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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謝土 1

2024-10-04 19:24:11 作者: 許開禎

  民國十五年二月初一,天降祥瑞,菜子溝百年老院沉浸在一派神秘的氣氛中。

  早在十天前,涼州城有名的齋公蘇先生便被一匹棗紅大馬馱進了下河院,跟齋公蘇先生一道來的,有他的蘇家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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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家班由涼州城舉人蘇瑞康創辦,蘇瑞康早年在涼州府為官,清朝沒了後,他被駐紮涼州城的國民軍趕出了府衙,在涼州城東的文廟住了一陣子。蘇瑞康一生飽讀詩書,精通國學,曾立志要做一名學董,創辦涼州城一流的學堂,無奈他生不逢時,連考幾次都未中進士,創辦學堂又深受錢財困擾,只好委屈在涼州府做一名小官。大清一去不復返後,蘇瑞康也曾把希望抱在民國上,可惜江山雖換,官場依舊混濁。加之蘇瑞康生性耿直,不卑不亢,這就越發沒了容身之地。文廟閒居三年後,年事已高的蘇瑞康鬥志銳減,再也不對自己抱啥奢望,索性一頭埋在易經八卦里,先是苦學《黃帝內經》,後又跟涼州城的佛道兩界來往密切,慢慢,走上了另一條道。

  齋公蘇先生是蘇瑞康之幼子,自幼跟著父親苦讀詩書,後又師從雷台道觀的清山道長,原本想修成一名清風仙骨的至善真人,只可惜二十歲時身染重疾,在病榻上一臥三年,後來老父又因一場莫須有的罪名,被國民軍投入大牢,死在了牢中。悲從中生,只好放棄一切夢想,將老父一手創辦的蘇家班重新打理起來。不料,名因此而起,不到三十,便已成涼州城受人尊敬的蘇先生。

  蘇先生此行,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報答下河院東家莊地對老父蘇瑞康的恩情。老父蘇瑞康身陷囹圄時,下河院東家莊地曾全力相救,銀兩花了無數,無奈老父蘇瑞康被冤進擁袁復帝的大案中,東家莊地最後也是無能為力。但此情此恩,不能不報。二則,年前他便聞知下河院要搞一次規模宏大的祭祀,老管家和福還拿著東家莊地親手寫的帖子,登門相請,他不能不來。

  對這場祭祀,東家莊地是這樣說的,去年油坊大興土木,修了四大間廊房,事後本應大謝土地神,祈求保庇平安順舒。但因兒子命旺成親在即,遂將謝土之事許了願,想等來年龍抬頭之際連同諸神暨先祖一併祭奠。另則,過了正月,東家莊地便滿六十了。東家莊地以前說自個兒六十,其實是虛六十,溝里人逢八逢九都不說,五十七一過,便到了六十。而真正到了六十,一般是要大擺壽宴慶賀的,但東家莊地不想這麼做。具體緣由,東家莊地不說,蘇先生當然也不便明問,但他清楚,這跟下河院有關。下河院這些年諸事不順達,蘇先生也略有耳聞,但他認為,東家莊地的心病還在兒子命旺身上。

  蘇家班一到,便埋頭忙碌起來。深諳東家莊地心理的蘇先生自然清楚,請他來,絕不止謝土這麼簡單。大凡他能做的,東家莊地怕都想做一遍。因此,這段日子,蘇先生就格外地忙。

  跟蘇家班一道忙的,還有專門從溝里挑來的十男十女。這十男,全是溝里清一色的壯勞力,而且均為家中老大,按東家莊地的話說,老大能堵一河水,家中只有老大肩膀硬,才能扛得過七災八難,也只有老大走得端,才能做到家和萬事興。這十女,全是溝里兒女雙全而且不染疾病的。東家莊地如此精挑細選,其用心,再也良苦不過。

  十男十女負責下河院祭祀物品的準備及蘇家班的起居飲食。

  這當兒,老管家和福一直在廟上,下河院要行大禮,廟上不能不做響應。東家莊地跟老管家和福早就商量好,二月初一開始,天堂廟要舉行祈福法會,要將溝里溝外善男信女引來,要讓佛光普照眾生。

