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年 1
2024-10-04 19:23:56
作者: 許開禎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溝,站在下河院高高的屋頂上,積雪如同厚厚一塊毛氈,把山和溝、樹和地蓋在了一起。溝里高高矮矮的泥巴房,這陣兒全成了一個個雪疙瘩,錯綜起伏,雜亂無序地耀白著人的眼。
這雪,既是來年的福,又是今冬的害,它讓整條溝變得鴉雀無聲,仿佛冬眠了般。
東家莊地一片子急,大雪封了山,人和馬的腳步都受到威脅,許多該做的事不得不停下來,裡面的東西出不去,外面的銀子也就進不來。這一溝的人,不是蒙住頭子睡大覺能睡得過去的。最要緊的事,是得去一趟涼州城。
馬上要進臘月,一溝的人要辦年貨,院裡的東西不多了,那還是娶媳婦前置辦下的。再說也要看看涼州城,有啥花哨貨,好買了讓溝里人開開眼界。在如何讓溝里人開心的問題上,東家莊地有與眾不同的想法,銀子要掙,人心也要掙,雖說溝里人總是欠他的,可讓他們過一個好年還是很重要的。唯有讓他們過好年,來年的日子才能踏實。
況且雪這麼泛,開春免不了又要開荒置地,那可是件苦事兒,也很是件開心事兒。想想,打他當上東家,這溝里,一年年的,眼看著讓他開到了四十里處,下河院的地比他爹在時多出了兩倍,安置的人家也翻了一番。那些個來自四鄉八野的逃難者,一進了溝,就再也不想走了,攆都攆不掉。真可謂雪養溝,溝養地,地養人。這一眼的白,來年又是一眼的菜子。一想到菜子,東家莊地的心就沸騰了。
日子定下後,他把管家六根叫了回來,開口便說:「我要出趟門,白日裡你在油坊,夜黑里住院裡,兩頭照管著。」
管家六根點頭說是,跟著又問:「跟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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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莊地默盯了會兒六根,忽然問:「你說誰去好?」
管家六根先是不作聲,同樣的目光盯了東家莊地一會兒,想了想說:「院裡是沒人的,要找也得到溝里尋。」
「誰?」東家莊地緊跟著問。
「日竿子。」
日竿子就是六根那個堂叔,當年在下河院放過牛,後來不放了,租了地種。管家六根溝里就這一個親戚。
「他去能做什麼?」東家莊地點了煙,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裝車押車,路上做伴。」管家六根顯然早就謀劃好了,一氣說了日竿子不少好處。
「先這麼說下,走時再定。」東家莊地沒給六根死頭子話,但也沒駁他臉面。管家六根當夜便去了日竿子家,先透了氣。日竿子忙讓老婆熬茶,一口一個侄兒,叫得親熱。茶熬好,叔侄倆聊到了正題上。
「命旺有救沒?」日竿子問。
「怕是有。」六根答。
「沒別的招?」
「沒。」
屋子裡靜了許多,喝茶的聲響一起一伏。
「那得想法兒。」日竿子說。
「得想法兒。」六根說。
「要不?」日竿子不說了,眼睛盯住六根。
「不行,太明了不行。」六根直搖頭。
「弄殘他老不死的,斷條腿或讓他啞巴了。」
「我再想想,再想想,這事兒不做便罷,做就得做好。」六根顯然還是缺少信心。
「你呀,都幾年了,還是硬不了心。」日竿子有些失望。
老婆咳嗽了幾聲,知道來人了,一定是中醫李三慢。兩個人忙端了茶,高聲閒談起來,說的是過年的事。
日子定在二十八,走時卻提前了一天。東家莊地沒叫日竿子,叫的卻是老管家和福。粗粗算來,東家莊地沒進和福院子也有五六個年頭了,院裡的樹都能當椽子了,當年才有指頭粗。石頭都攆上他爹了,眨眼間就長成大小伙。東家莊地摸摸石頭,問:「你爹哩?」
老管家和福聽見是東家的聲音,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來,顫著嗓子就喊:「你咋個來了,你咋個親自來了?」東家莊地邊瞅屋裡邊說:「不能來?」
