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24-10-04 19:24:15
作者: 許開禎
與此同時,天堂廟的廟會也在如法如儀舉行。
天堂廟建於老東家莊仁禮手上,紫禁城裡光緒爺跟著一幫人變法的時候,涼州一帶發生了一場多年未遇的大旱。大旱持續了整整三年,旱得溝里的石頭都咧嘴,真正的寸草不生。災民流到菜子溝,溝里也是一片苦焦,三年過後,屍骨遍野,白骨比溝里的石頭還多。下河院傾其所有,終是救下了一些災民。
大災過後,災民為報答下河院的大恩,自發到南山修廟。當時下河院也是百廢待興,加之老東家莊仁禮在大災中深受感觸,對富貴、生死有了跟以前迥然不同的看法,常常沉湎在往事中拔不出來。見災民修廟,老東家莊仁禮受到啟發,決計先放下下河院的振興不提,專心致志修建天堂廟。
天堂廟位於南山極盡險要的天峴嶺子上,這兒危崖聳立,亂石猙獰,亂石崖下偏偏有一股指頭粗的清泉,叮叮咚咚,終年不斷,就是在大旱年間,這股清泉也從未斷流,一溝的人正是靠了這眼清泉,才得以活下命。
危崖東側,一棵千年古柏參天而立,柏身有數米粗,三個人攔腰抱不住。樹下,終年開著一團叫不上名的藍花,其狀如碗,口似喇叭,花朵極小,中間連一隻蝴蝶也藏不下。花期有三五月,敗了接著再開,一年四季,其藍瑩瑩,甚是奪目。只是這藍,獨獨這棵柏樹下有,尋遍整個南山,再無二處。也有好心人曾將藍花連根移起,植於別處,不過三五日,便凋零乾枯,不再復活。溝里人嘆為奇觀,常常在這兒跪拜,想沐藍花之靈氣,久而久之,這兒便成為一處仙境。
危崖西側,便是奇峰斷壁,南山在這兒似乎被人拿刀齊齊地劈開。溝里人稱一線天。
天堂廟建於此處,似是天意。
廟宇落成之際,曾有海藏寺的法理老和尚前來弘法,並留下「青山處處開禪境,松濤聲聲弘法音」的絕句。
天堂廟一度是跟莊家祠堂是不相分的。當時修建廟宇,老東家莊仁禮也有這等想法,廟宇還未落成,便有災民在奇石峻峰處,將莊氏祖先的神位先供了起來。廟宇落成後,老東家莊仁禮也曾在這兒舉過幾次大的祭祀,本意是借南山的仙氣告慰莊氏祖先的在天之靈。不料此舉卻在溝里有了另一種演繹,將天堂廟視為莊家祠堂,直到東家莊地手上,才將這兒真正光大為佛家聖地。
連日來,老管家和福跑前跑後,為這次法會奔波。八十多歲的惠雲師太更是精力旺盛,力求至善至美。下河院三聲炮仗響時,天堂廟的鐘聲也轟然作響。披星戴月趕來的善男信女們齊聚殿前,祈盼著惠雲師太為他們誦經頌法。惠雲師太親自為法會撰聯:
玉座步虛聲 稽首皈依 敢以區區邀厚福
丹台開寶笈 獻花酌水 聊將翼翼輸悃忱
隨著一聲清脆的引磬響起,祈福法會儀軌正式開始。惠雲師太身披法服,徐步走到佛案供桌前,禮佛三拜,拈香起香贊。信眾恭敬禮拜,氣氛一時莊嚴肅穆。隨後,惠雲師太引領信眾稱名念佛右繞壇場,四處灑淨,祈願諸佛如來是法界身,入諸眾生心想中。
後,妙雲法師引領信眾,吟誦《華嚴經》《妙法蓮花經》,一時,廟內梵音如潮,如沐法雨甘露。
妙雲法師恭誦法經時,老管家和福的目光靜靜定在她臉上。一臉祥和的慈光下,映著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這念頭在老管家和福心裡藏了多日,卻終因她是遠道而來的法師,一直不敢確定。這一刻,老管家和福突然大著膽子,將她聯想到一個人上。
