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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24-10-04 19:27:06 作者: 王松

  來子十八歲的生日,是小閨女兒給過的催生。

  小閨女兒叫李翠翠,跟來子同歲,長著一雙鳳眼,一看人眉毛就立起來,嘴也厲害,像刀片兒似的不饒人。包子鋪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來吃包子的,多嘎雜蔫壞的都有。有嘴欠的,一邊吃著包子就跟小閨女兒貧。小閨女兒不急,也不惱,笑著就能把這人數落了,說的話要多損有多損,還讓人說不出來道不出來,只能挨這窩心罵。

  尚先生說,這小閨女兒日後,又是一個胡大姑。

  小閨女兒叫高掌柜表舅姥爺。但後來來子才知道,她跟高掌柜不是親戚。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小閨女兒來到包子鋪的門外。當時天快黑了,外面正下雪。她不進來,只站在包子鋪的門口往裡看。高掌柜看出她是要飯的,又見她穿得挺單薄,就讓她進來。小閨女兒起初還不肯。高掌柜叫了幾次,後來又讓人端了一碗熱湯,小閨女兒才進來了。高掌柜跟她說了幾句話,一聽武清口音,知道是老鄉,就讓夥計給端來一碟包子。一邊讓她吃著,又問,是武清哪兒的。小閨女兒說,是北藕村的。高掌柜一聽更近了。高掌柜的老家是下朱莊,離北藕村只有十幾里。但再問小閨女兒家裡的事,她就不說了,只說自己姓李,叫李翠翠,小名叫小閨女兒。高掌柜看出這女孩兒不像一般的孩子,又是老鄉,就讓她留下了。高掌柜有個表妹,婆家也是北藕村的,這麼論著,就讓小閨女兒叫自己表舅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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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閨女兒心眼兒靈,也懂事。剛來時,高掌柜看她小,不讓她做事。可她不吃閒飯,非要做。幾天過來,包子鋪的這點事就全看明白了。高掌柜先還擔心。街上做買賣看著簡單,其實也不容易,尤其這包子鋪,不光是勤行兒,整天送往迎來更得小心。來的人看著是吃包子的,指不定就揣著什麼心思。果然,沒過幾天就出了一件事。這天中午,一個穿狐皮大氅的男人來吃包子。一邊吃,隨口跟小閨女兒搭話兒,問她,多大了。

  小閨女答,十五。

  這男人說,你嗓子挺好。

  小閨女兒樂了,說,別人都這麼說。

  男人又問,會唱曲兒嗎?

  小閨女兒說,會唱兩句「時調」。

  小閨女兒說的時調,是指「天津時調」,也就是天津特有的一種鼓曲。

  這男人說,你唱兩句,我聽聽。

  小閨女兒就唱了兩句《放風箏》。

  男人聽了點頭說,嗓子確實挺亮,也有味兒。

  高掌柜這時正在柜上,聽小閨女兒一唱,就朝這邊看了看。這個吃包子的男人穿得挺闊綽,可細一看就能看出來,身上這狐皮大氅應該是估衣街上的地攤兒貨色。這時,這男人已經吃完了包子,又跟小閨女兒說,你嗓子這麼好,不唱可惜了。

  小閨女兒笑笑,沒說話。

  男人朝高掌柜那邊瞟一眼,問,你不是這家兒的吧?

  小閨女兒說,不是。

  男人說,給你找個師傅吧,教你唱大鼓,想學嗎?

  小閨女兒看看這男人。

  男人笑了,說,放心,不讓你吃張口兒飯。

  這男人說的吃張口兒飯,是指下海專幹這一行。

  小閨女兒說,要這樣,就想學。

  男人點頭,壓低聲音說,我哪天再來。

  說完站起身,在小閨女兒跟前的桌上扔了一塊錢,就走了。

  小閨女兒看著這男人出去了,才朝高掌柜走過來。高掌柜一直衝這邊看著,這時就埋怨小閨女兒,不該跟這男人說這麼多話,還唱「時調」,現在好了,他說以後還來,肯定是安著別的心思。小閨女兒把這一塊錢交給高掌柜,笑笑說,您就放心吧,沒事兒。

  過了幾天,這男人果然又來了,還是坐的那張桌,又要了兩碟包子。一邊吃,又把小閨女兒叫過來。這回聲音小了,對她說,給你找了個師傅,哪天帶你去見見。

  小閨女兒問,遠嗎?

