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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4-10-04 19:26:58 作者: 王松

  來子發送他媽,是「狗不理包子鋪」的高掌柜給操持的。操持,也就是操持了一口棺材。高掌柜在街上說話占地方,門口兒的人都得給點面子。來子他媽一倒頭,高掌柜就跟蠟頭兒胡同的人說,倒不是錢的事兒,我要去外面的街上說也行,但沒這道理,人家街上的人跟來子家不熟,也沒這穿換兒,當然,這胡同里也有跟來子家沒穿換兒的,可甭管有沒有穿換兒,畢竟一個胡同住著,現在來子他媽倒頭了,總不能看著不管,這事兒我看這麼辦,大伙兒沒多有少,給胡大姑湊口棺材,再買身兒裝裹,最後差多差少,算我的。

  高掌柜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雖然老癟當初走得不露臉,胡大姑活著時,在胡同里嘴又不饒人,可這兩口子這些年還算有個人緣兒。於是各家也就都出了點兒錢。高掌柜最後兜底,這才張羅著把胡大姑的後事給辦了。出殯這天,事情也都挺順。從墳地回來,高掌柜讓來子還穿著孝,又帶著去各家轉了一圈兒,給大家磕頭謝孝。

  

  晚上,包子鋪的生意清靜了,高掌柜讓人去叫來子。

  去的人一會兒回來了,說來子沒在家。

  來子從墳地回來,去各家謝了孝,回到家裡一頭扎到床上就睡了。天黑才起來,想了想,就從家裡出來。他還是想去找他爸。找他不為吃飯,要為吃飯,他就是餓死也不會去找他;他有幾句話,想當面問問他。尚先生曾說,他一直不明白,看著老癟不像這種人,可為嘛說走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扔下家走了。不光尚先生不明白,來子也不明白。本來,來子已經不想再找了,不明白就不明白,他要走,只管讓他走。既然他不想要這個家,他以後也就沒他這個爸,將來等他死的那天別說打幡兒,連孝帽子也不給他戴。可現在不行了,他媽活活兒氣死了,這就不能不找他了,他要當面問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子想,這事兒要不問明白了,他都對不起他媽。

  來子知道王麻稈兒的脾性。王麻稈兒膽小,怕惹事,雖然嘴不好,可他想說的說,不想說的,你就是問他也不會說。那天晚上在包子鋪,無意中聽他說,曾看見老癟幾天前的夜裡去針市街的「唐記棺材鋪」買棺材。可再一追問,他又不說了。後來還是馬六兒說出來,他爸在白家胡同。倘把王麻稈兒和馬六兒的話串起來,就應該是這麼回事,他爸自從離家出走,這一年多在白家胡同,那邊有個女人,後來不知是這女人還是這女人家裡的什麼人死了,他才大半夜去針市街的「唐記棺材鋪」給買棺材。如果這麼說,只要去白家胡同打聽一下,也就應該清楚了。但來子當初讓保三兒幫著找拉膠皮的老吳賃車,曾去過白家胡同,知道這條胡同很大,簡直就像一條街。要想去那兒找個人,不是容易的事,況且滿街找爸爸,這也不太像話。又想,既然他爸曾在那天夜裡去針市街買棺材,棺材鋪的夥計又給送去了,自然知道具體送的地方。這就好辦了,只要去針市街的「唐記棺材鋪」一問,也就清楚了。

  這個晚上,來子來到針市街上的「唐記棺材鋪」。棺材鋪的唐掌柜眼毒,雖然不認識來子,可那天晚上見過老癟,也曾聽王麻稈兒說過他家的事。這時一見這半大小子來打聽老癟那晚買棺材的事,又看出他的眉眼兒跟老癟有點兒像,就知道可能是他兒子,心裡也就有數了。唐掌柜是開棺材鋪的,這一行還不像別的行,多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能遇上,生意經也就更精。這時就搖頭嘆口氣,對來子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倒春寒,老話說,反凍河,死老婆兒,過了年一開春兒,這街上淨死人了,哪天都得出去三五口壽材,哪還記得那麼清。來子這時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也不好糊弄,就說,你鋪子裡應該有帳本兒,一翻帳本兒不就知道了。

  這一下,唐掌柜沒話說了。

  於是想了想,只好撂下臉說,那就明說吧,一行有一行的規矩,賣棺材還不像賣別的,買主兒都是喪事,就算「老喜喪」,也備不住有鬧喪的,我們也是躲麻煩,從來都是只認錢,不認人,壽材一送出去也就當是埋土裡了,還別說帳本兒,一個字都不留。

