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10-04 19:27:03
作者: 王松
老癟愛跟二閨妞說話。
愛說話,不一定非得說多少話,也許一搭一句兒,說著聽著就痛快。當初老疙瘩在時,老癟見了二閨妞別說說話,連眼皮也不抬。不抬眼皮,是因為這女人是別人的,沖別人的女人抬眼皮不是正經男人幹的事。現在老疙瘩死了,要給他辦後事,就得經常跟二閨妞說話了。這一說話,老癟才發現,跟這二閨妞還真能說到一塊兒去。經常是一件事,老癟一張嘴,二閨妞沒等他說完就已經點頭,不光知道他後面要說什麼,也已經表示同意。
老疙瘩下葬第三天,天津叫「圓墳兒」。老癟陪著二閨妞又來墳上看了看。老癟本來跟二閨妞說,先別起墳頭,怕人疑心,做個記號兒,等這一陣的風聲過了再堆起來。可下葬時一看,四周都是新墳,再多一個也不顯眼,這才堆了一個圓圓的墳頭兒。圓墳兒這天,來了一看,墳上有幾束鮮花。倒不是什麼好花兒,顯然是從附近的野地里臨時采的,但看得出來,是經過精心搭配的,黃的粉的紅的白的,挺好看。再細看,墳前還有焚過香的痕跡。二閨妞心裡納悶兒,老疙瘩的家裡倒有幾門親戚,但這回為了小心,都沒敢給送信兒。
這麼想著,就念叨了一句,這是誰來了呢?
老癟說,愛誰誰吧,心到神知。
二閨妞嘆了口氣,是啊,這死鬼,現在也是神了。
這天晚上,二閨妞做了幾樣菜,去鐵匠鋪把老癟叫過來。老癟忙前忙後地累了這些天,說要答謝他一下。老癟一聽說,答謝就不用了,要說吃飯,就說吃飯。
二閨妞說,行,那就說吃飯。
老疙瘩還留了幾瓶酒。二閨妞知道老癟喝酒,打開一瓶,拿來兩個酒盅,倆人就對著喝起來。老癟本來是個悶葫蘆,這時在二閨妞跟前,又喝了酒,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先說老疙瘩這人如何好,可就是好人不長命。又說自己如何時運不濟,本來是個火命,卻偏偏娶了個水命的女人,結果自己這山下火就一直讓那女人的山上水澆了這些年。後來澆得實在受不住了,這才從家裡跑出來。二閨妞沒想到,這個平時悶不吭聲的老癟敢情這麼能說,又聽他說什麼山下火山上水的,就忍不住噗地笑了。本來這些天,一直給老疙瘩忙後事,倆人的心上都像壓了塊石頭。現在人也埋了,墳也圓了,二閨妞這一笑,也就一下子輕鬆下來。二閨妞又篩上兩盅酒,端起來說,咱把這盅酒喝了,就不說以前的事了,只說以後。
老癟說,行,以後就只說以後。
二閨妞喝了酒,又說,知道嗎,我會唱蓮花落。
老癟聽了沒說話。老癟知道二閨妞當年跟「小白牙兒」的事。老疙瘩活著時,一天夜裡從外面回來,說太晚了,就不回去驚動二閨妞了。倆人夜裡在鋪子睡不著,又沒事幹,就爬起來喝酒。後來老疙瘩喝大了,就跟老癟說起二閨妞當初在娘家做姑娘時,跟「小白牙兒」的這一段。老疙瘩說,他也是後來聽鍋店街的人說的,這事兒擱在心裡,一直像個蒼蠅。但二閨妞並不知道他知道這事,他也就一直沒給說破。老癟一聽,就知道老疙瘩是真喝大了,否則不會把這麼深的事說出來,就打著岔說,鍋店街有個耍叉的,叫徐大鼻子,挺有名。沒想到老疙瘩立刻說,這事兒就是聽徐大鼻子說的。這徐大鼻子跟白家胡同的李大愣是朋友,常來找他。李大愣也帶著徐大鼻子來過鐵匠鋪,讓給他修叉,這樣老疙瘩也就跟這徐大鼻子認識了。老癟這時提徐大鼻子,本來想的是,這徐大鼻子跟蠟頭兒胡同的劉大頭也是朋友,這時提他,只是想把老疙瘩說的這話岔過去。