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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024-10-04 19:26:55 作者: 王松

  老癟事後想,老疙瘩出事的前幾天,已經有徵兆。

  老疙瘩那幾天好像越來越忙,從早到晚在外面,晚上也經常不回來。老癟雖然從不問他到底在忙什麼事,也能看出來,他不光忙,也有點兒緊張。

  那幾天,老疙瘩幾乎每天都要喝酒。喝酒的人也不一樣,一種是有酒癮,還一種是沒酒癮。有酒癮的人總得喝,不喝就難受。沒酒癮的人喝也能喝,但不喝也行。老疙瘩就是這後一種人,也能喝,平時似乎也想不起來。但那些天,他只要一回來,晚上就拉著老癟喝酒,好像只有喝了酒心裡才平穩。出事的頭一天晚上,老疙瘩又從外面帶回一瓶酒,還買了一包豬頭肉和幾斤熱大餅,把二閨妞也叫過來,三個人在鐵匠鋪吃了一頓飯。老疙瘩這個晚上喝酒,好像不為喝酒,就為敬酒。他先給每人篩上,然後端起來說,人這一輩子,就是個緣分,夫妻是緣,朋友也是緣。說完,把酒盅沖老癟和二閨妞舉了舉,自己一仰脖兒先喝了。接著又篩第二盅,端起來看看二閨妞,扭臉對老癟說,我這個老婆,沒事兒的時候風風扯扯、沒心沒肺,可到底是個老娘們兒,心淺,經不住事兒,老話兒叫沒瘖子,見過獨輪兒車嗎,總得有人把著。老疙瘩說,我倒不擔心別的,就怕她日後在街上吃虧上當。

  二閨妞不愛聽了,翻他一眼,哼了哼沒說話。

  老癟覺出來了,老疙瘩這天晚上有點兒怪,不光說話怪,臉上也怪。老癟看著迂,也有心眼兒,遇事嘴上不說,但心裡有數。這時就端起酒盅岔開說,是啊,都是緣分。

  說著算是回敬,也把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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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疙瘩這天晚上還有事,要急著走,說得過些天才能回來。可說要走,卻沒馬上走,吃完了飯先拉著二閨妞回家了。老癟是過來人,也明白,老疙瘩這會兒拉二閨妞回去要幹嘛。

  但心裡明白,也就更覺著奇怪了。

  也就在這天夜裡,天津發生了一件大事。這時,北方革命黨已在天津建立了「北方革命軍總司令部」,決定在這天夜裡,分九路發動武裝起義,配合南方的北伐。這也就是史稱的「天津起義」。按事先計劃,起義行動以兩聲信炮為號。但這個燃放信炮的任務,不知為什麼交給了一個同情中國革命的日本人,叫谷村。為配合這個谷村完成任務,總司令部還特意派了一個叫王一民的中國翻譯。起義時間就定在這天夜裡十二點,燃放信炮的位置,是在三岔河口附近的一個木廠。這天晚上,這個叫谷村的日本人帶著翻譯王一民來到指定的木廠。但他們來早了,天又冷,大概凍得實在受不住了,心裡又緊張,於是兩人就犯了一個極不應該犯的錯誤,躲在這木廠開始喝酒。而更要命的是,這一喝又喝大了,一喝大,就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在這個木廠旁邊有一戶人家,這家有一個座鐘。後來,這個座鐘噹噹地敲了十二下,翻譯王一民才猛然驚醒了。關於這個細節,似乎也有疑點,當時是冬天,就算這個時候夜深人靜,旁邊這戶人家的座鐘敲響,翻譯王一民在木廠里也不可能聽到,就算聽到了也不太可能驚醒。但事後,王一民一直堅持這樣說,於是所有的史料也就都這樣記載;當時王一民在心裡數著,好像就是敲了十二下,於是趕緊把還在酣睡的谷村叫醒了。這也就犯了第二個錯誤。事後才知道,不知這個座鐘快了,還是壞了,或者根本就沒快也沒壞,只是翻譯王一民數錯了。總之,這時只是十點,而並非十二點。但王一民畢竟知道這件事的輕重,為慎重起見,還是讓谷村再看一看他的夜光懷表,確認一下時間。可谷村這時還帶著醉意,沒醒明白,糊裡糊塗地看看夜光表,於是就又犯了第三個錯誤。黑暗中,他把這夜光表的時針和分針看反了,誤以為這時是十二點差十分。這一來兩人就趕緊手忙腳亂地準備信炮。慌亂中,王一民又犯了第四個錯誤,他點信炮時沒告訴谷村。於是信炮一響,就把谷村炸到天上去了。王一民這時才徹底醒明白了。他大睜著兩眼,看著被炸碎的谷村七零八落地從天上掉下來,一下驚得目瞪口呆。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已顧不上這些,趕緊又點響第二個信炮。這一來,整個起義軍的行動就全亂了。本來預定的時間是子夜十二點,現在卻突然提前了兩小時,外圍的幾路隊伍還沒完成集結。如此一來也就不能再按原計劃,只好倉促上陣。

