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24-10-04 19:24:08
作者: 許開禎
管家六根預感到自己的危機正在一日日加重,這種預感很快被他的叔叔日竿子證實。正月初十過了的一個晚上,日竿子喊他喝酒,進屋坐了半天卻不見日竿子拿出酒來,便問:「不是要喝酒嗎?」
請記住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你還有心思喝酒?」日竿子悶騰騰地說。
管家六根的年是在跟柳條兒的打鬥中過完的,自打聽了草繩得子的實話,柳條兒便像握住了男人短處,態度再也不像以前那麼卑微了,隔三岔五就要把後山中醫劉松柏提上一次。正月初二別人看岳父的日子,柳條兒包了一方子豬肉、兩塊茯茶,外加兩瓶老乾酒,嚷嚷著要男人去趟後山,讓中醫劉松柏把把脈。這建議自然遭到男人六根的堅決反對,免不了又要一頓拳腳相加,柳條兒挨了打並不氣惱,只是越發將下面捂得緊了,任憑男人怎麼弄就是不丟手。
管家六根像一隻遭到拒絕的公狗,脾氣越發暴躁。正月里人閒吃得好,精氣兒足,正是下種的好時節,不信你到溝里走一遭,燈一黑各院裡冒出的儘是吭吭哧哧的下種聲。自家女人卻像捂著一道神符,神聖得連閻王爺也不讓進,還一口咬定是他的種有假,氣得他真想拿刀宰了這女人。他喝口茶道:「煩啊,喝幾口心裡暢快些。」
日竿子明顯是錯聽了意思,誤把六根嘆的跟自個兒擔憂的想到了一起。他說:「你都聽到了?」管家六根不免納悶兒,抬頭盯了日竿子一眼,炭火映照的臉上顯得有些焦灼,急巴巴的目光證明他嘴裡想說的是另一件事兒。管家六根將錯就錯應道:「是啊,聽到了,我這耳朵好使,不想進的東西硬進,攔擋不住呀。」
一進正月,整條溝里飄蕩著對管家六根極為不利的傳言,傳言的禍端正在老管家和福身上。本來各家各戶從老管家和福手裡拿到了想拿的東西,已經把他誇得過火了,偏巧他又別出心裁弄出一串子收買人心的事,溝里的風向立時朝他一邊倒了。
大年三十老管家和福又以下河院名義給溝里十二位年過七旬的老人送去了上等青布做成的棉襖棉褲,還特意給牙口好的朱二奶奶送去二斤炒好的麻子,讓她沒事幹時打發日子。初一他又引著東家莊地給溝里大姓人家挨個拜年,此舉可是自打有下河院就從未經見過的,也著實出乎溝里人的預料。驚得那些人家像玉皇大帝下凡一樣,顫著嗓子不知說啥才對。大戶人家一帶頭,東家莊地的仁善之名便像風一樣席捲了溝谷,跟著受益的自然是老實厚道平日裡就頗得人緣的和福。
人們這才發現老管家和福確實心向在溝里人這邊的,於是對管家六根的種種指責便像雪融化後的濕氣很快蒸騰起來,包括他每年收菜子從溝里人手裡抽頭兒,包括他把最好的地給了日竿子卻少算了畝數,包括溝里人拿到油坊的是上好的菜子,換回的卻是又稠又糊還帶了辣味兒的榨底子油,弄得過年做出的飯都帶了股嗆人的辣味兒。
更有甚者還揭了管家六根的老底,說他打小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傢伙,趴在茅廁牆上偷看姐姐脫褲子;看見村裡的狗戀單拿繩子把正在舒服的狗捆一起扔進沙河裡;禿子家的草驢不讓王二家的小叫驢跳,他拿根抬水槓子猛一下就捅進去,害得禿子家的草驢以後再也懷不了駒;自己的爹看上了男人得癆病死掉的馬寡婦,想吃嘴偏草,他一巴掌下去,扇掉了親老子兩個門牙。凡此種種,直把他說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趁機說出憋在心裡老久的話——這號人還想生兒子,不斷後才叫怪哩。
溝里就是溝里,甭看平日裡風平浪靜,誰對誰都好。一旦起了事端,這溝就不一樣了,人也不一樣了,更不一樣的就是長在人臉上的嘴。站在巷裡,你聽聽,一個個唾沫渣子亂濺,有的沒的紅的白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全給你倒了出來。你再聽聽,唾沫渣子裡的六根,就真正不是個東西了。
日竿子正是在這樣的風聲里發出對侄兒深深的擔憂。他說:「得想個法兒呀,一溝的唾沫噴出來,不淹死也得嗆死。」管家六根的心很快黑下去,他本來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一聽日竿子說出這些,心事就越發重了,重得能把他壓死。不過他還是很能沉得住氣,尤其在叔叔日竿子面前,就越發得有底氣。沉了會兒頭,他恨恨地抬起來說:「屁大個事,你當話真能淹死人?那是把臉看得比命值錢的人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你把臉裝褲襠里試試,啥這話那話的,儘是屁,屁,活人,哼,他們遠著哩……」
日竿子讓侄兒一席話說得無言以對,喲嘿嘿,你聽聽,都把臉說到褲襠里了,人要是不要臉,那還怕個甚?日竿子驚訝地瞪住侄兒,一臉的駭然,他確實沒想到,侄兒竟活得刀槍不入了。行,行,狠著哩,狠。日竿子心裡雖是極其不舒服,但最終,還是對侄兒的理論首肯了。
