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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02 作者: 許開禎

  東家莊地走後的第七個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驚嚇險些要嚇掉少奶奶燈芯的命。

  已是半夜,夜飯吃過就飄起來的雪已覆蓋掉整個溝谷,下河院籠罩在一片白雪中。燈芯好不容易睡著,冥冥中覺得有隻手朝她伸來,先在她腿上,慢慢便上移。夢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風撩撥著身子,一種蘇麻的感覺通體散開,禁不住身子輕輕抖動,好像正是深夜轎子裡摸她的那隻手,綿軟而多情,帶給她可怕的快感。正愜意著,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奶子發疼,她一骨碌翻起來,雙手緊緊護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裡的聲音嚇住了,寂靜的西廂里傳出的是男人命旺掙扎的聲音。

  少奶奶燈芯點亮油燈,見命旺在炕上打滾。看樣子,他已掙扎了多時,夢中的手正是他在抓撓。燈芯身子裡的那團火忽地熄滅,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命旺的樣子可怕極了,臉色蠟黃,口吐白沫,額上滲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樣蜷起來。

  燈芯喚了幾聲,命旺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只是更緊地抱住身子,一陣接一陣地發抖。後來竟疼得在炕上亂翻騰,雙手不住地撕扯頭髮,像是要把頭拔了去。燈芯意識到不妙,憑經驗,她斷定男人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話說的那種奪命痛。她跳下炕,赤腳跑到院裡,大聲喚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和丫頭蔥兒聞聲趕來時,命旺已昏厥過去,兩眼瓷騰騰的,跟死人沒甚兩樣,只是,口裡一咕嘟一咕嘟的白沫,告訴人們他還活著。

  這可咋個辦?燈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個兒又識不准,就算識准,又能咋樣?公公還在涼州城,連個幫她想主意的人都沒有。奶媽仁順嫂見狀,忙跪到院裡,點燃一堆紙錢,邊燒邊說:「野鬼亂神的走開,我家少東家身子單薄,經不得折騰,有冤有苦等我家東家來了你再來……」丫頭蔥兒嚇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

  命旺燒得越來越厲害,額頭跟火爐子般燙手。吵鬧聲驚動了院裡的人,已有下人跑進西廂房,問出啥事了。燈芯腦子裡一片混亂,命旺的樣子讓她想起了跟爹見過的病人死前的症狀,她想男人命旺不行了,活不過今兒夜。

  正在緊急處,管家六根進來了,徑直走到炕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額頭,說:「還等什麼,快叫李三慢呀,人都這樣了,還愣著做甚?」

  李三慢這個名字一下激醒了燈芯,她猛地醒了神,是啊,中醫爹不在身邊,溝里不是還有李三慢嗎?這麼想著,她已吼喊著下人去請李三慢了。下人的腳步剛邁開,少奶奶燈芯突地又變了想法。這變,是因管家六根引起的。

  管家六根一聽燈芯發話,立刻緊跟著吼:「快去跟李三慢說,少東家不行了,他要是不來,綁也把他綁來。」這話粗聽,是為命旺急,是為下河院急,細聽,味兒就不像。再者,要是別人說出李三慢這個名字,少奶奶燈芯也不會起疑,偏是管家六根。他不是最反對看中醫嗎?燈芯腦子一閃,跟跑去叫人的下人說了聲慢,然後怪怪地盯住管家六根。

  「盯我做甚,快叫李三慢啊,少東家這樣,救總比不救強。」

  

  管家六根的神態忽就告訴了燈芯什麼,再說了,他不是在油坊麼,咋來得這麼及時?她緊盯住他,冷冷地問:「你知道怎麼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讓她盯愣了,盯毛了,躲開她目光,避一邊去了。燈芯止住話,忽然就明白了,她衝下人說:「都回去,沒事了,少東家睡一覺就好。」

