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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59 作者: 許開禎

  涼州城東門樓子下李記客棧里,東家莊地懷著滿腔內疚說:「和福呀,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恨我嗎?」

  「喲嘿嘿,東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著,雙手蒙住臉。

  

  這一路上,東家莊地問得最多的話,就是這句。

  東家莊地心裡虧啊——

  三房松枝吊死的當天夜黑,東家莊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樣子簡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邊上火上澆油,添油加醋道:「把這個不知羞恥的畜生綁起來,拿亂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媽仁順嫂,管家和福是活不過那個夜晚的。

  奶媽仁順嫂當時在耳房裡,和福跟三房的醜事一暴露,她就嚇得躲進了耳房,生怕這炸天的事連帶到自己。她懷裡抱著弱小的命旺,嚇得直發抖。六根帶著下人拿繩子捆管家和福時,和福女人突然撞門進來,撲通一聲就給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淚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頭。奶媽仁順嫂哪兒受得了這個,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裡見了,姐啊妹的,叫得親熱,這陣兒,和福女人卻磕頭如搗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說句話,往後,還咋個見人?

  可一個奶媽,能說上話?東家莊地還在上房吃了炸藥似的吼,那聲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頂揭掉。奶媽仁順嫂猶豫著,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著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個兒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證。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這命,我今兒個一道交給東家。」說著,一頭撞向耳房裡那根柱子,瞬間,血便流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從耳房裡跳出來,沒命地往上房跑:「東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話還沒完,一頭倒在了地上。

  東家莊地正要拿這個不識眼色的女人出氣,一看,她懷裡竟沒命旺,登時嚇得往耳房跑。進了耳房,卻被一地的血驚了。

  東家莊地正是從那攤血上看到了事情的貓兒膩,一個女人敢拿死來救自個兒男人,至少,這男人壞不到哪兒去。東家莊地繞過血,抱起兒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變了,沖後院喊:「把他兩口子給我抬出去!」

  六根如願做了管家後,東家莊地也曾恍惚過,對和福,是不是狠了,過了?但一想睡房裡看到的那幕,心就咯咯抖。一個下人,一個管家,竟敢……後來,後來還是奶媽仁順嫂,繞著彎兒似的試探地說:「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個甚?」

  這一想,東家莊地就想起六根的話,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來,事發那幾天,他並沒離開菜子溝,他去了廟裡,就是那座天堂廟。東家莊地每年都有在廟裡住一陣子的習慣,只是這時間,會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變。六根說:「你在廟裡住著,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時,到時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天啊,是六根,前前後後,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謀劃的呀。

  東家莊地再想後悔,就遲了,這時候的六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任人踢任人罵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個拿捏下東家莊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腸子都青……」東家莊地還沉浸在往事裡,醒不過神。

  「東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數。我和福做過的事,遭過的罪,從來不後悔。人嘛,活一輩子,哪兒能平平坦坦?是虧是福,老天爺知道。東家,說些別的吧,說這個,堵。」

  「和福呀,要是再讓你幫我,你還來嗎?」東家莊地還是繞不過這事,不過,這次,他算是把心裡最要緊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語氣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滿期待。

  其實這句話,他心裡憋了幾年,只是,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老管家和福終是低著頭——低習慣了,多年前養下的毛病到現在也改不了。東家的話如一股暖流在他體內涌動,事實上他並沒恨過東家,又哪兒敢恨呀?虧是東家及時趕來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個兒也難保證,畢竟……再說了,千錯萬錯,還是他和福的錯,是他和福抱了東家老婆,說到哪兒也過不去。這些年,為這事,他心裡有過疙瘩,這疙瘩,一半是為自個兒,一半為三房松枝。她不該死呀,多麼好個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聽了東家的話,心裡疙瘩算是解開了一半。解開好,解開就不堵了呀。可一聽東家又讓他回去,他猶豫了,不言聲了。

  「是怕六根?」東家莊地問。

  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問自個兒,怕,還是不怕?