天呀!老管家和福將自個兒嚇了一跳。
下河院內,琴桌上的神位已換成「莊氏門中歷代宗親之神位」,蘇先生身上的袍也換成了青袍。他正朗朗唱道:
聖賢治世,庇蔭下民。博施濟眾,得賴群生。允文允武,功乃推於百世。宜民宜人,澤更被乎萬姓。金木水火土谷,修六府彰其德。正德利用厚生,治三事效其靈。是以既捍災御患,實是而正直聰明。今弟子莊地春季之日,家運不寧,人口多災,誠惶誠恐。清夜猛思,宜報神功。謹卜上良,禮儀粢盛。
祈:
開天高地厚之恩,恕以前過。施既往不咎之惠,許以自新。禮其時食,仰報鴻恩。諸神匯集,感而遂順。
尚饗。
下河院的祭祀整整持續到後晌,一院的人算是看夠了景兒。祭完先祖要祭眾神時,院裡發生了一件驚慌事兒。當時時辰還不到未時,蘇先生掐捏一番,說財神爺還未到正位,得等。就在眾人等的當兒,一直牽在少奶奶燈芯手裡的命旺突然一陣痙攣,鎮定了一天的眼神也亂跳起來。
後山中醫劉松柏眼尖手快,搶在命旺病發前一抱子抱住他,未等眾人做出反應,疾步往西廂跑。少奶奶燈芯和丫頭蔥兒緊隨其後,剛進西廂,命旺的病就犯了。他先是吐了一口白沫,接著哇一聲,噴出一口血痰來。
你再看,命旺就不是剛才院裡規規矩矩跟著行大禮的命旺了,他兩眼豎直,眼球外凸,四肢瘋動,像是要跟天要什麼。少奶奶燈芯嚇得面無血色,顫著聲兒問:「爹,這可咋個是好,這可咋個是好,剛才還好好的,就是三杏兒不小心碰了一下,咋就又犯起魔來?」
三杏兒是十女中的一位,溝里老狗頭家的二媳婦,娶過來三年,已生下一兒一女。十女中她是最俏的一位,身段兒長得標緻,一雙眼會說話,尤其抿了嘴盈盈一笑,真是能勾掉男人幾分魂的。
中醫劉松柏邊緊著給命旺搓手,邊寬慰女兒燈芯:「不打緊,怕是太陽下曬得久了,身子支持不住。」心裡,卻鑽進女兒才說的那句話,三杏兒不小心碰了一下?
對三杏兒,中醫劉松柏也是掃過幾眼。在蘇先生唱著一道道獻祭品時,他的目光是挨個兒掃在十女身上的,當時也沒覺有啥特別,這陣兒經女兒一提,忽就覺這個三杏兒有點不大對勁,具體咋個不對,中醫劉松柏一時還道不出,也沒工夫細想,不過,心裡卻是鑽了鬼。
命旺還在抖,中醫劉松柏搓了一會兒手,不頂用,一摸他的身子,著實子發燙。劉松柏心裡黑了一下,身子無端發燙,可不是好兆頭。他沖愣著的燈芯喊:「快打盆水,我要給他降火。」話剛出,命旺突地閃起身來,一雙手直直就往劉松柏懷裡抓。劉松柏反擰住他的雙臂,將他又摁倒在炕上,騰出右手,狠狠就掐了他的人中。
這不是魔,這是癔症。劉松柏心裡說。同時斷定這跟那個叫三杏的有關,但臉上,還是現出一副鎮靜。見丫頭蔥兒赤白著臉在炕邊發抖,中醫劉松柏說:「你去院裡站著,誰也不讓進來,要是問少東家,就說他正換衣裳哩。」丫頭蔥兒剛挪過腳步,劉松柏已將命旺渾身扒個乾淨,驚得端了水回來的燈芯喊:「爹你要做甚?」
「先甭問那麼多,快幫我摁住他。」
少奶奶燈芯惶惶地放下臉盆,按爹的吩咐抓住男人命旺的雙手,同時,用半個身子的力氣壓住他亂跳彈的身子。中醫劉松柏騰出手,打藥箱裡取出浸了藥酒的毛巾,開始在命旺身上搓,搓著搓著,就見命旺襠里忽地豎起來,十分兇猛。