  凌晨五時,一道紫光掠過下河院,朝東天而去,驚得眾人愕然無語,全都屏了呼吸。身著紅袍的蘇先生凝望東天,微微道:「良辰已到,院裡院外披紅。」話音未落,早有草繩男人引著眾幫工打開門,一股清澈之風撲面而來,吹得連忙了幾個日夜的幫工們打個激靈。草繩男人懷裡一抖,唰地抖出一副對子來,細看,正是蘇先生的墨跡:

  一幅好畫圖 時看山色含青 水光帶綠 無窮樂趣承恩廣

  幾般清意味 偶聞花香吐艷 鳥語爭春 不盡生涯被澤多

  幫工還在愣神,草繩男人急喚:「快抹糨子,遲緩不得哩。」瞬間,大紅的喜對便貼了上去。貼過側門,又到正門,正門上寫的是:

  天道本大公 豈必清酒香花永賜無疆之福

  人心果向善 即此寸衷片念亦照如在之城

  這時間,院裡已緊成一片,蘇先生一聲披紅,意味著祭祀的前幕已拉開,兩間上屋早已騰出來,做了蘇家班的場所。東家莊地端坐在睡屋的太師椅上,他身著紅色緞袍,頭戴禮帽,正在笑盈盈接受各位遠親的早安禮。

  遠親是早在年前就下過帖子的,截至正月二十九,南北二山、後山、溝外及沙漠邊土門子的親眷便都到了,人有多少先不論,騎來的騾馬馬廄里拴不下,單是給馬餵料添草的幫工,就多請了三位。這陣兒,正院長廊里早已排起長隊,早起的親眷們必是先要向主家行這道大禮的,一示賀喜,二則,有些親眷來了三五天,還沒見上東家面,必要借這機會,親口向東家莊地道一聲安。

  西廂也是一片忙碌,謝土敬神一應事兒少不得少東家命旺。後山中醫劉松柏這次是最早接了帖子的,也是頭一個奔下河院來,來了只跟東家莊地簡簡單單寒暄過一陣兒,便一頭扎進西廂,專門操心起了女婿。東家莊地話說得明白,命旺到時能不能經見住這世面,就看親家公的。

  中醫劉松柏這次是使盡了看家本領。臘月里接到帖子,他便帶了一張上好的狐狸皮和若干山參趕往涼州城,在吳老中醫的府上住了兩宿,將女婿命旺的病症一一告知。得悉命旺讓人強灌苦針兒汁,差點兒一命過去,吳老中醫驚得連連失聲:「天老爺,真有這等事情,這還了得,那身子,受得住苦針兒草?」

  這次的藥是吳老中醫親手配的,加了若干味劉松柏都不知用途的草藥,藥味比黃連還苦。中醫劉松柏這次沒跟東家莊地玩捉迷藏,直截了當就將吳老中醫的中藥放到了琴桌上:「你要忌諱,我就走,醫好醫不好不怪我手藝,只管他自個兒的命。你要不忌諱,就得跟廚房准了!」東家莊地看他在這節骨眼兒上使撒手鐧,拿兒子命旺要挾他,當下氣得就想沖他吼,甚至想扔了那中藥,可一想兒子,東家莊地不言聲了,黑過去的臉慢慢轉青,眼裡,多出一層無奈。但他終是沒給中醫劉松柏任何肯定,只是擺了擺手,道:「是我兒,也是你女婿,我想,你也不至於讓你家燈芯守寡吧。」

  中醫劉松柏這次想了個絕計,藥不在廚房熬,西廂有間偏房,當日便收拾出來,添了火,他自個兒親自熬。為防藥氣蔓延,他在火上同時熬了兩罐山珍草,一罐里加了馬蘭花,一罐里加了後山松林的盼盼果。馬蘭花的清香和盼盼果的野味一熏起來,立刻將中藥的苦味兒壓了下去,加上整個西廂都點了松香,裊裊的,走在院裡,連他自個兒也嗅不到藥味兒。

