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3

2024-10-04 19:15:18 作者: 許開禎

  陳天彪一個緊急電話,讓李木楠火速趕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轉機,臨市的金化集團臨時決定退出,把名額空了出來,省經貿委新來的孫副主任對河化很感興趣,在他的全力運作下,已經被北京有關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擠了進去。

  李木楠趕到省城,河化的預審已通過,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後修改,孫副主任親自把關。

  「汪小麗咋沒來?」陳天彪問。

  「她……她說她不願來。」

  「都啥時候了,開什麼玩笑!」陳天彪有些生氣,電話里他再三強調,一定要讓財務部的汪小麗一同來,沒汪小麗,帳上的事誰也沒法處理,而處理帳務是當務之急。

  「馬上打電話,叫她現在動身。」

  李木楠猶豫著,像是有難言之隱,陳天彪嘆氣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兩碼事,攪在一起會壞事的。」說著掏出電話,打給了汪小麗。汪小麗卻說,李木楠壓根就沒跟她說。陳天彪氣得合上手機,憤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開陳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頭。

  他真的沒跟汪小麗說,不是他不想說,是他怕見汪小麗,尤其現在。

  

  經過幾天緊張工作,河化的材料基本達到要求,陳天彪決定讓李木楠也去北京,跟常住北京的林子強共同負責,做最後一次衝刺。這個時候,陳天彪也只有豁出來一搏了。

  汪小麗做為財務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臨出發前,陳天彪特意將汪小麗單獨叫到房間,做了一番囑咐。

  本來陳天彪對河化上市是持反對意見的,他的態度一向很明朗,無奈上上下下合著力促成了今天這種局面,他又能奈何!興許孫副主任說得對,河化能否走出困境,這次衝刺很關鍵。考慮到河化面臨的一系列危機,陳天彪也開始對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過危機,那是再好不過。不過內心深處,他仍然不敢樂觀,再三叮囑李木楠,去了之後一定要跟林子強講清楚,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搏了。林子強一直在北京,關於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這人毛病不少,基於種種擔心,陳天彪才決定讓李木楠去。

  關於河化上市,說來話長。兩年前河化遇到組建後的第一次危機,一向熱銷的產品突然有了積壓,價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几個月時間,河化驚人的出現了虧損。

  偏在這時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構想,市長夏鴻遠多次找陳天彪,要他解放思想,開拓思路,只有進入資本市場,企業才能迅速做大做強,做成全國乃至世界一流的企業。

  夏鴻遠激情高漲,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垂手可得的事。

  夏鴻遠是從省直機關派來的,那個時候,夏鴻遠到河陽並不久,確切點說才五個多月。五個多月里他提出了不少頗具創意的構想,可惜一件也沒落實。心裡有些暗暗發急。有次去省城開會,意外得知別的地市都在極力爭取企業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專門機構,研究和運作這件事。夏鴻遠是個政治嗅覺極為敏感的人,他馬上判斷出企業上市不只是企業的事,它關乎到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場經濟面前的敏感度和應變力,當然,更深層次的,夏鴻遠不想說,許多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從政靠得是悟性,靠得是那一點點先於別人的靈性。有些話你比別人早提出來幾分鐘,它就是屬於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儘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後塵,沒啥實際意義。

  主張和意識越來越被叫響,一個官員如果沒有自己的主張,沒有超前的意識,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張和意識如何才能表現出來,那就是搶先,誰率先誰就成了焦點。

  夏鴻遠渴望成為焦點。

  好在別的市都還在暗中活動,就上市而言,大家還在一個起跑線上。

  夏鴻遠立即召開聽證會,向方方面面公開了自己的態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贏得河陽大部分官員的響應,連續五次聽證會,得到的都是眾口一辭的支持。不多時間,夏鴻遠神不知鬼不覺從省上弄來了名額。

  被動的只有陳天彪。憑心而論,陳天彪對上市一無所知,對資本市場更是聽天書般陌生。陳天彪是個沒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憑心論,就目前的河化,已大大超過了他的駕馭能力,他都有些後悔把河化做大做強了,原來大和強聽起來很美,做起來卻太費事。陳天彪要的不是這樣的企業,河陽有句土話,叫馬的能耐馬知道,驢的勁兒驢曉得。一匹馬能拉多大的車,是有定數的,你要無節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結果只有兩個,一個是馬掙死,一個是把車擱下。

  可現在是馬和車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別人拿著,硬要你拉有啥辦法?

