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04 19:27:09
作者: 王松
小閨女兒給來子過催生,是包的餃子。
按天津人的習慣,催生吃餃子,到生日這天才吃麵條兒。麵條兒,天津人也叫「撈麵」。小閨女兒在包子鋪這幾年,一直不要工錢。高掌柜跟她急過幾回,她還是不要,說這包子鋪就是她的家,現在有這個家已經知足了,哪有給自己家幹活兒還要工錢的道理。高掌柜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說,工錢不要,零花兒錢總得要吧,這麼大閨女了,手裡沒點兒錢哪行。
高掌柜一說零花錢,小閨女兒才勉強要了。
這以後,每到月頭兒,高掌柜就給她拿點兒零花錢。小閨女兒在包子鋪有吃有喝,平時也沒花錢的地方,就把這零花錢存起來。來子過催生這天,就拿出自己的體己,出去買了幾斤白面,又買了二斤牛肉。來子本來愛吃包子,但小閨女兒說,今天不行,得按規矩來,催生餃子就是催生餃子,沒聽說過吃催生包子的,想吃包子,以後有的是時候。
小閨女兒挺麻利,手也巧,把牛肉剁了,又剁進兩棵蔥,餡兒和得挺香。餃子包出來也好看,都跟小菱角兒似的。高掌柜看了笑著說,好看是好看,香也真香,可咱是開包子鋪的,還出去買面買肉,這就沒道理了,讓外人知道這不是寒磣我嗎?小閨女兒說,一碼歸一碼,今天來子催生,是我給過,包餃子的東西自然得我出,明天是他生日的正日子,您要想給他過,第一碟兒包子還不要錢,再吃再要,那就是您的事兒了。
小閨女兒這一說,高掌柜又想起去年的事,就忍不住笑了。再想,又有些感慨,日子真不禁過,這一年一出溜就過去了,家裡外頭,胡同兒街上,出了多少事,又死了多少人。
高掌柜的心裡一直裝著個事。不過再想,倒也不急,還是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
來子這些年,是高掌柜看著長起來的。小時候淘,且是蔫淘,干出的事兒能把人氣樂了。大了倒懂事了,自從他爸一走,他媽一病,再一歿,就看出是個大人樣兒了。可自從他來包子鋪,高掌柜才發現,這來子不光懂事,將來還真是個做買賣的材料。高掌柜開包子鋪,做了一輩子買賣,是不是幹這個的,眼一搭就能看出來。做買賣的都得是人精,可這個精又不能掛在臉上,兩個眼珠子嘰里咕嚕一轉,甭等張嘴,人家心裡的弦兒先就繃上了。真正的買賣人還得有幾分訥氣。但訥又不是傻,也不是沒精神,看著還得巴結,得機靈。可這巴結機靈還要讓人踏實,覺著放心;光有訥氣也不行,還得軟。這軟又不是讓人打了左臉,趕緊把右臉湊上去,真這樣這買賣就沒法兒幹了。真正的買賣人是綿里藏針。臉上雖掛著笑,可笑得再好看,暗含著還得有股煞氣。可這煞氣又不能把人嚇跑。這就難了。高掌柜的這套「買賣經」曾給來子講過。給他講,是因為他雖還沒到這個火候兒,也已經看出有這個意思。
