛,當初還是他媽給取的名字。他媽一沒,就整天哭,鬧著要找他媽。王麻稈兒看著扎心,又沒一點辦法。後來黃小蓮的娘家知道了這事,一個娘家哥哥從揚州高郵跟著船過來,就把這孩子接走了。
這個下午,王麻稈兒不等來子問就說,知道你想找你爸。
來子悶頭吃著麵條兒,沒說話。
王麻稈兒又嘆口氣,說,想知道,就告訴你吧。
來子說,不想知道了。
王麻稈兒看看他。
來子說,我想明白了,找也沒用。
王麻稈兒看著他,還是沒懂他的意思。
來子說,我媽已經死了,就是找著他,還能活嗎?
王麻稈兒想了想,點頭說,這倒也是。
來子說,他牛老癟,以後也沒我這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