  陳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緊跟著就抽來了。

  河化的危機已經暴露,企業過速擴張,多行業並舉埋下的隱患,如同腫瘤,開始發作。而潛伏在河化這個河陽巨人身上的腫瘤,絕不只一塊,說危險些,它貌似龐大的的外表下,隱藏著千瘡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麼發展來的,那你就不該對它抱太大幻想。誰讓他當年頭腦發熱,揀便宜似的一氣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個半死不活的廠子!

  難怪老城裡人黃風要站在廣場罵,破爛兒就是破爛兒,啥時候都忘不了揀破爛!

  都說老城裡人黃風長著烏鴉嘴,他說誰誰倒霉。陳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陳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實際情況講給夏鴻遠,夏鴻遠根本聽不進去,作為一個有著遠大抱負和狂熱激情的市長,他怎能容忍一個全省叫得響的企業無節制地給他哭窮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陽國民經濟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業企業的骨幹,是全省的十強。你陳天彪是啥,是「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是全國勞動模範,是全省排得上號的大企業家!你給我哭窮,不是成心拆我台麼?

  大凡當領導的,不怕自己干不出政績,就怕下面拆他的台。夏鴻遠在台上激情吶喊,陳天彪卻在台下萎縮不前,河陽就有熱鬧看了。

  果然,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在街上唱開了:

  東家長 西家短

  我來說說陳破爛

  陳破爛,是模範

  一氣把破爛全收完

  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掰著指頭把帳算

  一年納稅幾千萬

  養活工人過了萬

  沒有錢兒搞生產

  還要養活大髒官

  人們嘿嘿笑著,覺得邸玉蘭胡唱。邸玉蘭一甩袖子,唰地進入了正題:

  走個貪官叫王明

  來個新官耍精明

  屁股還沒坐個穩

  又吹牛逼又點燈

  天天開會描前景

  紙上談兵不臉紅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個洞

  老城裡人黃風遠遠地站在廣場裡,目光冷如刀子,這一次他破天荒沒罵邸玉蘭。可是不巧得很,邸玉蘭罵街的話傳到了夏鴻遠耳朵里,夏鴻遠暴跳如雷,來河陽才幾天,就讓傻婆娘編排著罵了,他這個市長還怎麼當!公安聞風將邸玉蘭關了進去,邸玉蘭在號子裡哈哈大笑,說又可以白吃幾天官飯了。

  夏鴻遠迅速召見陳天彪,他只要陳天彪一句話,到底上不上?

  面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有著碩士學歷和讓河陽人紛紛猜測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長,陳天彪臉上擺出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讓年輕的代市長禁不住疑惑,這麼大一家國有企業,怎麼交給這麼一個萎靡不振,不具有開拓創新精神的人來管理?他甚至已在腦子裡動一個可怕的念頭。

  「夏市長,河化情況複雜,您能不能先……調查研究一番再讓我表態?」陳天彪抑制住內心的波瀾,語氣婉轉地說。

  「你說我沒有調查研究?」夏鴻遠眉頭一緊,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在陳天彪臉上,近乎動怒地說:「那我說一串數字,河化集團組建於一九九二年五月,現有資產9·68個億,年產值過億元,自一九九四年起,連續五年居全市工業企業規模效益之冠。九四年上交稅金3800萬,九五年4600萬,九六年5000萬,九七、九八各5200萬,對不對?」

  「這……這只是過去,河化目前確實遇到一些困難。」陳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業沒困難?正因為有困難,才要爭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著什麼嗎?是二次騰飛!大量的資金募集到位,河化產業結構調整的步子就會加快,開拓市場的能力將大大增強。現在是資本經營時代,不進入資本市場,企業只有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陳天彪木呆著臉,一提資本市場,他越發沒信心了。儘管他相信市長說的是真,可讓自己駕著這麼一輛大車,冒然踩進壓根不熟悉的雷區,他還是心驚膽戰。他已經邁錯一步了,再錯下去,河化就要毀在他手裡。

