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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44
作者: 許開禎
菜子下種的季節再次來臨,連著三場透雨潤得誰都心裡痒痒,恨不能找下河院多租些地種。少奶奶燈芯帶著木手子到南北二山窪里走了一遭,見有不少陰坡可開耕,遂發下話,有人手的盡可墾荒,開出的地租子頭年免,二年減半。溝里人的熱情被極大地調動起來,縱使人手不多的也爭著要開耕。二拐子終於被派上用場,給墾荒者量地埂劃地皮。溝里人到現在還不大習慣稱他管家,仍是一口一個二拐子。下河院這位新管家一開始便讓溝里人小瞧,跟六根的威嚴比起來,二拐子的做派讓他們感到滑稽,語氣里自然多了戲謔的成分。
溝里人一向愛拿二拐子跟女人的事取笑,這陣兒把矛頭指向芨芨。北山皮匠的女子生下蒿子和臘臘後,肚子泄了氣似的好久鼓不起來,人們便笑二拐子是不是沒了種,要不要幫他弄?溝里人開起這種玩笑一向粗野,說二拐子一定是摸人家媳婦摸得流盡了,反讓芨芨那麼好一塊地荒著。在眾人的玩笑里二拐子漸漸勾下頭,心事漫了上來,忍不住沖笑他的人罵:「有拉的屎沒,不想要地給老子回去。」對方當下拉下臉:「你算老幾,給個棒槌當枕頭,還真當是管家了?」
一句話嗆得二拐子怔半天,一聲不吭蹲在沙河沿上發悶。
沙河水滾滾西去,浪花飛濺,河邊的楊樹林吐著新綠,風吹枝兒動,樹上的雀聲嘰嘰喳喳,磨坊的吱呀聲更像一首古老的鄉曲,吟得人心氣怡盪。所有這一切都像灌他耳朵里的嘲笑聲,二拐子這個下午經歷了一場撕心裂肺的煎熬。
往回走時,腦子裡突然又跳出七驢兒那句話——「我見過二瘸子!」
少奶奶燈芯累了一天,回到西廂房想躺一會兒,七驢兒居然坐屋裡。西廂房不是隨便進入的,燈芯臉上蒙了霜,心裡也起了火,正要發作,七驢兒卻訕笑著道:「少奶奶千萬別生氣,我來是有要事說。」燈芯壓了火,不快地說:「不操心榨油亂跑甚?」
七驢兒戰戰兢兢地說:「油快榨完了,我來是想跟少奶奶討個話,巴佬們油榨完沒事兒,放回去來年又不好叫,不如想法兒找點活留住他們。」
油坊的巴佬都是冬天來春末去,平日沒活干,這也是留不住人的緣由。燈芯打量一眼七驢兒,見他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跟院裡的下人判若兩樣,整日在油坊卻聞不見一絲油味,反倒有股菜子的彌香。燈芯喜歡乾淨男人,涼州城蘇先生已在她心裡種下深刻的影子,成了她審視男人的典範。見七驢兒靈眉靈眼,嘴又這麼會說話,心裡的氣去了一半,陰著臉問:「你有甚法兒?」
「我想讓他們釀醋,正好油坊有空閒房子,改醋坊並不難,醋糟還能餵豬哩。」
「哦?」燈芯有了興頭,讓他把話說完。七驢兒這才把心裡想了多天的話說出來,燈芯聽了覺得還真是不錯,這溝里溝外哪家不食醋,當下對七驢兒生了好感,要是誰都肯動腦子,院裡的事辦起來就容易多了。
「那你回去抓緊辦,缺的少的只管吭氣兒。」說完躺到了炕上,她實在太累了。七驢兒知道該告退了,身子卻不聽使喚地賴在那兒,半天后他說:「少奶奶累了一天,要不我給你敲敲腿?」
燈芯好奇地抬起頭:「你會敲腿?」
「會。管家六根在油坊時,每天都給他敲。」
燈芯哦了一聲,沒說敲也沒說不敲,七驢兒猶豫片刻,走過去,跪在炕沿下就敲起來。你還甭說,七驢兒這一手還真管用,敲著敲著燈芯就感覺不到腿疼了,渾身慢慢舒開,隨著敲打的節拍走進一個陌生的境界。風從山谷緩緩吹來,撩撥得人無比通暢,血液伴著雨點的聲音汩汩流動,身心花蕾樣綻開。靈魂漸漸從肉體脫開,飛向一個神往已久的地方。
七驢兒敲得投入極了,兩隻靈巧的手像在飛翔,從燈芯修長的腿飛到纖細的腰際,駐足片刻,又飛往脊背,在肩胛處向左右延伸,再沒入兩條纖縴手臂,落下時繞開美麗的臀,讓一片遺憾默默置入兩個人心田。
世界靜止了,世界又在飛速地旋轉。美妙無比的感覺令燈芯有騰雲駕霧的幻覺。
而此時,遠在五里外的天堂廟山門吱呀一聲,開了,蒙蒙夜色下,探出一個人來。老背弓著,像一棵讓風吹打幹了的樹,臉上更是千溝萬壑。男人在山門前默了一會兒,很不甘心,想再次探進頭去,山門吱呀一聲,關了。男人恨恨一跺腳,下了山。
男人正是馬巴佬的老姐夫。草繩男人也是受不住人世間這分分離離的苦,窯上跟廟裡來回跑了好幾趟,磨破了嘴皮子,妙雲法師才答應見男人一面。老姐夫喜得飯也顧不上吃,騎上一頭毛驢兒就下了山,打晌午走到大後晌,才看見那座廟。
廟還是那座廟,可物是人非,三年大災加上惠雲師太的升天,這廟裡就多了股悲悲切切的味道。
老姐夫被引到妙雲法師的竂房,剛一看見妙雲,忽啦聲音就出來了。
「桃花呀——」
「施主認錯人了,我是當家師妙雲。」妙雲法師雙手合十,施禮道。
「桃花呀,我可尋著你了——」老姐夫頓然淚若雨下,這幾十年,他東奔西走,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出了家,去了哪座山哪座廟,卻一直沒個准信。這下,他算是清清楚楚看見自個兒女人了。
也不管女人咋個不搭理他,老姐夫撲通一聲坐下,一把鼻子一把淚,就把家裡的事兒全說了。兒子死了,媳婦也死了,孫子沒了,就剩了他一個老不中用的。「桃花呀,這日子——」老姐夫哭成了個淚人兒。
妙雲法師緊緊地撐住自己的表情,不讓任何塵俗界的悲歡顯出來,嘴裡使勁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仿佛一停下來,她就立馬成了俗人!