「天呀,看你這話說的,快上炕,快上炕嘛。脫啥鞋哩麼?上,上,上。我的天爺呀,你咋個不帶個信兒哩?」
東家莊地堅持著脫了鞋,一屁股坐炕里,望著和福。和福叫女人熬茶:「快熬嘛,磨蹭個啥,你看來的是誰。」
女人提著茶壺,激動得淚流了出來。和福罵:「淌個啥尿珠子麼,也不怕笑話。」說著話自個兒眼裡竟也浸了淚。
半晌後東家莊地說:「你還是那麼硬朗。」
「托你的福,還行,屋裡地里的,都還能折騰。你哩?還順心嗎……」
東家莊地嘆口氣,閒談了幾句,這才提起去涼州城的事。
「能成嗎……我……能成?」
「咋個不成,除非你不想。」
「喲嘿嘿,不想?你快喝茶,走,走,你說咋就咋,只是做夢哩,還能跟著你上城,喲嘿嘿……」
老管家和福確實沒想到,東家能進他的門,還能叫他跟著去涼州城。莊地走了許久,兩口子還當做夢似的,一個問一個:「真的嗎?真的叫去?」直等弄明白是真的,和福哇的一聲,哭開了。
老管家和福是讓東家莊地從下河院趕出來的。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和福想起那個早晨發生的一切,忍不住還會心驚肉跳。
他是頭雞叫時聽見上房睡屋裡發出喊聲的,東家莊地不在,去了涼州城,跟六根一道去的。他站院裡聽了會兒,聲音確是從松枝屋裡發出的,而且就是松枝的聲音。聲音很疼,像是揪了心一般,聽得他的心立刻揪在了一起。他沖耳房「仁順嫂、仁順嫂」喚了幾聲,才想起奶媽仁順嫂回了家。東家剛走她就鬧肚子,第二天又說傷風,怕染給少東家命旺,到自個兒家吃藥去了。這時聲音緊起來,一陣比一陣緊,和福越聽越不對勁,他走到窗下,沖里問:「要緊嗎?」裡面不說話,只有喘氣聲,又問了聲:「疼得很嗎?」裡面弱弱地說:「疼死了呀……」
和福不敢猶豫了,推門進去,奔到了炕前。松枝果然疼得接不上氣,兩隻手死死抓住枕頭,在炕上滾團團。和福點了燈,看見松枝滿頭大汗,臉色一片慘白,忙抓了她的手問:「哪兒疼?」松枝咬住牙,指指心口,就又抱住身子,在炕上打滾。和福知道她老病又犯了,急得他到處抓撓,就是想不出法子。以前有奶媽,疼急時壓住給她揉,可這陣兒……
後來松枝栽到了地下,和福不能不抱她,他抱起她,就覺身子輕得跟草捆子一樣,人成了柴棍兒。他心裡忍不住就氣東家,人都病成這樣了,還錢錢錢的,錢要緊還是人要緊?這麼一想就膽正了,說:「我給你揉揉吧?」松枝抓了他的手:「快呀,你要疼死我麼,你個死人,愣著做甚?」
揉了陣兒,松枝輕些了,頭上的汗少了,說要喝水。和福倒了水,餵給她。松枝說:「和福,我要死了,怕是熬不過今兒夜。」和福說:「你亂說啥呀,明兒個我找你哥去,讓他給你開藥。」松枝說:「不頂用,遲了,這陣兒就是金子也買不下我了。」和福還要說,松枝不讓:「和福呀,臨死前我再問你一句,你心裡有過我嗎?」和福不答。這話她問過多遍了,他都沒答,不能答。他是下人,她是東家奶奶,要是答了,命就沒了。松枝哭了,淚跟雨點似的:「我知道你心裡沒,我苦哇,來世上一趟,沒個人心裡有我……」
後來,松枝哭得越發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淚。他不讓松枝哭,他說:「東家心裡有你,你甭胡思亂想。」松枝說:「有我咋不救我,不讓我吃藥,他巴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沒詞了,東家心裡有沒有松枝他不知曉,東家不讓吃藥卻是事實。
那個夜晚和福不敢離開,松枝一陣緊一陣松,疼極時抓著他咬他的肩,松下來又亂癲癲胡問話,問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後他咬牙答了:「有,有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松枝終於不問了,緊緊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這話,我死也心甘了,總算沒白來一場。」說完就撲他懷裡,先是號啕大哭,接著又捶他,罵他:「你咋不早說呀,你個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讓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說了我也沒這麼快呀……」