  「市長,河化現在不是求進的時候,它需要喘口氣,需要調整,你給我一段時間考慮,行不?」陳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長時間?一個月,一年?或者五年。我們能等起麼?你知不知道爭取一個名額有多難,你不上,人家還搶著上呢。」

  夏鴻遠的口氣不只是批評了,他的臉上已經浮出一層對眼前這個頑冥不化的農民企業家的蔑視,說完這句,他不打算再跟陳天彪爭論下去,他迅速做著另一種考慮,一種有可能徹底改變河化命運的考慮。在他看來,誰阻擾河化上市,就是阻擾河陽前進的腳步,不換思想就換人,這一點夏鴻遠說得到做得到。

  半個月後,因為陳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報憂不報喜,河陽市做出調整河化集團董事會的決定。市國資局以國有資產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強,專業知識豐富的林子強出任股東代表。股東會開了一天,先是林子強和河化集團企劃部長李木楠新當選為董事,董事會上,陳天彪又一次當選為董事長,林子強當選為副董事長。

  一股莫大的壓力朝他壓來,陳天彪預感到形勢不妙,但又沒有更好的措施可採取。儘管他最後以兩票的微弱優勢超出林子強,保住了董事長的位子,但在隨後召開的董事會上,林子強完全以國有資產代言人的身份,以強硬的態度力主河化上市。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態下, 陳天彪選擇了妥協。

  妥協是一門藝術,但妥協更出於無奈。

  這些年,在事關河化往哪走,走多遠的重大決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選擇妥協。

  河化上市的步子終於邁開,林子強做為此項事宜的全權負責人,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將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後就麻煩疊出。一次次地退審,一次次地補充,沒完沒了的錢流水一樣滾向北京。

  陳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覺自己是罪人。

  好在現在希望又有了。

  懸念隨之產生,希望最終能成真嗎?

  陳天彪拿起電話,他要跟兒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電話響半天,終於接了起來,那頭傳來一聲「餵」。

  陳天彪猛地摁了電話,想不到又是她接電話!

  接電話的是麻大姑。陳天彪跟麻大姑離婚後,大姑先是在鄉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後來兒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大姑也許是想通了,也許是受不了鄉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說來殘酷得很,陳天彪竟然沒跟大姑通過一次電話,只要是大姑接線,他立馬惶惶地掛了。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陳天彪像是把這恩全給忘了。

  這日剛回到家,二車間的王大虎敲開了門,一進門就撲通給他跪下,陳天彪一把扶起他:「怎麼了老王,有話慢慢說。」

  王大虎泣不成聲,半天才說:「我老婆沒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蘇連梅,才43歲,以前是河陽飲料廠的工人,飲料廠倒閉後,在家門口擺了個小攤,不多時日因為那一片拆遷,小攤擺不成了,六神無主地困在家裡。王大虎家上有老,下有小,父親王中河曾是河陽解放戰中的地下游擊隊,後來跟西路軍一路打到了新疆,可惜在過張液時受了傷,一隻眼沒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陽區委,因為沒文化,自己要求不幹了,主動到了街道工廠,干起了苦活兒。文革中因為不滿造反派斗一位支邊的工程師,說了幾句公道話,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若不是他有徐向前親自簽發的立功證書,批鬥是跑不掉的。儘管如此,他還是離開了街道工廠,到下面一個縣的農場當工人,說是工人,其實跟農民沒啥區別。如今那農場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處上訪,要求解決他的養老,時至今日事情也沒個著落。

  陳天彪趕到王大虎家時,不少工人都來了,人們忙落著搭帳蓬,找東西。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點二十落的氣,腫瘤醫院的醫生曾經誇口說,手術做得很成功,沒想手術後還沒半月,人便沒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隻眼閉著,跟誰也不說話。

  陳天彪略略問了些情況,王大虎說,家裡沒一分錢了,手術費花了兩萬多,到現在還欠醫院一千多塊,今早抬人時醫院死活不讓人走,說是辦清手續再走,廠里幾個工人火了,要砸醫院的收費室,驚動了「110」,後來得知是王中河的兒媳婦,才把他們放了出來。