  這一關,他是替親家公遮掩了過去。到現在為止,還沒人知曉下河院重新有了中藥味兒。

  將近半月的調養終見效果,少東家命旺不但能自個兒穿衣,還能在別人的攙扶下到院裡走上一陣兒。臉上,也不再死僵僵的,青黃中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微紅。更是那眼神,若要不提前說明他是個病人,外人是瞅不出的。

  中醫劉松柏端坐在八獸椅上,手捧銅壺,一口一口喝得非常滋潤。喝早茶是他的習慣,到了下河院,就越發得有這一喝。心裡,卻忍不住一次次驚慌,這驚慌不是說他對女婿命旺沒有把握,他敢上門來,就能把女婿推到眾人前。他驚的是親家公做事的排場,慌的是這下河院不為人察的隱秘。

  謝土他見過,自個兒家也謝過,祭神他也見過,包括廟會。身為中醫,劉松柏經見的事絕不比下河院的東家莊地少。但如此氣魄,如此興師動眾,劉松柏還是頭次見,不但頭次見,怕也是頭次聽。人在西廂院,他的眼睛和耳朵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正院,正院天天出出進進的人,天天送來的禮品,還有一撥撥的目光,都成了他關注的對象。還有,那些遠道而來的親戚,還有藏在親戚背後的臉色,更是他要細細把玩的。把玩到最後,後山中醫劉松柏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財主就是財主,大戶就是大戶,甭看下河院眼下人勢單薄,但東家莊地隨便跺一下腳,這溝里溝外,怕都要動幾動。這下河院的威,這下河院的勢,跟當年老東家手上比起來,一點沒減弱,反倒,越發地猛了。

  後山中醫劉松柏每每意識到這層,就不由得把目光擱女兒燈芯身上。一則,他感嘆蒼天有眼,時過多年,老天終是沒折斷他隔山窺望下河院的目光,妹妹松枝身上未夙的心愿,如今算是完好無損地交到了女兒燈芯身上。其間雖是恩恩怨怨,麻煩不斷,但,最終這院裡,還住著他後山劉家的人!另則,他也禁不住為女兒燈芯捏一把汗。這麼大一份家業,還有家業附帶著的東西,真能平平妥妥落到女兒肩上?女兒單薄的雙肩,到底扛得住?

  中醫劉松柏的怔想里,吉時到了。

  三聲炮仗後,正院裡傳出一聲唱,聲音洪亮,氣韻疊疊,是今兒大禮的司儀,主唱蘇先生。吉時已到,莊氏門中主東暨禮賓聽位——

  院裡唰地安靜下來,就聽在二月初春的微風中,各屋裡靜候著的禮賓遠親全都按管事的指令,抬高了腳步往正院堂屋前走。

  下河院的堂屋在正上房,跟院裡的正門對著,三間大堂屋,蓋得相當氣派。平日裡閉著門,很少有人進出,裡面供奉著莊氏歷代宗親之神位。堂屋兩邊是兩間耳房,平日也是鎖著,裡面是下河院歷代管家留下的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耳房兩邊是兩門洞,右門洞穿過,就是東家莊地睡屋的邊牆,正是管家六根和媳婦燈芯搭了梯子的地方。左門洞穿過,是一窄廊,跟西廂院的廊相連,徑直通了西廂院。此時,三間堂屋便是行大禮的主堂。按儀程,這一天先要行的是謝土大禮,爾後是祭祖,正午一時,財神才能到正位上,祭神儀式方能舉行。

  蘇先生先是身披紅袍,手執毛撣,樣子十分威嚴震人。他今兒的行頭也不一樣,隨著祭祀的不同,袍跟手中仗物也要不停地換。他站在堂屋門正中,亮著嗓子,唱。

  蘇先生兩邊,兩根黑油亮的柱子上,此時亮著兩副大紅的對聯:

  天官地官水官之靈 綱紀造化

  上元中元下元之氣 流行古今

  堂屋裡,琴桌抬到了屋中央,正中供著土主神,左供山神,右供河神。五升斗里裝滿菜子,上插兩根粗芨芨,中間掛一道黃表,上書:地母菩薩之神位。斗兩旁,六隻分別裝了麥、豆等五穀雜糧的升子端放著,裡面插著香,就等蘇先生一道道喚著焚香。