  管家六根帶著人前腳走,燈芯後腳就喝問起奶媽仁順嫂:「你給他吃了什麼?」後晌燈芯去了草繩家,命旺吃飯時她不在眼前,這陣兒,她已明曉,男人的疼痛是由飯食引起的。

  奶媽仁順嫂惶惶地搖頭,目光一片子哆嗦,臉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說呀,吃了什麼?」燈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劍一樣穿過奶媽仁順嫂。奶媽仁順嫂只是搖頭不說話。燈芯更是清楚了,她說:「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媽仁順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刺溜一下就沒了影。

  丫頭蔥兒抱住她問:「真的要死了嗎?」燈芯搖搖頭,顧不上回答,讓丫頭蔥兒關了門,自個兒拿個盆子進了裡屋,一陣嘩嘩的撒尿聲響出來,一股尿臊旋即漫住了屋子,丫頭蔥兒驚得閃了幾下眼,她咋了?少奶奶燈芯已端著盆子走出來,跟丫頭蔥兒說:「幫我把嘴撬開。」

  丫頭蔥兒這才明白,嚇得抖著身子說:「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東家,咋個能……要是讓爺爺知曉,我可是要挨打的。」

  「閉嘴!」燈芯喝了一聲,旋即放緩聲音說,「連你也不聽話?」

  丫頭蔥兒抖成一片,心裡直後悔,剛才沒跟著奶媽一道溜走,手,卻硬是掰開了少東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燈芯緊成一團的心還沒鬆開。她聽爹說起過,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實在沒法兒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權當拿死馬當活馬醫,能否躲過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沒想,灌下不久,命旺自個兒掙扎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騰地漫開,熏得丫頭蔥兒捂了鼻子。

  燈芯的心這才嘩地鬆開,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天呀,你個命大的,差點兒就要了我的命!

  奶媽仁順嫂回到耳房,嚇得燈也不敢點。從西廂房到耳房,她走了足足半個時辰,雪染了頭,染了衣,奶媽仁順嫂心裡更是比雪還冰冷。哧一聲,有人劃著名了洋火,屋裡竟然有人,奶媽仁順嫂剛要叫,嘴讓人捂上了。

  「是我。」管家六根的聲音。

  「你說了?」管家六根緊跟著問。奶媽仁順嫂哆哆嗦嗦地搖頭,身子,卻軟軟地倒在了管家六根手中。

  「你要敢說半個字,我讓二拐子活不成。」管家六根猛地掐住奶媽仁順嫂脖子,就像當年掐住某個姐姐一樣。這一次,奶媽仁順嫂沒掙扎,她知道,自個兒掙扎不過去了,死就擺在眼前,顯顯的,她都看見了黃泉路上等她的那個人。

  管家六根卻沒使毒手,他恨恨地在奶媽仁順嫂碩大的奶子上抓了一把,留下威脅出去了。

  奶媽仁順嫂跌倒在地上。

  東西是趁少奶奶燈芯去草繩家時灌進去的。

  她讓管家六根逮著了新把柄,不得不聽他的。

  中醫李三慢自那次得逞後,並沒饒過她,大約在她身上嘗著了甜頭,中醫李三慢一逮著機會,就要撲上來。他比東家莊地還貪,還欠,一撲到身上,就沒個完。那天她剛掃完雪,正要往下河院去,院門就讓李三慢堵上了,一把掀了她,往炕上走。

  天太冷,屋裡又沒生火,冷得人打牙。中醫李三慢不管,白日黑夜他不管,巷子裡有沒有人他不管,屋裡是冷是熱他不管,兒子二拐子回不回來他也不管,總之他啥也不管!就管一門子事,下面的事!跟他自個兒說的一樣,三天不那個你,我就活不成。可他偏又不死!