高掌柜再想,也就明白了。來子他爸是迂,他媽是暴,這倆人單拿出來,哪個也做不了買賣。可合到一塊兒,取長補短,也就成了現在的來子。來子照這樣下去,將來也許還真有大出息。幾天前,一個叫「臭雞子兒」的又來包子鋪。這臭雞子兒是個地痞,天津叫「雜巴地」。雜巴地跟混混兒還不是一回事,混混兒再怎麼混也有混的道,還講個規矩,雜巴地是吃渾飯拉渾屎,橫豎不講理。這臭雞子兒再早是河北西頭小教堂胡同的,這兩年,不知怎麼來這邊了,常在侯家後一帶轉悠。整天穿個汗布小衫兒,走在街上敞著懷,看誰都斜楞著眼。這一帶的買賣鋪子,尤其是飯莊酒館兒,沒有不怕他的。他別管進了哪家飯莊,不嚷,也不鬧,坐下就點菜,上了菜就吃。吃完了也不走,就等著夥計過來結帳。只要夥計一來,還沒報「口念帳兒」,他站起來就解褲子。解了褲子掏出來,哪兒人多就往哪兒尿。他的尿還衝,又臊,一泡尿跟驢似的,能冒著熱氣流得滿地都是。來吃飯的一見這陣勢,連熏帶嚇,也有的是故意借茬兒溜帳,一哄就都走了。後來日子一長,街上的飯莊酒館兒也就都知道了,只要這臭雞子兒一來,甭管進哪家,他要點菜就點菜,要吃嘛就給他上嘛,一個人再怎麼吃,就是撐死也吃不了多少,總比讓一堂子飯座兒都溜帳划算。等他吃完了,趕緊讓夥計喊一聲,別管兩塊五還是兩塊六,已經付帳,還得給足面子,最後再加上一句:「三塊不找——!」意思是,他還給了小費。臨出門,連灶上的廚子都得探出頭,沖他喊一聲:「謝——!」
這個中午,臭雞子兒來包子鋪還帶了兩個人。這倆人跟他一個打扮兒,汗布小衫兒敞著懷,腰裡扎著一巴掌寬的「板兒帶」。高掌柜一見,就知道又來事兒了,趕緊沖小閨女兒使眼色,讓她進裡邊去。來子正在裡面包包子,一聽小閨女兒進來說「那個臭雞子兒又來了,這回還帶了倆人」,就從裡面撩簾兒出來。這時臭雞子兒幾個人已在靠裡邊的一張桌坐了。高掌柜剛要過去,來子攔住他,自己過來,一邊擦著桌子說,幾位,換個桌子。
臭雞子兒翻他一眼問,你剛來的吧?
來子說,來一年了。
臭雞子兒說,知道我是誰嗎?
來子說,甭管誰,這桌子也得換。
臭雞子兒還沒聽過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又看看來子,問,為嘛?
來子說,這個桌子有人了。
臭雞子兒問,誰?
來子說,你就甭問了。
說著朝旁邊一指,去那個桌子。
臭雞子兒看看身邊的兩個人,噗地樂了,說,甭管誰,來了讓他去那桌兒。
來子說,行,一會兒人來了,我就說是你說的。
說完抓起抹布扭頭就走。
臭雞子兒想了想,又叫住他,說等等。
來子回來了,問,還有嘛事兒?
臭雞子兒說,這個桌子,到底是誰?
來子說,旁邊蠟頭兒胡同的,劉大頭,這個桌子是給他留的。
臭雞子兒聽了一愣問,劉大頭,一會兒來?
來子說,是。
說完看看他,又說,他來不來,這個桌子也常年給他留著,他在這兒,掛帳不賒。
「掛帳不賒」是街上買賣鋪子的一句行話,意思是只掛帳,不給錢。再說白一點兒,也就是白吃白拿。當然,這白吃白拿也不是真的白吃白拿,真遇上碴口兒,還得管這鋪子的事。臭雞子兒聽了,歪著腦袋想想,斜起眼問身邊的兩個人,想吃涮羊肉嗎?
旁邊的兩個人已經懂了,趕緊說,是啊,幾天沒吃了,身上發緊。
臭雞子兒站起來說,小馬路兒那邊剛開了一家兒,嘗嘗去。
說完,就帶上這兩個人走了。
高掌柜本來一直提著心,知道這臭雞子兒不是個好物兒,這半天一直朝這邊看著,剛才來子的話都聽見了,這時就過來笑著說,看來,還真是一物兒降一物兒啊。
來子說,這一回管夠,他以後不會來了。
來子也是偶然聽人說的。劉大頭有個徒弟叫張順,有一回在街上跟臭雞子兒碰上了。兩人不知怎麼說戧了,一動手,讓臭雞子兒給打了。後來劉大頭聽說了這事,就在當街把這臭雞子兒打了一頓。打完還不算,又讓他當眾在街上爬了一段兒,把膝蓋都磨破了。當時劉大頭對這臭雞子兒說,以後再讓我看見,就沒這麼便宜了,讓你從這侯家後爬出去!