走出日竿子家,墨夜很快罩住了六根心靈。正月的這個夜晚沒有星星,月亮讓厚重的雲遮嚴了,刺骨的寒風嗖嗖刮,冰碴兒打在脖頸上生扎扎疼。管家六根覺得腿灌了鉛,忽然邁不動了,心掉在黑夜裡,尋不到,孤魂一樣站在風口子上,直站得通體冰涼,腳指頭快要凍掉了,才回到屋裡。柳條兒打鼾的聲音瞬間點響了心裡的炮,他拾起笤帚就沖光溜溜的身子上抽去。
日你媽,你倒睡得踏實。
少奶奶燈芯是在正月十一的正午走進老管家和福院裡的,本想早些過來拜個年,娘家來了人給耽擱了。年都過了這些個日子,才提著東西看人家,她心裡過意不去。
十五歲的少年石頭站在冬日的陽光下望天。天上有朵白雲打從磨坊里回來就吸引他到現在。白雲真是好看極了,絮絮棉棉的像一床填滿想像的厚被,更像一座懸在半空里的山,奇峻無比。
十五歲的少年石頭常常生出到雲層端坐的怪誕想法,看雲是他每日少不了的事兒,除非厚重的烏雲將他的目光阻擋住。他穿一件藍布汗褂,上面裹著黑粗布面子的棉襖,圓圓的衣領襯托得他脖頸頎長,紅潤的面龐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發出黃銅的光亮。他的身子已長成大人,後面望去已呈現出壯勞力的輪廓,只是兩條筆直的腿還略顯力量不足,覺得他只能撐起想像而不能額外再擔起什麼。
剛剛添了一歲的少奶奶燈芯一進院就讓院裡的少年搶了目光,藍天白雲下披滿陽光的少年像一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挺拔的松,一下就把心思掏空了。她不由得止住腳步,怔怔地立他身後,看太陽在他身上泛出一層兒一層兒光暈,那光兒透著鮮活的氣息,散發著一股股青春年少的味道。寂寞的院子因了這個年輕的生命而充盈了勃勃生機,這生機同樣以無比靈巧的雙手撩撥著她略顯困老的心。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了十幾歲透明的亮色里,忍不住也抬頭,朝那朵純淨得近乎讓人屏息的白雲伸出目光。
按說,少年石頭要比命旺小一歲,其實也就幾個月。老管家和福得子晚,頭一房老婆娶了來沒三年,患上病死了,一男半女的沒留下。老管家和福空熬了幾年歲月,都想著要一個人過了,誰知上天又賜給了他另一個女人。女人還年輕,過門時還沒燈芯現在這歲數,兩年後有了石頭,一下就把和福過日子的興頭給提了起來。燈芯望著石頭,心裡忽然想,錯前錯後生下的人,咋就差別這麼大?這身子,這目光,絕絕是男人命旺不能比的。
少年石頭被雲中的另一雙眼睛打擾了,緩緩轉過身子,尋了那目光而來,驀然望見一張聖美的臉,恍惚得不敢確信,又抬頭望了望雲,再次把目光挪向門口立著的女人。兩個人就那麼對望了一陣兒,直到確信這是在院裡而非雲里時才啟開嘴唇,互相說話了。
「你是石頭?」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裡裝了多少年,夢裡又等了多少年,終於見面了似的,都在心裡驚嘆了一聲,爾後,便盈盈笑在了一起。
「我聽爹說過。」
「我常聽院裡人說起。」
這便是一生里他們頭次說的話,說完就進了屋。石頭娘不在,串門了,這陣兒喚她串門的人實在多,都有些忙不過來。和福去了廟上,一過初十,和福就得住廟上,為二月頭上的大事做籌劃。兩個人坐著,卻忽然沒話,望一眼勾下頭,再望一眼又互相扭過頭,直到石頭娘帶著乏累走進來,兩人竟然沒再說幾句話。
這個明媚的正午給院裡平添了很多陌生的東西,也給少年石頭帶來了比雲更有意蘊的另一種生命。少奶奶燈芯走後很長時間,他還呆怔在院裡醒不過來。
同樣的正午,奶媽仁順嫂家卻被另一種氣氛籠罩著。
整個年讓仁順嫂過得無比沮喪。那個夜晚後,東家莊地沒再喚過她,上房的門自此對她緊閉,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淒冷的風,每掃一眼都讓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捲紙,寒冬里點起她一團希望,她挑著油燈,哼著三房松枝教她的曲兒,一剪一剪的,把心頭的盼全剪到了紙上,也把那份相思、那份愛剪到了紙里。
望著一炕火紅的窗花,奶媽仁順嫂幸福得不成樣子,憧憬得不成樣子,幾乎要抱著窗花,美美哭上一場。不料,年三十她到院裡一望,媽呀,那糊了白紙兒的窗戶,早已是鶯飛燕舞,一派子紅。松枝、蠟梅、飛鳥、山兔,儘是些她沒見過的窗花,剪得那份兒巧,那份兒活,那份兒喜氣洋洋,甭用猜,一看就是出自西廂那雙手。天呀,她一派投入中,竟把這個給忘了。少奶奶燈芯跟三房松枝,原本就是一個窗子底下的呀。
她哭了一場,一場火,將那些再也派不上用場的窗花給燒了。一同燒掉的,還有她的心,她的思,她的念,她的想……到了臘月二十六,老管家和福提著一條豬腿走進耳房說:「東家讓你提前過年去,這肉你拿著,清油改天我再送去。」奶媽仁順嫂死灰一般的目光擱和福臉上,擱得和福難受,擱得和福嘴張了幾下,恨恨一跺腳,啥也沒說走了。還說甚呢,能說甚呢?一切都明擺著,她是多餘,是累贅,是一條老狗,得攆出去!