  來子一聽唐掌柜說得這麼絕,知道再問也是白問,就轉身出來了。

  走了沒兩步,唐掌柜又追出來,在後面說,你等等。

  來子站住了,轉身看著他。

  唐掌柜過來,嘆口氣說,好吧,白家胡同有個李大愣,一打聽都知道,你去問他試試吧。說罷擺了擺手,不等來子再說話,就轉身回去了。

  唐掌柜讓來子去問白家胡同的李大愣,也是猜的。這幾年,這個李大愣也來棺材鋪買過幾回棺材。街上好管閒事兒的人也有,天津把這種人叫「大了」,也就是幫人了事兒的意思。趕上誰家遇上白事,去給張羅著忙活忙活,有時也來幫著買口壽材。可誰家也不是總死人,幫這種忙也就是偶爾。但前一陣,這李大愣突然連著來買棺材,有兩回還一口氣買了三四口。這以後,唐掌柜才開始注意這個人。後來聽說,這李大愣是個摔跤的,街上的人叫「撂跤」。再後來又聽說,李大愣不光撂跤,還弄了一伙人,經常在河邊兒舞刀弄棒。據說曾有人去白家胡同打聽過他,說他在鐵匠鋪定了一批朴刀。習武的人用刀,本來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李大愣定的這批朴刀都開了刃,這就不像習武,而是要殺人了。據說去打聽的人問胡同里的街坊,李大愣要這些朴刀幹嘛用;那天半夜,老癟來買棺材,夥計給送去回來,唐掌柜曾特意問過,這棺材送哪兒了。夥計說,是送到白家胡同的「石記鐵匠鋪」了。

  唐掌柜這時讓來子去問李大愣,也是靈機一動。

  北門外沒聽說還有別的鐵匠鋪,如果李大愣真打過這樣一批開了刃的朴刀,那就應該是在「石記鐵匠鋪」打的。倘這樣說,他也就應該跟這「石記鐵匠鋪」很熟。

  來子聽蠟頭兒胡同的劉大頭說過這個李大愣。劉大頭是玩兒石鎖的,李大愣是撂跤的,倆人也算同路。據劉大頭說,這李大愣為人仗義,是個爺們兒,因為在跤場上兇猛,沒花架子,上來三招兩式就能把對手撂倒,人們才都叫他李大愣。

  這個晚上,來子來到白家胡同。果然,一問李大愣都知道,沒費勁就找到他的家。這是個獨門獨院。李大愣是個大個兒,走道兒一晃一晃的,看著不像撂跤的。撂跤的都是小個兒,短腿兒,這樣一哈腰才靈活,也不易被摔倒。個兒高了,腿再長,就容易底盤不穩。李大愣看樣子剛吃完飯,出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來子,問,你找我?

  來子說,是。

  問,嘛事兒?

  來子說,打聽個人。

  李大愣看看他,誰?

  來子想了想,卻一時想不出該打聽誰。現在就知道他爸可能在這白家胡同,可他爸如果是跟一個女人在一塊兒,當初又是這樣從家裡出來的,也就不是露臉的事,自然不想讓人知道。但那天晚上他去針市街買棺材,究竟給誰買的,棺材鋪的唐掌柜又不肯說。

  心裡這麼想著,一下就愣住了。

  李大愣又看看來子,問,誰讓你來的?

  李大愣這一問,來子迅速在腦子裡轉了一下。剛才在棺材鋪已看出來,唐掌柜跟這李大愣應該並不熟,至少沒交情,關係不是很近。現在如果提唐掌柜,應該沒任何用處,提了也許反倒不如不提。這麼一想,就隨口說,是劉大頭讓我來的。

  李大愣立刻問,蠟頭兒胡同的劉大頭?

  來子說,是。

  果然,李大愣的態度立刻緩和了,說,你打聽誰?

  來子又猶豫了一下,試著說,老癟。

  李大愣聽了,又看看來子。

  來子問,你,知道這人嗎?

  李大愣搖頭說,這胡同兒,好像沒這麼個人,沒聽說過。

  來子看出來,李大愣應該沒說實話。但也明白了,既然他不想說,再問也沒用。

  來子這個晚上回來,走到胡同口兒,包子鋪的夥計把他叫住了。

  夥計說,高掌柜正找你呢。

  來子一聽,就跟著來到包子鋪。高掌柜已經忙完鋪子裡的事,正吃飯。高掌柜十幾歲就出來學徒,是個中規中矩的買賣人,這些年沒嘛嗜好,平時不抽菸,不喝酒,吃飯也很節儉,自己開著包子鋪,卻連包子也捨不得吃,頓頓粗茶淡飯。這時見來子來了,知道他還沒吃飯,就讓夥計給拿了兩個菜糰子,又端來一碗粥。來子餓了,也沒客氣,坐在高掌柜的對面就低頭吃起來。高掌柜看著他,等他吃完了,才問,去哪兒了?

  來子不想說剛才去哪兒了,就說,街上轉轉。

  高掌柜說,找你,是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來子抬起頭,看著高掌柜。

  高掌柜說,來包子鋪吧,你總得吃飯。

  來子沒想到,高掌柜會這麼說。

  高掌柜又說,別小看這包包子,也是門大手藝,我當初學了兩年才出徒,擱別人,得三年。說著看看來子,學手藝沒別的,一是用心,二得勤快。

  來子聽了,點頭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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