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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05
作者: 許開禎
年關說到就到了。
菜子溝沉浸到一片對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一打涼州城回來,就扔下自個兒的家,二話不說地到了下河院。這幾天,他正忙活著給溝里人供年貨。他和東家莊地從涼州城拉來了兩馬車溝里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著兩架膠軲轆大車,費盡了周折,才算從一溝白雪中輾開了條路。有兩次,拉偏套的騾子失蹄,踩到了溝崖里,差點兒將大車拉翻,和福鑽溝崖下,連扛帶頂的,硬是將車軲轆給從溝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東家莊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細心和周到在置辦年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幾乎溝里每戶人家需要什麼,他都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置辦的東西也都是價廉物美,且為溝里人喜愛的。溝里人一見這花花綠綠的東西,讓冰雪凍著的僵臉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外跳滿意哩。第一天供年貨,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溝里人的重新認可和尊重,人們不得不承認,在心細和公平上,他確實比六根強。
東家莊地重新起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贏來人們的一片稱讚,都說東家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宰相肚裡能撐船,連糟他老婆的人都能饒恕,可見心胸有多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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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天雪地的菜子溝,快樂溢得能把雪化掉。
與此同時,懲治六根的計劃也在秘密磋商著。東家莊地並不打算讓兒媳燈芯攪進來,有些事,他是跟兒媳張不開口的。
「我難啊。」他跟和福發著感慨。這時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說了,包括跟奶媽仁順嫂睡覺。有些事老管家和福心裡也知道,東家莊地親口說出來,就讓他感覺分量不一樣。「是難啊。」他跟著嘆口氣。這些事兒真讓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來,東家莊地可就威信掃地了。和福建議從長計議,先穩住六根,等他跟煤窯楊二、油坊馬巴佬一一碰過頭後再說。
東家莊地還有一件更恥於見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裡。是他給了奶媽仁順嫂毒藥,藥死了青頭。
東家莊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個日子裡走進青頭院子的。那是一個連陰的雨天的後晌,雨住天開,雲縫裡瀉下一抺羞怯的陽光,灑在濕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裡的東家莊地感到心情無比舒暢,他剛剛得知三房松枝懷孕的喜訊,這個讓他整整等了半輩子的喜訊,在這個空氣清爽得讓人心醉的後晌燒得他再也坐不住,非要四處走走才能讓心靜下來。
屠夫青頭的院門朝巷道開著,門敞著一道縫兒,他本是無意間望進去的,卻驚訝地發現屠夫青頭四歲的兒子正爬泥地上號哭,即將成為父親的他心裡立時多出份疼愛,忍不住走進去抱起了孩子。這時睡屋的門開了,隨著一聲軟軟的斥罵閃出一個嫩人兒來,她的臉跟剛剛泛熟的茄子一樣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兒一挑,略顯羞怯地訝出一聲,一閃身鑽屋裡不出來了。
東家莊地猛憶起剛才看見的嫩人兒是沒穿棉襖的,連青衫也沒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只戴了個肚兜兒,那肚兜兒是水蔥色,在雨後的羞陽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著水蘿蔔的光芒。他立時呆怔在院裡,不知該走出去還是隨了那光去裡面看個究竟。猶豫間門吱呀一聲開了,女人這才莊重地閃出身子,走進泥里接過孩子。
恍惚的莊地這才想到女人是在換衣衫,臉紅得跟炭火一樣,真不該這樣冒失,看一個下人的小媳婦是多麼的失禮。可那一眼給他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一閃而過的女人身子像夢魘一樣困著他不肯折身走出來。女人倒也大方,問了聲:「你是東家老爺吧?」就謙恭地躬身將他讓到了屋裡。屋子裡還彌散著女人換衣時留下的裊裊體香,鄉下女子儘管粗野,可長期浸潤在菜子的清香里,倒也染了不少爽淨淨的味兒,那味兒很快彌合了東家莊地的心境,竟讓他一時變得迷迷瞪瞪,神思恍然。
那個後晌終於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說不清誰引誘了誰,直到結束時東家莊地還像在夢裡沒醒過來。他顫顫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親親,不知是喚二房水上漂還是喚三房松枝。總之,他就那麼喚了,直喚得女人軟成一攤水,再次倒他懷裡,他才猛匝匝看清這是在屠夫青頭的炕上。
下河院東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這樣糊裡糊塗地結下了,等兩人都明白過來時,已纏綿得無法分開。直到有一天,女人哭著把屠夫打傷的身子給他看,東家莊地才想起該為女人做些什麼。而這一切,竟然沒能逃過一個十幾歲男人的眼睛。
下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東家的心思,他恰到好處地弄來一包藥說,只要喝了,神不知鬼不覺就給過去了。讓偷情弄得顛三倒四的莊地哪裡還管得上看這個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個偷完情的夜裡把東西交給了女人,誰知道一年後這竟成了小男人威脅他的把柄。一想起這些,東家莊地就覺得六根確是個人精,要想弄倒這樣一個人精遠比當初聽他話趕走和福難得多。