可沒想到,繞來繞去又繞回來了。老疙瘩又說,這徐大鼻子也是喝了酒才跟他說起這事兒的。那回他來鐵匠鋪,說要修叉,可其實是想做二十個「三頭槍」的槍頭兒。老疙瘩雖是做洋鐵爐子的,但各種兵器,只要不是太蹺蹊的都會做,只是對外不說。這二十個「三頭槍」的槍頭做好了,徐大鼻子請老疙瘩喝了一頓酒。喝酒時說閒話兒,不知怎麼就說起了「十不閒兒蓮花落」,又說到唱「十不閒兒蓮花落」的「小白牙兒」。接著,也就說到了「焦三仙嘎巴菜」老闆的閨女跟這「小白牙兒」的事。當時李大愣也在。老疙瘩已看出來,李大愣一個勁兒給徐大鼻子使眼色。但徐大鼻子喝得正高興,只顧說,並沒注意李大愣的眼色。徐大鼻子又說,這「小白牙兒」後來又惹禍了。東馬路大獅子胡同有個鹽商,叫菊廣林。這菊廣林有個姨太太叫於玉玉,是從窯子裡贖出來的。有一回菊廣林帶著這於玉玉坐著膠皮去歸賈胡同辦事,經過江家胡同交口兒時,正看見「小白牙兒」幾個人唱「十不閒兒蓮花落」。這「小白牙兒」的嗓子本來像小劉莊兒的青蘿蔔,又脆又甜,可後來嗓子眼兒長了個疙瘩,唱還能唱,卻成了「雲遮月」的嗓子,這一下反倒更有味兒了。這於玉玉跟菊廣林坐著膠皮過來,一聽「小白牙兒」的嗓子,再看他那一口小白牙兒,一下就愛上了。從那以後,就總借茬兒往歸賈胡同和江家胡同的交口兒跑。這「小白牙兒」也不是吃素的,於玉玉來幾回,心裡也就明白了,又見這女人不光俊,還單一種味道,於是沒多久就跟她摞鼓到一塊兒了。倆人先是經常去旅社私會,後來於玉玉乾脆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在東門裡的一個空院兒租了兩間平房。但俗話說,紙里包不住火,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況且那菊廣林也不是省油的燈,從當初第一次看見這幾個唱「十不閒兒蓮花落」的,就已覺出於玉玉的眼神兒不對。這以後,又看她三天兩頭兒往外跑,也就留了心。讓底下的心腹跟出去幾回,就知道了,這倆人已在東門裡的一個空院兒租了房,安了個外宅。但這菊廣林的心計極深,自己在外面畢竟是有身份的人,甭管到哪兒,一提起來也是有名有姓,現在娶了這麼個姨太太,雖是從窯子裡贖出來的,也已經有了名分,這事兒倘傳出去,自己豈不是戴了綠帽子?於是表面並沒露出來,想找個機會,讓人把這「小白牙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後來於玉玉聽說了,菊廣林已知道此事,正打算弄死「小白牙兒」。跟「小白牙兒」一說,「小白牙兒」也害怕了。於玉玉是江蘇吳江人,當初是陪著客人乘船過來的,後來就落在了天津。這時倆人一商量,就連夜收拾起東西,一塊兒逃回吳江去了。
這時,老癟就把老疙瘩當初說的關於「小白牙兒」的這一段兒,跟二閨妞說了。二閨妞沒想到,老疙瘩早已知道了自己的這段事,一下悲從中來,扔下酒盅就哭起來。自從老疙瘩出事,二閨妞也流過淚,但還沒這麼大放悲聲地哭過。老癟這時看著她,也不勸。老疙瘩已經下葬,事情也都已辦完,現在她想哭,也就讓她哭,就是外面的人聽見也不怕了。
二閨妞哭了一陣,哭累了,抬起頭,看看老癟說,今晚,你別走了。
老癟看著二閨妞,想說話,嘴動了動,沒說出來。
二閨妞說,我一個人,害怕。
這個晚上,老癟就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