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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024-10-04 19:26:52 作者: 王松

  老癟這些年最怵過年,還不是怵,是怕。別人過年是高興,老癟是發愁。

  當初在家時,來子他媽一過年就要燉肉。來子他媽愛吃燉肉,還最愛吃燉豬脖子肉,天津人叫「血脖兒」。來子他媽說,燉血脖兒比燉後坐兒都香。她說的「後坐兒」,也就是豬屁股。但老癟就是個賣拔火罐兒的,偶爾燉一點兒解個饞還行,總燉就燉不起了。來子他媽也知道燉不起,一到年根兒就甩閒話,說這輩子嬜了個賣拔火罐兒的還不如嬜個宰豬的,嬜宰豬的好歹還能有點兒豬下水吃,嬜個賣拔火罐兒的別說豬下水,連大腸頭兒也吃不上。

  這年的年根兒,老癟頭一回松心了。

  臘八兒一過,二閨妞就早早兒地燉了一鍋豬頭肉。烙的餅是兩摻兒的,一半白面,一半棒子麵,叫的也好聽,「金銀餅」。二閨妞說,老疙瘩說了,這叫吃犒勞,等進了臘月二十就不吃兩摻兒的了,光吃香油烙的白麵餅。老疙瘩一進臘月反倒更忙了,整天出去,晚上也經常不回來。這時街上已經又亂起來,學堂的學生罷課了,上街示威遊行,還跑到總督府門前去請願,要求政府立憲,迅速召開國會。官府先是嚴行禁止,飭令彈壓,接著又把天津普育女學堂的校長溫世霖也抓起來,誥諭發配新疆。這一下學生更急了,街上越鬧越亂。

  老癟看老疙瘩總出去,有點兒為他擔心。他倒不是擔心別的,是怕老疙瘩出事。老癟心想,現在好容易有個落腳兒的地方,老疙瘩一出事,自己就又得挑著挑子去街上了。二閨妞倒沒心沒肺,整天該吃烙餅吃烙餅,該吃燉豬頭吃燉豬頭,從來不問老疙瘩的事。

  

  二閨妞叫焦鳳蘭,娘家是鍋店街的。

  鍋店街的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家裡生。看著孩子要出來了,就去把接生婆兒請來,剪子燙了準備好,再弄個木盆倒上開水預備著,所以女人生孩子也叫「臨盆」。二閨妞她媽不是在家生的二閨妞。當時有個叫馬根濟的英國人,剛在河北的藥王廟開了一家西醫院,這是天津第一家,也是當時唯一的一家西醫院。都說洋人的醫院乾淨,生孩子保險,可一直沒人敢去。二閨妞她爸去南邊做過幾年生意,跑的地方多,見識也廣,就把二閨妞她媽送去這家醫院。孩子果然生得挺痛快,白白胖胖個大閨女,足有六斤多,也沒出任何事。但二閨妞她媽當時鬧得急,是門口兒的幾個街坊幫著送去的,這幾個街坊回來說,洋人的醫院果然不一樣,接生的地方叫「產房」,二閨妞她媽是兩個外國男人推進去的。又說,這兩個外國男人都是大鬍子,戴著膠皮手套兒,一進去就把二閨妞她媽的褲子給扒了。這一下鍋店街就炸開了。二閨妞她媽讓兩個大鬍子洋人給接生,就這麼擺弄女人的那個地方兒,這一下這兩個大鬍子洋人可開眼了。二閨妞她爸倒不在乎,對街上的人說,孩子在哪兒落生,看著不是事兒,其實是事兒,家裡生的跟醫院生的,將來大了再看,肯定不一樣。有人笑著說,是不一樣,咱中國人自己弄出來的跟洋人弄出來的能一樣嗎?這話聽著就有點兒損了。

  但二閨妞她爸倒不在意,只當沒聽出來。

  二閨妞的娘家是賣嘎巴菜的,家裡的鋪子叫「焦三仙嘎巴菜」。外地人不懂局,把天津的嘎巴菜叫「鍋巴菜」,其實嘎巴是嘎巴,鍋巴是鍋巴,在天津不是一種東西;二閨妞她爸出外賺了點兒錢,回來就開了這個「焦三仙嘎巴菜」。叫「焦三仙」,有兩層意思,一是二閨妞她爸就叫焦三仙,鋪子的字號也是自己的名號。另一層,「焦三仙」也是一味中藥。但說一味,其實是三味,焦麥芽、焦山楂和焦神曲。這三味合成一味,有消積化滯的功效。