  男人說,不遠。

  說著又朝高掌柜那邊瞟一眼,不過這事兒,別跟別人說。

  小閨女兒點頭說,行。

  這男人吃完包子就起身走了。

  高掌柜一直朝這邊看著,見這男人出去了,就叫過小閨女兒問,這人又說嘛了?

  小閨女兒說,他說給我找了個師傅,教我唱大鼓,哪天要帶我去見見。

  高掌柜一聽就急了,問,你答應了?

  小閨女兒說,答應了。

  高掌柜更急了,白著臉說,你怎麼能隨便答應啊?

  小閨女兒說,我答應是答應,可不會跟他去。

  高掌柜說,你已經答應了人家,不去能行嗎?

  小閨女兒倒挺有根,說,您就甭管了。

  又過了幾天,這男人又來了。這回沒進來,在包子鋪外面的街邊,沖小閨女兒招手。小閨女兒看見了,忙完手裡的事就出來了。這男人說,走吧。

  小閨女兒點點頭,朝鋪子裡指指,意思是回去說一聲。

  這男人說,別跟他們說了,走吧。

  小閨女兒搖了搖頭。

  這男人只好說,快點兒,我在那邊等你。

  小閨女兒就進去了。一會兒又出來,朝這男人走過來。這男人覺出有點不對勁,看看小閨女兒,問,你怎麼了?小閨女兒沖這男人比畫了兩下,張張嘴,卻沒出聲兒。

  男人問,怎麼回事?

  小閨女兒又比畫了比畫,費勁地說,嗓子,壞了。

  男人一聽就急了,問,前幾天還好好兒的,怎麼說壞就壞了?

  小閨女兒說,上火,鹹菜吃多了。

  男人氣得直跺腳,只好說,那就過幾天再說吧。

  過了幾天,這男人又來了。這回小閨女兒不光說不出話,乾脆連聲音也出不來了。男人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閨女兒比畫著說,嗓子眼兒,長了個瘡。

  這男人一聽沒再說話,扭頭就走了。

  高掌柜後來跟王麻稈兒說起這事。王麻稈兒早就知道這個男人,這才告訴高掌柜,這男人叫麻皮,是專在街上踅摸小女孩兒的。踅摸上了,先帶回去讓他老婆調教,教唱小曲兒小調兒,然後再賣給「落子館兒」。所謂「落子館兒」,也就是「窯子」。高掌柜聽了驚出一身冷汗。但這回也知道了,這小閨女兒看著歲數不大,還真有瘖子,也不是好糊弄的。

  後來日子長了,小閨女兒才說出她家的事。

  小閨女兒她爸叫李顯貴,在北藕村是個做豆腐絲兒的。再早也不做豆腐絲兒,只做豆腐。後來李顯貴發現,做豆腐絲兒比做豆腐賺錢,就改做豆腐絲兒。李顯貴是個實在人,又愛琢磨事兒,做的豆腐絲兒不光筋道兒,味兒也好,賣得就挺快,沒幾年也就賺了錢。村裡有個叫田廣泰的,本來開著一爿油鹽店,一見李顯貴做豆腐絲兒賺錢了,就不開油鹽店了,也做豆腐絲兒。一個村里出了兩家做豆腐絲兒的,自然要分走一半生意。但李顯貴厚道,既然是一個村的鄉親,這豆腐絲兒做出來也不光是賣本村,周遭兒都能賣,誰做都是做,也就並不計較。可這個田廣泰心眼兒多,腦筋也活,這門手藝還沒學地道,先學會了摻假。摻假本兒小,利也就大。但人家買主兒也不傻,東西好壞,擱的嘴裡一嘗就知道了。可豆腐絲兒又不像別的,做了就得趕緊賣,尤其夏天,早晨做了,下午沒出手就黏了。田廣泰每天做少了不夠賣,做多了又賣不出去,也就一直不賺錢。可他不賺錢,卻把這個帳記在小閨女兒她爸李顯貴的頭上,認為是李顯貴擋了他的道兒。於是想來想去,就想出一個主意。他先去城裡的藥鋪買了一包大黃。大黃是一味中藥材,專門清熱瀉火的,人一吃,立刻就拉稀。