  老癟和二閨妞並不知道,老疙瘩一直是革命黨,這個晚上也去參加了起義。他是在攻打直隸總督府的這一路。由於行動突然提前,還沒準備充分,各路起義軍的兵力部署和協同指揮就陷入了混亂。在攻擊總督府時,遇到了清軍的頑強抵抗。起義軍拼死往裡沖了幾次都被打回來。此時另幾路的起義部隊也相繼傳來壞消息,第七路軍司令林少甫和第九路軍司令韓佐治都已陣亡。老疙瘩這時已經打紅了眼,一咬牙,也參加了由一百人組成的敢死隊。老疙瘩是鐵匠,事先用加厚的鐵皮給自己做了一塊護心板。這護心板有點像防彈衣,貼身綁在胸前,一般的子彈打不透。老疙瘩有了這塊護心板心裡也就有了底,本來已經衝到總督府的門前,眼看就要進去了,但就在這時裡面打出一陣亂槍,一顆子彈正打在他頭上。頭上當然沒有護心板,一下就把天靈蓋兒掀了。這時旁邊的幾個人一邊往回退,才把他的屍首搶出來。

  這個晚上,金鋼橋那邊的槍炮聲一直響了大半夜,站在白家胡同的街上,就能看見紅透半邊天。老癟一夜沒敢睡,天快亮時聽著槍聲稀了,剛躺下,就聽有人敲門。他趕緊起來,開門一看,是韓老大。韓老大就是當初跟老疙瘩訂了十二個洋鐵爐子的那個船老大。後來老疙瘩把做好的十二個洋鐵爐子和十二個拔火罐兒交給他,他還經常過來。老癟這才明白,他和老疙瘩應該早就認識。這時韓老大渾身是血,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這倆人還架著一個人。架的這人看樣子傷得很重,腦袋用一件破衣裳包著,耷拉在胸前,胳膊搭在這兩個人的肩膀上。老癟趕緊讓這幾個人進來了。韓老大讓把這架著的人放下,打開包在頭上的衣裳。老癟一看,嚇了一跳。這人只剩了大半個腦袋,天靈蓋兒已經掀了,腦漿子也都流出來。

  老癟再細看,才認出來,這人竟是老疙瘩。

  韓老大這才把夜裡發生的事,跟老癟說了。

  韓老大又說,現在外面正抓人,他們還不能走,得先在這鐵匠鋪避一避。老癟趕緊帶他們來到鋪子後面的小院兒。小院兒里有個堆雜物的棚子。這棚子看著不起眼,但裡面還有一個小套間兒。套間兒里挺乾淨,能住下幾個人。老疙瘩當初從沒提過這棚子裡的套間兒,老癟也是無意中發現的。他先把這幾個人安頓好,剛要走,韓老大問,你去哪兒?

  老癟說,去叫二閨妞。

  韓老大立刻說,不行。

  老癟說,老疙瘩已經成了這樣,得叫她過來。

  韓老大說,她是女人,來了一哭一鬧,外面就聽見了。

  老癟這才明白了,現在還不能顧死的,得先說活的。於是來到前面,先把老疙瘩的屍首搬到牆角,拉過幾塊洋鐵皮蓋上,又把地上的血跡都小心仔細地擦乾淨了。

  天剛亮,二閨妞來了。

  二閨妞一進門就說,這一夜,槍炮響得嚇人,不知又出嘛事兒了。

  老癟怕她看出破綻,趕緊說,街上亂,你先回去吧。

  二閨妞說,我心裡不踏實,惦記老疙瘩。

  老癟朝牆角瞥一眼說,他沒事。

  二閨妞看看他,你怎麼知道他沒事?