夜,寂靜無聲,南山松濤沉默成一片。黑夜裡,只有老姐夫下山的腳步在出踏出踏響。每走一步,老姐夫就回一次頭,眼裡,還是抹不盡的淚。他哭了那麼多,說了那麼多,又問了那麼多,她呢,就知道阿彌陀佛。仿佛心裡除了佛爺,再也不想這塵世間的一個人,不想這塵世間的一件事。老姐夫心死了,徹底死了,她把他忘了,把兒女們也忘了,把那麼多淒悽苦苦的日子也全給忘了。那麼,她心裡還有誰?
老姐夫不明白,老姐夫也不想明白,都活到了這地步,還明白個甚?不如一頭撞到這南山上,不如一腳踩到這懸崖里。可老姐夫不甘心啊!
他就是想知道,當初,憑甚她要把他和兒女拋下,遁入這空門?
能說麼?
不能說呀!
老姐夫離開很久,妙雲還待在寮房裡,雙手撥弄著佛珠,嘴裡仍念念有詞。
心裡,卻是翻江倒海。
世上哪兒有空門,誰又能逃得過這滾滾紅塵?原想一頭撲進佛懷裡,這塵世間的恩怨,化作一縷青煙,永世地脫離苦海,哪知……
妙雲忽然淚如雨下了。
那個已經在她腦子裡死去的、空氣里彌散著雨腥味的黃昏嘩地跳出來,她感覺自己猛地就被那濃濃的雨腥味包圍了,浸透了,心,濕潤成一片。那是她生下果果刺不久,因為男人在那年裡害了場大病,家裡日子突然間緊巴得喘不過氣,正好有個親戚想抱走果果刺,桃花一狠心應了。可真的一抱走,心就空了,空得擱哪兒也找不到著落。想來想去,還是來到了下河院。
這一來,就把自個兒給丟了,徹底丟了,咋都找不回。想想也真是好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竟也犯那種傻。年輕時都忍著沒犯,卻在那一年,突然就給犯了。
不犯由不得她。
其實,心裡是一直想犯的。
東家莊地在長廊里突然扶住她的一瞬,桃花覺得命定的那一刻到了。打十七歲看到他,北山門口望過那一眼,這人,就種在心裡。風裡雨里,一直沒枯沒死,活得很倔。只是,因了妹妹水上漂,這活,便成了另一種顏色,偷偷地躥著苗兒,卻不敢往旺里長,不敢往茂盛里來。那一刻,綠在瞬間瀰漫了整個下河院,也在瞬間盛滿了她的心。她的腳是扭了,真扭,可那一刻,她感覺不到腳的存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種暈乎,一種飄。
那個空氣里瀰漫著菜花濃濃香味的黃昏,就在下河院長廊里,兩個打十幾二十遇過的人,瞬間有點兒分不開。幾十年的光陰似乎沒有過,仿佛,還在北山那院門前,仿佛,二十歲的東家莊地抱著上轎的,正是手裡扶著的扭了腳的人。所以,後來到睡房,擁在一起,摟在一起,壓在一起,就都合情合理了。
命該如此!
卻又偏偏不是!
睡房門騰地響起時,才知道中間這長長的歲月有過,真有過,這歲月里,北山馬家的二丫頭水上漂才是下河院的主人,而懷裡掙扎著的腳疼的人,卻在離下河院很遠的溝外一個小村子裡,天天翹起了目光盼。
目光嚓地被折斷。折斷目光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個兒的親妹妹水上漂。
被病痛折磨得早已起不了身的水上漂,這一天突然充滿了力量,不但撞開了門,還徑直撞進來,徑直扯住她,要往爛里撕……
蕩婦、淫賊、不要臉的、下流鬼、賤貨,桃花聽到了天下所有對賤女人的惡罵。這惡罵,一半響在睡屋裡,一半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再也沒法兒在這世上走了,就在妹妹水上漂撕完自個兒一頭撞向黑柱子時,她看清了自個兒的未來,一條曲曲折折通向廟宇的路。
這些,咋個向自家男人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