天慢慢亮起來,和福早已成了淚人,這淚是為松枝流的,也是為他自個兒流的。他心裡裝松枝裝了幾年,這時才說出來,他覺得虧,虧呀。後來,後來不知怎麼兩人就給抱到了一起,抱得緊緊的,像是再也不分開。松枝在他懷裡動,在他肩上咬,咬得他一陣陣眩暈。
是松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貼他胸上,感覺不到綿軟,只有心疼,爛里爛里疼,他箍緊她,用整個人暖住她。他說:「松枝呀,我不讓你死,你不能死,我要把你留在這世上。」
話還沒說完,門哐一聲被踢開了,進來的是東家莊地,還有六根。
一切都在眼前明擺著,用不著和福狡辯,況且和福也不想狡辯。和福愣了片刻,輕輕放下松枝,只說了句「你看著辦吧」,就走了出來。身後響起松枝撕裂的聲音:「和福,我的命呀……」
二天沒熬到天黑,三房松枝就用一根布帶吊死在睡屋裡。
知道東家莊地帶上和福提前上了路,管家六根氣得扔了茶壺,滾燙的茶水濺到七驢兒腿腳上,立馬有紅皰燙起來。昨兒黑六根又跟日竿子聊至半夜,終還是放棄路上動手的主意。六根狠不下心,他相信東家莊地很快會老糊塗,只要命旺不出奇蹟,下河院終究還是他說了算,犯不著冒這等險。趕早回到油坊,本想吃了早飯好好睡一覺,沒想就聽到了這沮喪的消息。
昨兒夜他是跟柳條兒睡的,四女兒招弟出了懷,六根就想把種種進去。老婆柳條兒連生四個丫頭的事實雖然讓他十二分沮喪,但不會動搖他下種的決心,想想他爹連生六個丫頭還是把他生了出來,六根就覺得沒必要這麼早泄氣,應該有足夠的信心把兒子弄出來。
柳條兒拒絕了他。柳條兒平生頭次用力氣把男人從身子上推下去的舉動說明這個女人冬天裡聽了不少閒話,連生五個丫頭終於落下兒子的草繩跟柳條兒來往密切,柳條兒常常抱了招弟上草繩家串門,扯開大懷邊餵奶邊聽草繩傳授秘訣。草繩說這事兒不全怪女人,男人的東西有時也騙人,種個西瓜能結出芝麻來?草繩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漏出後山中醫劉松柏後,柳條兒動搖了。
「你下去!」柳條兒說。柳條兒說這話時口氣硬邦邦的,一點兒不像平日那個見了他腿就抖,指東不敢往西的柳條兒。六根弄不明白,復又翻身上去。再次讓女人從肚子上趕下來後,六根決定不忍了,啪地扇了一個餅:「你這不會下蛋的雞,還有理了?」
自打生了招弟扇餅是常有的事,柳條兒並不驚奇,平靜地說:「種個西瓜讓我結芝麻?」
「你放屁!」
「放屁我也要說,你的種有問題。」
啪!這次不是扇,是摑,摑比扇有勁,更解氣。
柳條兒騰地坐起來:「知道草繩怎麼生下兒子的嗎?中藥!」說完她下了炕,到別屋跟來弟盼弟睡去了。
管家六根捶了柳條兒。管家六根一向認為女人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該捶就捶,該打就打,用不著客氣。要不是想著生兒子,給自己延續香火,管家六根才不要說一房女人煩自己,他讓六個女人煩了十幾年,煩極了,煩怕了,煩得一看見女人就想躲。
管家六根一生下,就不幸掉進女人窩裡,六個姐姐像六條母狗,整日的樂趣就是互相撕扯。父母視女兒為糞土的輕蔑態度在得到六根這個寶貝後變本加厲,他們常常會為一件小事對女兒大打出手,甚至剝奪吃飯的權利。仇恨自小便像血液一樣在她們心裡流淌,用不著誰教她們,照樣能把架打得熱火朝天。通常是一個撕一個奶子,還沒長出奶子的就撕頭髮,撕不過癮再抓臉,抓得滿臉是血,還不停手。
這時候母親往往是抱著他,局外人似的邊哼曲兒邊把早讓六張嘴吸空的奶子硬塞給他。母親哼一種很能催眠的曲兒,但本意絕不是讓他睡,他一閉眼馬上會得到一頓捏掐。母親疼他的方式總是特別,捏掐還是很普通的一種,有時候她會冷不丁把他的小寶貝吞含嘴裡,就像吮糖一樣吮咂上半天。完了,還不過癮,還要咬著他的屁股蛋子說:「你個寶貝家的,你個王母娘娘送來的,你把我可想死了。」