  「他是個人禍呀。」終於,他跟東家莊地說了。

  東家莊地等的就是這句話,其實對六根的種種猜疑,只有從和福嘴裡得到證實,東家莊地才敢確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應承下來,令東家莊地高興萬分。他真是沒想到,和福是這麼一個念著舊情的人:「不說了,和福,啥也不說了,往後,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個兒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東家,這話,折和福壽哩。」

  兩個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話題,開始用心辦年貨。這一年已是民國十四年,比莊地小三歲的光緒爺離開人世已經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國,這涼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個景兒,盡讓人看了稀奇。單是這錢幣,今兒個用銀圓,明兒個用銅圓,鬧得東家莊地心裡著實不安,他還是覺得那白花花的銀子實在。和福便笑他:「你這是讓銀子鬧出病來了,要叫我說,最好的法兒還是拿菜子換,看上甚換甚,誰也不覺吃虧。」

  「對,對,這話對著哩。和福呀,你還記得我們拿菜子換走馬的事嗎?」

  「記得,咋個不記得?要說,那回我們是賺了,多好的走馬,瞅瞅你騎上那個威風。」

  兩人說著,把涼州城大大小小的商號轉了個遍,一溝的年貨,就在這輕鬆的說笑間陸續置辦下來。

  民國十四年臘月初一晨六時,天還蒙蒙兒黑,菜子溝下河院東家莊地帶著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剎海藏寺山門下。之前,東家莊地已托涼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將帶來的捐贈,還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進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禪寺,位於城西五里處,這座有著「梵宮之冠」美譽的千年古剎是下河院東家莊地每次到涼州城必要朝拜的聖地。菜子溝下河院每年掙得的白花花的銀子,有相當一部分貢獻到了這裡。東家莊地雖然未皈依佛門,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卻也有一顆虔誠的護法之心。大約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風風雨雨的滄桑歷史,還有院裡那血腥不斷的一件件往事,東家莊地對佛事是越老越熱衷。有一陣子,他還吃齋念佛,真就當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勸過他,借用六佛的話說,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調心不調身,愚人調身不調心。一席話說得莊地又放棄了。不過,對這海藏寺,東家莊地是這輩子都繞不過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東家莊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兩個人:一個,東家莊地傾其心血,已請到了南山天堂廟;另一個,至今仍還杳無音信。大約這番來,怕還是想從方丈口裡打探點兒消息。

  這海藏寺,和福來過,前些年遵了東家莊地的命來接惠雲師太。和福嘴裡的那些個詞,也都是跟惠雲師太學的。只記得那時是夏天,寺院周圍林木茂密,碧波蕩漾,猶如海中藏寺。日出時分,牌樓東側一縷青煙裊裊直上,盤旋於白楊、垂柳之間,縹縹緲緲,使得古剎平添了一份神奇絕妙的氣氛,仿佛置於煙柳霧海之中。

  晨光沐浴著這佛家慧地,山門前兩棵年代久遠的枯柳樹,斑斑駁駁,一片沉默,仿佛兩位看盡人間浮華的智者,再也不肯為這喧囂煩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東家莊地叩了下門,趕這麼早來就是想在法會前見到寺里的方丈。這一次,東家莊地說啥也要打聽到那個人的下落。

  進入山門,迎面是大雄寶殿,威嚴壯觀,氣勢震人。應聲而來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莊大施主,阿彌陀佛後,引著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聖殿燒過香、磕過頭,繞過大殿,走過角樓,來到八米高的靈鈞台上。

  登上靈鈞台,周圍山色一覽無餘,只可惜此時是深冬,滿目儘是蕭條。涼州城的雪落得遠沒有菜子溝厚,甚至連枯蕭的山色也掩不住。靈鈞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稱海心。相傳和西藏布達拉宮的龍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災消難。借著微薄的晨光,和福接過小僧手中的木缽,俯身取水,兩人痛飲一通,一股清冽冰涼的井水潤心而下,通體立刻清冽冽的冷爽。喝畢,和福又讓小僧親自往隨身帶的器皿里賜了水,這才向天王殿和無量殿而去。

  這一天是海藏寺傳統的祈福法會,晨光剛剛染滿大地,洪亮的鐘聲便破拂而起,古鐘轟鳴,香菸裊裊,古剎籠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內,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魚,聽完東家莊地的問詢,道:「施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動地,只可惜我乃佛門淨地,無法幫施主了卻此塵世恩怨。」見莊地面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尋佛緣而來,既入空門,心中便只有佛祖,施主踏破鐵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有緣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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