  老癟發覺自己說走嘴了,吭哧了吭哧說,他又不會打槍打炮。

  二閨妞想了想,點頭說,這倒是,他除了打鐵,也沒別的本事。

  說完就扭身回去了。

  外面果然緊了幾天。街上的買賣鋪子雖還都開著,但行人稀少。又過了兩天,韓老大幾個人見風聲不太緊了,就在一天夜裡走了。老癟送走這幾個人,才去把二閨妞叫來。二閨妞一來就說,這兩天,我這眼皮子總跳,老疙瘩那天走,也沒說去哪兒,他別再出嘛事兒了。

  老癟看她一眼,沒說話。

  二閨妞又說,這兩年,我總覺著他不太對勁兒,三天兩頭兒扔下我出去,有的時候來人找他,也總嘀嘀咕咕的,這回回來,我得好好兒問問他,想來想去,也就是兩件事兒。

  老癟又看看她。

  二閨妞說,要麼在外面偷著做了別的買賣,要麼,就是外邊有人了。

  老癟嗯嗯了兩聲說,有個事兒,你先別著急。

  二閨妞從老癟的臉上看出來了,問,嘛事兒?

  老癟說,他,已經回來了。

  二閨妞的眼立刻瞪起來,在哪兒?

  老癟趕緊說,你別急,千萬別急。

  二閨妞真急了,一下嚷起來,你快說啊,他在哪兒啊?

  老癟這才朝牆角走過去,把幾塊洋鐵皮掀開,露出底下的老疙瘩。這時老癟已找了條毛巾,把老疙瘩的天靈蓋兒包起來,只露出鼻子以下,看著像個放羊的。二閨妞慢慢走過來,沒哭,也沒叫,只是愣眼看著。老癟就把幾天前韓老大幾個人送他回來時說的事,對二閨妞說了。二閨妞聽了哽咽一下,說,缺大德的,早就看出他有事,可沒想到,是這麼大的事。

  一邊說著,就伸過手去,要解開老疙瘩頭上的毛巾。

  老癟趕緊攔住說,包著吧,打開就看不得了。

  二閨妞明白了。

  這時,老疙瘩的嘴還大張著,好像要喊,又喊不出來。

  二閨妞看著老疙瘩,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嘆了口氣。

  老癟說,你說吧,怎麼個心氣兒。

  二閨妞回過頭來,看看老癟。

  老癟說,你說,我去辦。

  二閨妞的心氣兒,是想在門口兒找個會辦白事兒的明白人,給老疙瘩好好兒裝殮一下。畢竟夫妻一場,不想讓他走得太寒酸。老癟一聽趕緊說,這可不行,他是橫死的,且還不是一般的橫死,是造反,現在街上看著沒事了,可到處都是探子,還在抓革命黨,老疙瘩已是個死人了,別讓他再給活人惹麻煩。老癟怕二閨妞誤會,又說,我是為你想,我大不了一走了事,沾不上包兒,你可不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真讓官府盯上,麻煩就大了。

  老癟這一說,二閨妞也覺得在理,一下沒了主意。

  老癟說,要想好好兒裝殮,也好辦,你去北門裡的壽衣店給他買身好裝裹,我去針市街的棺材鋪,再買口像樣兒的壽枋,多花點兒錢,你也解解心疼;回來就在這鋪子裡,給他打整得舒舒服服,把槓房的人請來,趁夜抬到西營門外找塊豁亮地方埋了,也就行了。

  老癟說的「裝裹」,是天津人的說法,本來是指死人穿的壽衣,後來也泛指裝殮時,棺材裡的一應用物。二閨妞畢竟是女人,女人在娘家時本事都大,甭管遇到什麼事,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但一嫁人就完了,男人才是主心骨兒。這時主心骨兒一沒,也就沒主意了。其實自從老癟來鐵匠鋪,二閨妞一直沒把他當回事,覺著也就是個賣拔火罐兒的,有幾回還埋怨老疙瘩,在街上撿個嘛樣的不好,單撿回這麼個癟人,三腳都踹不出一句整話來。但這時,一聽老癟說的話句句在理,半天沒流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

  哽咽了一下,說,兄弟,這事兒就全靠你了。

  老癟一聽二閨妞這麼叫自己,立刻點頭說,行,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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