劉松柏「媽呀」一聲,知道今兒這事不好了,弄不好要丟大人呢。少奶奶燈芯早已紅透了臉,男人命旺的丑處暴露在爹的眼下,真是羞得她無處藏臉。劉松柏哪兒還顧得上這些,要是不在一袋煙的工夫內將女婿治過來,誤了今兒的正事,他中醫世家的牌子,怕就要徹底砸在下河院。
這當兒,齋公蘇先生竟出乎意料地到了西廂,若不是丫頭蔥兒死死把住小院門,他的腳步說不定就已闖了進來。
「進不得呀,少奶奶正在換衣裳哩。」丫頭蔥兒一急,竟將中醫劉松柏交代的話說反了。齋公蘇先生止住步,從丫頭蔥兒驚慌的臉上,他已意識到什麼,心裡掠過一層不安。不過他的腳步並沒馬上回去,站在小院門外面朝里巴望,臉上有道子難見的驚慌。就有親戚尋他而來,今兒個他一直是眾親鄰關注的重點,一陣兒不見,就有人心急。
丫頭蔥兒急得喊:「你走呀,引來的人多,我可擋不住。」丫頭蔥兒心裡,是沒把蘇先生當個人物的,遠沒少奶奶燈芯重要,對他,言辭里就有些刻薄和不敬。蘇先生並不見怪,他衝來人擺了擺了手,將他們阻擋回去,自個兒卻揣著心思候在門外。
藥酒搓身上不見有任何作用,中醫劉松柏急得出了汗。這藥酒里是摻了東西的,對發癲和痙攣者很管用,秘方還是吳老中醫給的,誰知越搓命旺抽搐得越厲害。眼看著時辰到了,劉松柏真是恨死自個兒了,只顧了看熱鬧,反把命旺的病給忘腦後了,一想院裡那幾百雙眼睛,中醫劉松柏就有點兒不寒而慄。
「快掐百會穴。」他沖女兒燈芯喊。女兒燈芯跟著他,多少也懂點兒醫道,尤其穴位。燈芯掐住穴位,心想,爹怕是要使針了。
果然,劉松柏跳下炕,從他那隻柏木匣子裡拿出一包銀針,他要給命旺使針。這是他最險也是最後一招,此招如若不管用,他也只能聽天由命讓東家莊地給轟走了。
中醫劉松柏拋開一切雜念,屏住呼吸,一心一意在女婿身上用起針來。
正院裡,東家莊地急得雙手抓心,眼看未時已到,兒子命旺還不見人影,也不知院裡人傳得是不是真的,他又不好明問。要是兒子突然有個事,今兒這一台大戲,可咋唱?蘇先生又不在身邊,也不知去了哪兒?這個蘇先生……東家莊地想到這兒,心猛就揪到了一起。
正急著,蘇先生來了,泰然自若,說是到院裡觀了觀。東家莊地問他時辰到了沒,蘇先生抬眼觀了下天色,說再等等,藥神還不到正位。
一聽藥神,東家莊地連忙道:「得等,得等,這藥神,不敢不敬。」
蘇先生輕輕收回目光,不露聲色地進了上屋。
誰知,等蘇先生再次唱響良辰已到,主家暨禮賓就位時,少東家命旺在少奶奶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攙扶下,好端端站在了院裡。
蘇先生再唱時,目光就牢牢盯在了少奶奶燈芯和命旺身上。
這一天,下河院的熱鬧是空前的,莊嚴和肅穆也是空前的,一溝的人擠扁了身子,硬是過足了癮。
「了不得呀,這陣勢。」溝里人發出一片子嘆。
天堂廟裡,更是人頭攢動,法音繚繞。溝里溝外湧來八百餘眾,誦完經,上供完畢,四眾弟子法喜洋洋,心中充滿對溝里溝外一派豐饒的期盼。此時,四眾弟子正在吃千谷面,八百餘眾吃齋飯,這場面,真是沒有過。老管家和福禁不住讓這隆重殊勝的場面激起一腔熱血來。
廟會結束,他就該緊著去跟窯頭楊二和馬巴佬碰頭了,那也是一件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