東家莊地不得不為自己的孽債痛苦。
比東家莊地更痛苦的,是和福。
老管家和福本以為重新走進下河院不是件多難的事,他甚至暗暗攢足了勁,想幫東家莊地把害人的六根趕走。沒承想,前腳剛進下河院,後腳,就牢牢地讓一個影兒絆住了。
那影兒像是等在門裡,就等著他把腳步送進來。不,是盤伏在正院那棵老樹上,老管家和福記得自個兒剛進院,是朝那樹上望過一眼的,明明望見那個影兒從樹上跳下來,顫顫地喚了一聲「和福呀」,就不見了。老管家和福四處再尋,哪兒還有個影?後來,後來他到了長廊,靜靜的長廊里,忽然傳出一個聲來:「和福呀——」軟軟的,顫顫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給捉住了。
和福知道,這影兒是跟定他了,還有那聲兒。果然,無論他到後院,還是西廂,甚至在落滿積雪的草園子,那影兒也照樣潛伏著,就等他先出現。只要一聽見他腳步,影兒便猛騰騰跳出來,嚇他一跳,然後,他的雙腿被絆住了,被箍住了,動不成,也沒法兒動。更是那聲兒,冤冤的,想想的,仿佛千年的妖,仿佛老樹上開出的精靈,更仿佛,一個鑽在他心底的人兒。那聲兒叫,那聲兒和福,一下就把他喊蒙喊呆愣,喊得不知是在陽世還是陰府了。
「和福呀……」
聲兒又冒出來,在天空,在屋頂,在這院裡的每一寸空氣里。
那影兒不是別人,是三房松枝。
濃濃的年關氣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趕在二十三小年前將一溝人的年貨分了下去。一進二十三,院裡就該掃房、鋪炕、清理角角落落的衛生了。這都是些女人們做的事兒,平日裡女人們似乎不打緊,多一個少一個似乎無所謂,這陣兒,就顯得缺人手了。這天,老管家和福走進上房,見東家莊地正在凝神靜養,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話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會兒,想退出來,不料東家莊地卻微微睜開眼,問:「有事?」
老管家和福剛提了個頭,東家莊地馬上頭搖得響:「不行,和福,你替誰求情都行,替她,你還是把話收回去。」
「東家……」
「和福你甭說了,再說,讓我小看你。你想想,一個敢把毒藥餵給我兒子的人,讓我咋個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說話的分兒上,這下河院,怕早沒了她藏頭的地兒。和福呀,我知道你是個忠厚人,欠不得別人的情,不過,不過話咋說哩?對她,我也算是夠仁夠義了……」
老管家和福沒再堅持,這事,要說東家也給足了面子,再要堅持,就顯得他不講理了。從上房退出來,和福在長廊里靜了靜,一拐步子,進了後院,不大工夫,抱著一捲紙進了耳房。奶媽仁順嫂傻呆呆的,盤盤腿兒坐炕上,眼睛盯住牆上的一隻蜘蛛,死勁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聲,奶媽仁順嫂沒反應,目光依舊盯著那蜘蛛。蜘蛛也像是無聊得很,順牆爬上去,沿著窗欞兒下來,窗台上繞一圈,又上了牆。瞅著瞅著,和福來了氣,猛地撲過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罵,我讓你爬!」
奶媽仁順嫂這才打個戰:「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個……」一看是和福,她噤了聲,卻不下炕,就那麼坐著,望。
和福嘆息一聲,將紙放炕上,說:「眼看到了年三十,院裡的窗花還沒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這些年誰剪的,東家說了,今年由你來剪。」
「真的?」奶媽仁順嫂突地跳下炕,邊穿鞋子邊驚。手,已放到了紙上。
和福沒再多言聲,只是在心裡重重嘆了一聲,出來了。
和福話里那個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兒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滿溝里亮堂。往年,怕是到了這時候,溝里湧進下河院求著剪窗花的,能把車門擠破。大紅紙上剪出的那些個活蹦亂跳的兔兒、雞、山鼠,還有一對對戲水的野鴛鴦,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來。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溝里,那滿眼活生生的鮮紅,一下就讓菜子溝跳了起來。
老管家和福的眼裡,嘩地就溢滿淚水。
二十三這天,老管家和福喚上草繩男人幾個,牽了一匹馬、兩匹騾子,雞叫頭遍就出了門,往五里遠的天堂廟去。三匹牲口上馱的,除了供品,就是廟裡居士們過年用的物品。
難得的豐收讓廟裡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來。有些外溝來的信眾,怕是要在廟裡度過這個年關,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廟會。
廟裡的一應事兒,東家莊地都託付給了和福。本來這座廟,還有廟裡大小事兒,都由和福掌管著。只是這些年,和福的腳蹤也很少到廟裡去了。
幾個男人一路說笑著,吆喝著牲口,似乎幾根煙的工夫,就到了廟下。黑夜漸退,一層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懸在半空里的這座廟,就像天池一般,虛虛緲緲的,讓山一下有了仙氣。人在山中,就成了一隻鳥。還未叩門,山門嘎吱一聲先給開了,披著晨光出來的,正是惠雲師太。
「阿彌陀佛。」見是老管家和福,惠雲師太忙雙掌合攏,退後兩步,施起禮來。
「阿彌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後兩步,跟惠雲師太行佛禮。
草繩男人牽了牲口,跟應聲而來的居士還有信眾們往裡抬東西。一向慈靜的廟宇忽就熱鬧起來。
太陽噴薄而出的時候,惠雲師太引著老管家和福,往禪房走,穿過廟廊的一瞬,老管家和福眼裡忽地閃進一個影子。山腰間,畫廊里,如山風一般一掠而過的,不是居士,不是信眾,明明是一個不染塵俗的三寶弟子。這天堂廟,剃度出家皈依佛門的,原本就惠雲師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正怔惑間,就聞惠雲師太說:「妙雲是打天梯山過來的,小住了幾日。」
小年轉瞬而去,大年的腳步實騰騰地響過來。為慶賀豐收年景,也更為來年的豐收早些灑下祈禱的穀雨,東家莊地聽了和福的話,破例多宰了十幾頭豬,兩頭牛,以賞賜的方式分到了溝里,於是家家戶戶的年三十都飄起了肉香,整個菜子溝肉香橫溢,孩子們的歡叫加上炮仗噼噼啪啪的聲響沸騰了溝谷。
而在五里開外的南山天堂廟,惠雲師太跟弟子妙雲,打盤而坐,相對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