高掌柜一聽又笑了,說,我看,降住這臭雞子兒的還不是劉大頭,是你。
這年春節剛過,街上有人傳,說北京突然鬧兵變,亂兵到處搶東西,砸金店,還燒鋪子,整個兒北京城都起火了。王麻稈兒傍晚來包子鋪,對眾人說,現在外面人心惶惶,聽說北京的這些亂兵已把這場事越鬧越大,又要往山東河南跑,肯定得經過天津,大概這幾天就要過來了。人們一聽更緊張了,都摸不清王麻稈兒這話是真是假。正在旁邊吃包子的尚先生嘆口氣說,應該是真的,這場兵變看著只是兵變,其實,恐怕沒這麼簡單。
有人問,為嘛?
尚先生說,眼下是共和了,南北已經議和,可議和是議和,南邊要把這大總統的位子讓給袁大人,也不是白讓的,他得先去南京,可真讓袁大人離開他在北京的老窩兒,他願不願意去,這就難說了,所以啊,這把火到底是誰放的,放給誰看,還真說不準啊。
問的人湊過來,您的意思,是說?
尚先生立刻擺手,我可嘛也沒說。
旁邊的人都聽得似懂非懂。這袁世凱當不當大總統倒沒人關心,只是天津北京離這麼近,也就二百多里地,倘這些亂兵真過來,天津就要遭殃了。
又過了幾天,街上果然緊張起來。先是巡警都如臨大敵,全副武裝上了街。接著各商會也緊急召集,商量如何應對。又聽說,官府已給各大商號發了長短槍枝,讓各自防衛。很多中小商號也聯合起來,要向洋行購買各種武器彈藥。天一黑,街上就沒人了。
正月十四的晚上,北京的亂兵果然坐著火車過來了。車到天津還沒停穩,就都跳下來,一邊放著槍往街里跑,見了銀號當鋪和金銀首飾店就砸,砸開了不由分說就搶。勸業商會也被砸開了,把裡邊的展品都搬出來。還有的乾脆闖進造幣局,把銀庫里的銀錠和還沒出廠的銀元也都搶了。再後來,天津這邊的叛兵也跟著鬧起來,叛警和土匪趁火打劫,連貨棧鋪子糧店私宅都搶。街上到處著起大火,火光燒紅了半邊天。
這也就是史稱的「壬子兵變」。
來子這個晚上沒回去,一直守在鋪子裡。到半夜,見街上槍聲四起,警笛大作,眼看已經越來越亂,就讓高掌柜先帶著家眷躲到後面去。這時,站在侯家後中街朝兩邊看,東面和西面都已著起了大火。兩邊的亂兵一邊放著槍砸鋪子,已從兩個方向朝這邊過來,眼看離包子鋪越來越近。來子想了想,就回身進來,先把鋪子裡的桌椅板凳都掀翻,又砸碎門窗上的玻璃。高掌柜出來一看,嚇了一跳,不知他要幹什麼。來子砸了鋪子又出來。門口兒的街邊有個席棚,是包子鋪用來放煤和堆雜物的。來子劃了根洋火兒,就把這棚子也點著了。棚子是葦席的,裡面又堆著劈柴,火借風勢,立刻越燒越旺,轉眼火苗子就已躥起一房多高,連跟前的兩棵碗口粗細的榆樹也引著了。這時兩邊的亂兵已經擁過來。一見這包子鋪成了這樣,這邊的亂兵以為是那邊砸的,那邊的亂兵又以為是這邊砸的,兩邊看了看,就都朝估衣街那邊去了。來子見這些亂兵走遠了,才趕緊往外端水,把席棚子的火撲滅了。
直到天大亮時,街上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夜,從官銀號到北門外大街,幾乎成了一片瓦礫。侯家後一帶的鋪子也都被搶了。但「狗不理包子鋪」的表面雖已破爛不堪,但亂兵沒進來,也就並沒受多大損失。
幾天後,高掌柜把鋪子的門臉兒修整了一下,就又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