  主東及賓客各就各位後,蘇先生又唱:

  「沐手——」

  聲音剛落,便有十女端著水盆,依次過來。水盆是從涼州城買來的,一次也沒用過。水是清早打沙河裡打來的,清冽冽的。主家及賓客依次淨手。

  「焚香——」

  東家莊地在草繩男人的攙扶下,進了上房,依次點燃香火。一股香氣蒸騰起來。

  「叩首——跪——」

  東家莊地抖抖紅袍,虔誠地跪下去,後面是少東家命旺,他在媳婦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指引下,也一併跪下。大約這氣氛影響了眾人,有近親及姻親者,也都紛紛跪下。院裡的長工還有下人,也一應兒跪了地。

  「一叩首——」

  頭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聲起聲落,人們的眼睛全都盯著東家莊地和兒子命旺。命旺今兒個真是奇怪,大約這神秘勁兒震住了他,竟顯得十分聽話,一起一跪,十分的規範。躲在外面的後山中醫劉松柏松下一口氣來。

  「獻椒姜——」

  十女依次端著新置的廚房方盤,盤中奠了黃表紙,紙上,分別放著鹽、椒、姜、醋等調料,由東家莊地捧過頭,依次獻上。

  「獻炙肝——」

  炙肝是昨夜廚房備好的羊肝,四四方方,裹在黃表里。牛肝和豬肝是獻不得的,豬肝不敬,牛為莊稼人的恩畜,土主神是不受的。

  「獻爵——」

  就有蘇家班專門的人走過來,引著東家莊地,向神靈一一獻盅子,獻池箸,獻肴饌。獻畢,又將三瓶酒打開,如天降雨露般,灑在了院中。

  「獻帛——」

  同是蘇家班的人,引東家莊地向神靈及正院四角,八根柱下獻帛。望著公公站起又跪下,手裡捧著五色裱紙,少奶奶燈芯眼前忽就閃過那個墨漆的夜晚,閃過公公在柱下燒焚掉的那團符咒。

  獻畢,齋公蘇先生朝院裡四下望了一眼,目光掠過眾人,似乎稍稍在少奶奶燈芯身上停了停,便又收回目光,神情專注地唱起來。

  「讀祭文——」

  跟今天的儀程一樣,祭文有三道,蘇先生這陣兒要讀的,是祭拜龍王山神土主文:

  本河龍王順濟之神

  山川社稷鎮山之王

  暨本山土主福德無量正神之位:

  龍之為神,噓氣成雲。果然昭昭,風雨蕭蕭,唯山有神,視民不眺。唯土有主,迭福甚饒。中其職者,實系同僚。參贊水利,自古功高。今歲之旱,下民心焦。稼穡其夢,半數枯槁。命脈有關,彼稷之苗。祈神憐憫,其雨崇朝。挹彼注此,灌溉田苗。既沾既足,幸福惠檄。水期伊過,敢獻血椒。神享菲祀,錫水沼沼。月難於華,滂沱今宵。農夫之喜,三河水好。三神鑒茲,來格惠檄。

  尚饗。

  念畢,輕放燭上,焚。

  蘇先生洪亮的聲音剛一落下,蘇家班的響器便轟地叫響起來。六個嗩吶手手捧嗩吶,鼓圓了嘴吹。銅器手更是手舞足蹈,使足了勁敲打。一時,院內樂聲鼎沸,眾人驚得捂了耳朵,卻又忙忙鬆開,捨不得這歡叫的樂聲白白流走。

  下河院的空氣瞬間活躍,剛才謝土帶來的沉寂轉瞬而去,嘹亮的嗩吶聲一下把人的心吹得老遠,仿佛扯到了天上。人們在紛紛讚嘆蘇先生的同時,目光投到東家莊地和少東家命旺臉上,見他們也從凝重中漸漸放緩神經,變得輕鬆愉快。院裡紫煙繚繞,經聲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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