奶媽仁順嫂提著豬腿,心如刀絞般出了門。巷子裡是壓不住的熱鬧聲,但熱鬧都是別人的,仿佛人們已知道她讓下河院趕了出來,走在巷裡竟沒人跟她親熱,沒人把熱鬧多少朝她灑一點。唯有草繩遠遠跟她說了句話,草繩的目光盯著豬腿,沒看見她有什麼異常。那一刻,奶媽仁順嫂真想將豬腿分一半給草繩,只要能陪她說句話。可草繩顯然並不眼熱,自打生了兒子,草繩對一切都不再表現出眼熱。奶媽仁順嫂只好作罷,孤零零回到自個兒院裡。
享受慣了下河院過年的熱鬧,家裡的冷清像夏季里沙河的洪水,沒完沒了襲來,兒子二拐子偏又是個不知冷暖的人,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賭上。
年終於過去了,兒子二拐子明兒個要去窯上,有句話憋心裡好久,奶媽仁順嫂想說出來。
「你……不賭行不?」
「我的事不用你管。」二拐子剛賭回來,一頭鑽被窩裡說。
「可……那是我的錢呀。」
「你的錢?」二拐子很不耐煩,輸錢的人總是不耐煩,「錢留著做甚,不如賭了乾淨。」
「你個混帳,想氣死我呀。」
「誰個氣你了,想死想活你自個兒說的,甭拿別人的氣往我頭上撒。」
「你說甚……你?」
「你心裡明白,說出來難聽。」二拐子索性捂嚴了被子,不再理她。
二拐子自然明白當娘的為啥嘆氣,為啥丟魂。打窯上下來,他便聽說了下河院發生的事。可他懶得管,愛咋咋,只要不妨礙他就行。
二拐子對母親仁順嫂跟東家莊地的關係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並不是說他是個多開化的男人。事實上母親也帶給他不少羞恥,下河院下人們之間偷偷摸摸的傳聞,還有看他的眼神,都讓他在下河院抬不起頭來。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二拐子有什麼辦法?愛跟誰睡跟誰睡,東西她長著,我能看住?二拐子常常這麼勸解自己。
二拐子本想戒賭的,自打下河院少奶奶掀翻牌桌,二拐子就沒再賭過。是仁順嫂的嘮叨把他又趕進賭房,他是輸了錢,輸的還多,但沒有仁順嫂的嘮叨難受。比起這些叨叨來,錢算什麼?奶媽仁順嫂再跟他叨叨,二拐子就跳了起來,很兇,有幾回險些把難聽話說出來,可他真想說出來。
二拐子走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奶媽仁順嫂在她的小院裡迎來了天天渴盼的男人。東家莊地提著一包點心,那是上好的點心,平日裡自個兒都捨不得吃。在仁順嫂一連串的訝叫里,東家莊地平穩地坐下,完全像這屋的主人,不慌不亂。伸出目光巡視了一周,屋子是破了些,過年連窗子也沒糊,被子慵懶地堆在炕上,跟她往日的乾淨形成鮮明對比。莊地啥也沒說,知道女人心裡恨他怨他,但他啥也不想說,只是望住她,目光里有絲眷戀,更多的卻是不安,那是兒子命旺帶給他的。
一想兒子命旺喝下的苦針兒汁,東家莊地的目光就成了這樣。
仁順嫂先是哭了一鼻子,又說了不少悔話,覺得莊地能原諒她了,就試探著把身子靠過去。莊地沒有拒絕,但他的撫摸顯然缺少熱情,只是象徵性地在胳膊上撫了會兒,然後掏出點心,要她吃。看著女人把點心咽下去,看著女人眼裡的溫情一點點升上來,迷濛住整個眼,莊地起了身,他走得很堅決,給女人一點餘地都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