母親逗上他一陣兒,會忽然地伸直目光,看猴一樣看她的另外六個丫頭片子,看著六個丫頭片子打成一氣,母親眼裡會露出解恨的光,內心裡就像巴不得她們打死其中一個。這樣六根就能一絲不漏地看到打架的全過程。
起先他感到興奮,看著老大撕住老三奶子,忍不住為老大加油,不小心咬了母親空皮袋一口,疼得母親咧著嘴叫。老三反手撕住老大奶子,喚老二一同上來作戰,六根又倒向老三這邊,渴望老三能把老大撕爛。這樣重複的鏡頭填滿他小時的記憶。
終於有一天,六根對六個姐姐毫無創新的打法抱以失望,覺得她們應該打得更精彩、更解氣一些。有一天他見老大從下面掏出一條血帶摔到老四臉上,頓時興奮得哇哇大叫,嘴巴毫不客氣咬了母親一口,這次母親沒有原諒他,沖他屁股上摑了一巴掌,六根哇哇號叫,狼扯聲引來暴躁的父親,父親猛地撕著母親頭髮:「你個老母豬,敢打老子的心蛋蛋!」六個姐姐興奮得睜大眼,叫喊著讓父親揍她,揍死她,母親果然美美地挨了一頓。
直到他離開母親奶頭,六個姐姐像是突然明白她們挨打受餓,原是因他這個帶把的東西。狗娘養的!六個姐姐先是經過一番密謀,瞅准一個沒人照管他的下午,六匹狼一樣撲向他,將他壓在身子底下狠命地暴捶一頓。
那是一個漆黑的下午,六根先是反抗,見反抗不頂用,再不叫喊他就要被捶死了,於是他用一貫的伎倆,放開了嗓子野哭,哭聲很快招來正蹲在地埂上跟人炫耀的父親。六根的爹在那個下午著實讓溝里人大開眼界,他打丫頭的歹毒和狠殘一向是溝里出了名的,可那個下午,六根的爹顯然是想把這種狠殘抬高到另一個台階上。
他放棄了一向用慣手的柳條或芨芨,而是選擇了對付牛的鞭子,那傢伙真是打人的好工具。一鞭下去,媽呀,不敢望。六根爹卻一點不見怕,下手極為準確,就在奶子和臉上,而且鞭鞭見血,打得那個過癮,沒法兒提。
望著六個姐姐在父親的皮鞭下皮開肉綻,六根真是幸福得想死。媽呀,有什麼比看這六個母豬挨打更痛快的呢?
報復往往來得更加兇猛,而且越發出其不意。趁父親去下河院、母親下地時候,她們像狼一樣撲向他,卡住他脖子,不讓他出氣,嘴裡塞進她們帶血的破棉套,讓他想喊也喊不出。老四還惡毒地拿來一把剪子,揚言剪掉他多長的那個讓她們變得下賤的東西。如果不是老六稍稍膽小點兒,怕一剪子下去,她們也沒命了,六根那多長的東西怕早就給咔嚓掉了。
六根正是在一次次搏鬥中學會反抗,學會攻擊。終於等到身體能對付得了她們的時候,六根決定替爹媽剷除她們。這一次六根學會了利用計謀,認為一次幹掉她們六個顯然不合實際,而且愚蠢,他決定各個擊破。
下手當然先從老大開始。那個時候六根便懂得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趁老大上茅坑,拿個背簍一下扣下去,一腳將老大踹進茅坑。老大雙腿讓褲子絆住,動不了,人又讓背簍束縛著,正好可以狠下毒手。六根也真能想得出,第一回懲治老大就顯出他非同尋常,法兒遠比他爹奇妙也遠,比他爹歹毒。他居然能將老大乖乖壓在屎上,一泡臭屎填她嘴裡,又美美沖她髒不忍睹的屁股拿刺扎,扎開幾道血口子!
懲治老二的方式就更為簡單,趁老二睡覺時,他拿麻繩套住其脖子,將麻繩的一端挽個活扣,套自個兒腳上,輕輕一下就險些要掉老二的命。老三、老四抬水時他躲在暗處,用彈弓打爛她們的頭,回來還裝不知道。老五、老六還想跟他求和,他佯裝同意實則在尋找機會,有天見屋裡就她們倆,他從屋檐下掏出一窩蜂扔進去,關好門窗,沒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們死睡了半月。
十歲那年他遭到報應,老大臨嫁人時發動大家將他丟進水缸,一屁股坐在蓋子上,穩如泰山般不動。其餘五個大呼小叫,就跟看到下河院宰牛一般快活。若不是母親回來得早,六根那次保准沒命了。長大後他便知道女人都是些可惡的東西,對付她們的辦法就是拳頭和鞭子。同樣的待遇現在他給了柳條兒,不會生蛋還敢推他,六根沒法兒忍受,更不能忍受的就是說他種不行。這個挨千刀的,竟說他種不行!老子明明種給的豌豆,你卻長出胡麻來,你個挨炮的!