  這田廣泰準備好大黃,等了幾天就等來機會。

  做豆腐絲兒,得用豆腐。李顯貴本來是開豆腐房的,後來做豆腐絲兒,就不開豆腐房了。旁邊的張樓村有一家豆腐房,東家姓黃。這黃掌柜跟李顯貴是朋友。李顯貴再用豆漿,就從這黃掌柜的豆腐房進。黃掌柜每天天不亮起來,帶著夥計磨出豆漿,留出自己做豆腐的,剩下的就讓一個夥計趕著驢車給李顯貴送過來。這送豆漿的夥計叫三羊,跟田廣泰的一個夥計同村,也是朋友。田廣泰聽這夥計說,這三羊有個毛病,嘴饞,最愛吃「楊村糕乾」。其實武清不光楊村出「糕乾」,哪個村都有。於是一天晚上,就讓夥計給這個三羊送來幾塊糕乾。但送來時,先在這糕乾里放了點大黃。三羊一見挺高興,一口氣都吃了。結果當天夜裡就開始拉稀,整整拉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趕著驢車來給李顯貴送豆漿時,路上還在拉。從張樓村到北藕村,中間要經過一片高粱地。田廣泰就事先等在這片高粱地里,見三羊趕著驢車過來了,趁他又鑽進樹棵子拉屎,就往車上的豆漿里又放了些大黃。這一下就麻煩了,李顯貴用這豆漿做了豆腐絲兒,弄出去一賣,吃了豆腐絲兒的人也就都開始拉稀。有細心的,拉著拉著就發現這事不對了,一個人拉,兩個人拉,不能這麼多人突然一塊兒都拉,應該是吃了什麼不對付的東西。再細一想,凡是拉稀的人都吃了北藕村李顯貴家的豆腐絲兒。於是就有人找過來。一來才發現,李家的人竟然也都在拉。這就沒跑兒了,毛病肯定是在這兒。

  李顯貴這時也納悶兒。自己做豆腐絲兒向來很乾淨,怎麼會出這種事?但不承認也不行,眼瞅著自己家的人也都在拉,只好認倒霉,誰家來找,就賠誰家的損失。這一下傳開了,買了李家豆腐絲兒的人立刻都來了,還有的不知是真是假,哭哭啼啼地聲稱自己家裡拉稀拉死了人。李顯貴把所有的家底兒都賠上了,還不夠,又借了一大筆印子錢。

  就在李顯貴走投無路時,張樓村豆腐房的黃掌柜又來找他。黃掌柜說,咱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也是管閒事兒,我一說,你也就一聽,答不答應在你。這黃掌柜說,張樓村有個叫張同旺的,這些年一直在運河上養船兒,專跑江浙,做絲綢茶葉生意,現在五十多了,錢也賺夠了,想收手回來養老。他一直想再娶個小,現在相中了你家的小閨女兒。黃掌柜趕緊又說,相中當然也是他相中,應不應還得看你這邊,不過他已聽說了,你家現在遇上難處,讓帶話兒過來,只要這門親事能成,他可以出一大筆彩禮錢,幫你家把這虧空還上。李顯貴一聽,心裡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剛十五歲,就像一朵花兒剛開,這張同旺已是五十多歲的半大老頭兒,這不成了賣閨女?可這時已經沒有別的辦法,想了幾天,也就只好咬牙答應了。

  小閨女兒說,她就是為了躲這門婚事,才從家裡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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