  當初二閨妞她爸說對了,孩子在哪兒落生,確實不一樣。二閨妞是在洋人醫院生的,大了就洋氣,不光洋氣也時髦兒。女人一時髦兒就招風,二閨妞又愛說笑,好捯飭,門口街上的男人就都愛來「焦三仙」,來了不光吃嘎巴菜,也為跟二閨妞閒搭咯。街上有個唱「十不閒兒蓮花落」的,綽號叫「小白牙兒」。這「小白牙兒」不光牙白,人也年輕,嗓子也好,一說話是甜口兒的,聽著就齁兒。他爸當年也是唱「十不閒兒蓮花落」的。但他爸有個毛病,愛看熱鬧,在街上「撂地兒」唱著蓮花落,哪兒一有新鮮事兒,扔下手裡的傢伙就跑去看。那年天津人把望海樓教堂燒了,又在紫竹林滿街追著殺洋人,「小白牙兒」他爸又跑去看熱鬧。可他平時愛乾淨,又總捯飭得有模有樣兒,街上的人把他也當成混洋事兒的,混亂中就給打死了。到「小白牙兒」這兒,不光嗓子比他爸好,捯飭得也比他爸更有派頭兒,一個唱「十不閒兒」的,整天留個大背頭,還用桂花油抹得溜光水滑兒,不知道的以為他是哪家商號的大少爺。這「小白牙兒」也常來「焦三仙」吃嘎巴菜。起初二閨妞沒留意。後來有一回,「小白牙兒」跟一個人打起來。這人姓徐,是南河沿兒「魚鍋伙」過秤的,因為臉上有麻子,街上的人背地都叫他徐麻子。這個早晨,徐麻子端著一碗嘎巴菜,一回身蹭了「小白牙兒」一下,把他剛上身的灰布大褂兒蹭髒了。按說徐麻子說句客氣話,「小白牙兒」也是外場人,也就過去了。可徐麻子直脖瞪眼地裝傻充愣,連句話也沒有。「小白牙兒」是街上混的,哪吃這個虧,就跟這徐麻子矯情起來。但「小白牙兒」跟人矯情,說話的聲音也還是這麼好聽,不光抑揚頓挫,字正腔圓,還有板有眼,就像「十不閒兒」里的白口。但話說得有點兒損,沖這徐麻子斜楞著眼,一撇嘴說,嗨嗨嗨,這是幾天沒吃飯了,你臉麻,眼也麻啊?

  這一下徐麻子不幹了。徐麻子是南河沿兒「魚鍋伙」的,也是個混混兒,撂下碗就沖「小白牙兒」罵起來。「小白牙兒」是吃開口兒飯的,舌頭根子更不饒人,這回遇上對手了,也就跟徐麻子一對一句兒地罵起來。這一罵,聲音也就越來越高。二閨妞正倚在門口兒剪指甲,一聽這人的聲音這麼好聽,罵街都能罵出高矮音兒,還一唱三嘆,低回婉轉,覺著好奇,就伸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只這一看,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小白牙兒」。

  二閨妞本來從不管鋪子裡的事,油瓶倒了都不扶。這以後,只要「小白牙兒」一來,就成心湊過來,或抹抹桌子,或收拾收拾空碗,就為找機會跟「小白牙兒」搭話。「小白牙兒」也早聽說這「焦三仙」有個二閨妞,人風流,模樣兒也俊,來吃了幾回嘎巴菜已經看見,果然挺受看。正愁沒機會說話,這時二閨妞一搭訕,倆人也就一拍即合。

  二閨妞平時最愛聽「十不閒兒蓮花落」,知道這「小白牙兒」是唱「十不閒兒」的,一下就更喜歡了。後來熟了,就讓他唱。「小白牙兒」當然不能在這「焦三仙」里一邊吃著嘎巴菜唱「十不閒兒」,就擠眉弄眼地說,等哪天,找個沒人的地方給你唱。

  二閨妞一聽也就心領神會。

  後來倆人到了沒人的地方,「小白牙兒」就不光給二閨妞唱「十不閒兒蓮花落」,捎帶著把別的事也幹了。這「小白牙兒」是江湖人,又經常唱《大西廂》《小化緣》,深諳偷香竊玉之類的勾當,於是就叮囑二閨妞,回去都小心哪些事,怎麼才能不讓家裡看出來。但後來,二閨妞她爸還是看出來了。二閨妞她爸也是外面混過的,街上的事都明白,發現二閨妞突然會唱「十不閒兒」了,出來進去總哼哼,就覺出這裡有事。二閨妞整天待在家裡,這種下九流的玩意兒是從哪兒學的?二閨妞她爸心細,也有心計,並沒直接問二閨妞,但這以後也就留意了。這一留意才發現,每天早晨,果然有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來吃嘎巴菜,只要他一來,二閨妞就從裡邊出來。再一打聽,這年輕人就是個唱「十不閒兒蓮花落」的,叫「小白牙兒」。二閨妞她爸畢竟了解自己女兒的脾氣秉性,再細一觀察,這「小白牙兒」果然眼角眉梢都透著風流,表面雖不動聲色,卻一直跟二閨妞這邊眉來眼去。心裡也就明白了。