見七驢兒抱住腳,六根問:「燙得重不?」七驢兒齜牙說:「沒,沒燙著。」六根覺得滿意。像七驢兒這樣說話才顯得有出息。他掏出一把麻錢,賞給七驢兒。這碎娃已幫他運了兩趟油,還好,都順利,錢也一分不少地拿了回來。六根生了一會兒氣,終於平靜了。不就一個和福,能把他咋樣?
六根當上管家完全得益於和福。那時候他只是下河院的一頭豬,誰都可以踢他一腳。不過他忍得好,誰踢都認,踢了還不哼哼。後來他變成一條搖尾巴的狗,整日晃蕩在東家莊地眼前。六根這樣做完全是因了他爹,他爹給下河院扛長工,一年到頭沒個空閒,竟養不活他們。六根覺得爹很愚蠢,爹的爹同樣愚蠢,光靠力氣就想發財,天下哪兒有這等便宜事兒?發財靠的不是力氣,是腦子,是智慧,是膽略,總之是一些爹沒有他卻有的東西。
六根在一個晚霞很好的秋日黃昏發現管家和福站在樹下發呆,目光深處立著出來透氣的三房松枝。那時候松枝身段兒很好,東家莊地夜夜不停地耕耘滋潤得她周身散發出盈盈的水汽。晚霞染在她披著粉襖的身上,映襯得整個院子都漾出波兒波兒的閨房氣息。
六根躲在暗處,他盯管家和福已有些日子了,這個發現立馬讓他精神一振。三房松枝眼裡一直有股若明若暗的光兒,原來那光兒是給管家和福的。從此他的眼睛便時時盯著那光兒,直到一個濕熱難熬的三伏天夜晚,他看到三房松枝從睡房出來徑直進了管家和福的耳房,他的腿便像貓看見老鼠一樣輕輕跟過去,他偷聽了他們的談話,那話里暗含著一些東西,這東西對東家莊地很要命,對下河院更是天搖地動。但他沒馬上說出去,空口無憑,沒聽說誰讓一句話弄死的。他在等,他相信等下去桃子會熟,等下去騾子會下馬駒。
六根為此整整等了五年,東家莊地的種都結果了,期望中的事還沒等到。就在他快要相信騾子終究不會下馬駒這個事實時,松枝的病重了,一日甚過一日,六根開始奔波,這溝跑到那溝,這山翻過那山,總之所有打聽到的道士跟和尚還有算命先生都找了過來,他們被一一請到下河院。
那些個日子,下河院幾乎天天被一股神氣罩著,不是五穀神就是天王神,反正這溝里溝外有的是神,而且名號千奇百怪,說出來都能嚇死人。東家莊地見了諸神,無不虔誠地跪下磕頭,按神的意願燒香拜佛,宰雞殺羊。神光中的下河院終日彌盪著一股血腥味。六根迎來送去,忙活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到了白雪覆蓋住菜子溝的冬天,三房松枝的病越發重起來,重得都不能下炕了,諸神送的紙灰還有神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她一見神水就發嘔,身子骨卻一天比一天乾裂,眼看都能當柴燒了。
後山中醫劉松柏一趟緊著一趟來,口口聲聲嚷著要給三房開中藥,還說再不開中藥就遲了。東家莊地哪兒還能聽得進去,他耳朵里早灌滿了諸神送給他的神話,這些神話幾乎如出一轍——這院裡終日漫著藥味,與地脈相衝,而且,這藥味帶了股陰味,是從黃泉之下一悠兒一悠兒飄來的,藥味不除,怕是喪事不斷。
這話完全掐住了東家莊地的死喉。六根深知,東家莊地深深地懷念二房水上漂,他對水上漂最後咽下的那服中藥一直耿耿於懷。受了六根恩惠的諸神們在下河院好吃好喝過上一段神仙日子,最後走時還能懷裡揣得滿噹噹的,哪兒還敢不聽他的話,只管照著說便是。
六根一手掐著東家莊地的脖子,一手加速和福對三房松枝的憐愛,不時創造些他們接觸的機會,讓他們惺惺惜惺惺。終於,幾年的心血得到回報,當他引著東家莊地衝進松枝臥房時,他相信,夢寐以求的管家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