  那天也是合該要出事,中醫李三慢沒得逞,雖是把她壓在了炕上,可他害怕剪子,他剛把東西亮出來,奶媽仁順嫂的剪子就到了,很利落,要剪的地方也很明確,不偏不倚,就剪住了。李三慢疼得嗷嗷叫,奶媽仁順嫂邊掖懷邊問:「還壓不?」

  「不壓了,再也不壓了,你快鬆手呀。」

  剪子又緊了一下。

  「再有人沒人的,往這院跑不?」

  「不跑了,疼死我了,快丟手呀。」

  剪子又緊了一下,眼看就要出血了,奶媽仁順嫂甚至聽到咔嚓一聲響,冥冥中那帶血的東西掉了下來。

  「好嫂嫂呀,親嫂嫂呀,我不是人,我是驢,是牲口,你饒過我吧,疼死我了呀。剪不得呀,我的親嫂嫂,你不用她還用呀,要是讓她看見這東西有了傷,說不清呀……」

  奶媽仁順嫂真就想咔嚓一聲,剪掉。只有剪掉,才沒人敢欺負她,才沒人這般沒完沒了地羞辱她。

  她的牙咬在了一起。

  門騰地一響,進來的是日竿子。

  日竿子踏腳後跟踏了已有些日子。

  炕上的事明擺著,光著一半身子的兩個人誰也賴不掉。

  日竿子興高采烈,當夜就把事兒說給了管家六根。

  管家六根這才想出這麼一檔子事,想趁東家莊地不在,利利落落把命旺給除掉。

  東家莊地回來的這天,命旺已恢復了正常。草繩男人踏著一尺厚的白雪連夜去了後山,告訴中醫劉松柏實情,劉松柏開了方子,兩服藥下去,胃裡的毒物排盡了。

  還好,餵的不是要命的東西。

  也算中醫李三慢不是太心狠,要不,不敢想。

  奶媽仁順嫂是臘月初十夜裡讓東家莊地叫去的,東家莊地說:「收拾收拾東西吧,明兒一早我送你回去。」奶媽仁順撲通一聲跪下了:「你可憐可憐我吧,東家,念在我陪你多年的分兒上,不要趕我走。」她的聲音拉滿了哭腔,眼裡是悔恨的淚。

  「要等你給我也下藥嗎?」東家莊地兩眼混濁,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會害他兒子。

  「不是我呀,你要信我,你連我也不信嗎?」奶媽仁順嫂抬起淚眼,蒙蒙地盯住莊地,這個她從二十二歲陪到今天的男人,真的會不念舊情嗎?

  「是誰?」半天,東家莊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從涼州城一回來,院裡便紛紛攘攘,傳說著兒子命旺差點兒半夜死去的事。老管家和福拿著海藏寺請來的聖水去餵兒子命旺時,他把媳婦燈芯喚進了上房。

  媳婦燈芯嘴閉得緊,半天,就是不吐露實情,問急了,扔下一句話:「你問她去,叫她自個兒說。」說完,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愣愣地丟在上房。

  媳婦燈芯分明是對他不滿,話語裡、表情里甚或還溢著一份恨。東家莊地再一次想起那個夜晚,想起梯子倒地的那一聲騰。他知道,媳婦把啥都看在眼裡了,卻又把啥都藏了起來,不是她不想說,是給他留面子。媳婦燈芯給他留足了面子,就是在眼下,還不把奶媽仁順嫂說出來,這份用心,他哪兒能想到?他忽地又想起涼州城裡老管家和福說的一句話:「東家,你娶了個好媳婦呀,仁慈、大義、明事理,這麼好的媳婦,若不是修來的,你上哪兒找去?」

  真是修來的?

  東家莊地想著想著,老淚就溢了出來,暗暗發誓,往後,定要對媳婦好點兒,再好點兒。

  「說!」他悶騰騰又沖奶媽仁順嫂喝了一聲。

  奶媽仁順嫂不能不說了,她十幾年的付出不能因為一句話打了水漂,這陣兒,她也顧不上兒子二拐子了。

  「是管家,趁少奶奶不在,他溜進去灌的。」

  「灌的什麼?」

  「苦針兒熬成的汁,李三慢給的。」

  苦針兒是山里一種有毒的草,羊吃了都會瘋癲。

  這畜生!

  奶媽仁順嫂終因出賣了管家六根而保住了自個兒在下河院的位置,但接下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管家六根並沒因幹了喪天良的事立即遭到懲罰,奶媽仁順嫂卻接連遭到懲處。先是西廂房不讓她進,接著,廚房的差事丟了,等到年關來臨時,她在下河院成了一個閒人,一個只拿工錢卻沒活兒乾的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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