  當天下午,「小白牙兒」正在歸賈胡同和江家胡同交口兒的樹底下「撂地兒」,幾個人就朝這邊走過來。這幾個人都剃著光頭,腰裡扎著一巴掌寬的「板兒帶」。唱「十不閒兒」一般都是十來個人,有打鑼鑔的,有敲鼓的,唱旦的和唱丑兒的分包趕角兒,每個人都不閒著,所以叫「十不閒兒」。「小白牙兒」模樣俊俏,唱旦角兒,這時正咿咿呀呀地唱《摔鏡架》。這幾個人一過來就直奔「小白牙兒」,二話不說,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小白牙兒」一下給打蒙了,抱著腦袋倒在地上。這幾個人打完了,臨走又吐口唾沫說,以後規矩點兒,別死都不知是怎麼死的!「小白牙兒」這時已經滿臉是血,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旁邊敲鼓的叫老朱,上了點歲數,明白的事也多一點兒,就對「小白牙兒」說,你是得罪人了,想想吧,有可能是誰。「小白牙兒」不用想,心裡當然明白。

  這以後,也就不敢再來「焦三仙」了。

  二閨妞她爸經了這一次事,也不敢再大意。想想閨女大了,又在街上招風,擔心再弄出別的醜事來。這時正好有人替白家胡同的石鐵匠提親,一聽也就答應了。

  二閨妞她爸是明白人,知道手藝人比買賣人更妥靠。買賣人憑的是本錢,手藝人則憑的是手藝。本錢當然能賺錢,但也能賠錢,手藝則不然,只賺不賠,所以找了石鐵匠這樣一個女婿,也就挺滿意。但二閨妞自己卻不滿意。二閨妞知道自己模樣兒長得俊,本來心性兒挺高,滿腦子想的都是郎才女貌。當初愛「小白牙兒」,也是看著他伶俐,且能說會道兒,又有個順順溜溜兒的外表。不料到了兒到了兒卻嫁了個打鐵的,整天就知道坐在鐵匠鋪里噼里啪啦地拍洋鐵皮,還是個黑矮的矬胖子,心裡就總覺著窩囊。一個人沒事兒時,想起當初的「小白牙兒」,就情不自禁地哼幾句「十不閒兒蓮花落」。老疙瘩自從娶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雖然滿心高興,也知道門口兒的街上揣著各種心思的閒人都有。後來又聽到一些閒言碎語,說二閨妞當初在娘家做姑娘時如何如何。平時也就把她看得很緊。但老疙瘩在外面還有別的事,三天兩頭還得出去,把二閨妞一個人留在鐵匠鋪里又不放心。跟二閨妞說了幾次,不讓她來這邊,可她自己呆在家裡又嫌悶。

  老疙瘩並不是偶然碰上老癟的。

  老疙瘩一直想找個夥計,一來自己不在時,鋪子裡能有個人照應;二來,也能替自己看著二閨妞。可這個夥計也不好找,首先人得老實,還得可靠,又不能太苶,太苶了弄不好也耽誤事。最要緊的還不能長得太順溜兒,太順溜兒了也許反倒引狼入室。老癟在街上賣拔火罐兒,老疙瘩早就注意了。頭一次見時,先嚇了一跳,還真沒見過這麼癟的人,一張臉活脫兒就是個豬腰子。這以後,也就一直在暗中觀察。這回借著船上的韓老大來訂十幾個洋鐵爐子,讓老癟來鐵匠鋪,也是事先謀劃好的。這時老疙瘩已看出來,這老癟確實是個老實人。看一個男人老實不老實,只要看眼。眼饞的男人心肯定也饞,有女人從跟前過,兩個眼珠子立刻像蒼蠅似的飛上去,這種男人一準兒心術不正。老癟走在街上,眼皮總耷拉著,除了他的拔火罐兒挑子不看別處。這種男人心肯定乾淨,不會有邪的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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