  陳天彪掏出電話,給財務部和工會辦做了布置,要求他們先幫著王大虎辦理喪事,醫院的事,完了再說。

  帳蓬搭好了,工人們幫著把蘇連梅請到帳蓬,天氣太熱,人又是長期輸過液體的,怕是很快就有異味。有個老工人出主意,拉來了一車沙,拿開水澆濕了,把蘇連梅直接放沙上。陳天彪又打電話讓辦公室弄來幾瓶液氮,帳蓬里的空氣一下涼下來。

  因為陳天彪親自指揮,事情很快有了條理,不大功夫,靈堂設了起來,花圈,紗帳襯托得氣氛一片子悲涼。王大虎的女兒靈靈在幾個婦女的陪同下,趴在靈堂哭了起來。王中河聞聲走出來,一隻眼看了看四周,面色悲慟地坐在了靈堂里,給兒媳婦守起了靈。

  陳天彪跪下去,給死者燒紙磕頭,一條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歲,一天好日子也還沒過。望望這個家,陳天彪的淚水禁不住下來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遷區,河陽人稱這一片子叫「貧民窯」。大約是陳天彪親自為死者張羅喪事,「貧民窯」的人很快跑來看稀罕,不大功夫便圍了一大堆,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穿過厚厚的人群,陳天彪觸到一雙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點毒,有點狠。他一動不動地盯住陳天彪,鷹一樣尖銳。

  陳天彪躲開他,交待了幾句,離開王大虎家。

  回到家裡,見岳丈蘇萬財來了,蹺著二郞腿坐沙發上,正騰雲駕霧抽菸。蘇小玉沒想他這麼快回來,一時有些尷尬,臉色漲紅,想說什麼,卻又結舌得說不出。

  「回來了?」蘇萬財放下腿,嘿嘿笑了笑,問。

  陳天彪沒吭氣,他曾很鄭重地跟蘇小玉交待過,請她父親以後少來家裡。

  蘇萬財並不拿陳天彪的冷臉當回事,抽口煙道:「廠里死了人?」見陳天彪不說話,又說,「這種事兒你也親自去,手下那麼多人,隨便打發幾個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緊人。」

  「你少說兩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煙,堵不住你的嘴?」蘇小玉一旁恨道。

  陳天彪掃一眼他們父女,沒做任何表示,上了樓。剛進臥室,就聽樓下響起父女倆的吵架聲。

  「他是董事長,冷臉子我受,你是我丫頭,跟我凶個啥?」

  「我替你臉紅!」蘇小玉像是把啥東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事少往這兒跑,欠你的還是少你的,三天兩頭跑來丟人?」

  「是我欠你們的,行了吧。」蘇萬財口氣軟下來,蘇小玉的聲音也小了。

  陳天彪關上門,想讓樓下的聲音離他遠點,他還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麼難,完全超出他的想像,他里里外外轉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產合起來也超不過三千元。女兒靈靈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學費輟學了,聽說在一家私人食品廠打工,一個月掙二百塊。想著想著,他掏出電話,問財務部,王大虎的集資款退清了沒?會計說,退清了,都交了醫藥費,廠里還墊了近一萬呢。

  「以工會的名義給他們送去兩千,這事別讓其他工人知道。」

  合上電話沒幾分鐘,他又撥通了另一個號,對方一聽是他,馬上態度好起來。陳天彪說:「你那兒還缺人不,我有個親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兒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對方想都沒想就說:「你陳董的親戚,我哪敢推辭,明天就讓來,坐辦公室。」

  「辦公室就不必了,你安排個掙錢多的崗位,她家境不好,年紀又小,還望多照顧。」

  對方說:「沒問題,到打字室打字去,一個月發六百,如果嫌少,我再加。」

  陳天彪表示很感謝,兩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聽樓下又吵了起來,陳天彪跟對方說聲對不起,關了電話,出來沖樓下發火:「你們有完沒完?」

  蘇萬財嚯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你給評評理,我來一回她墩一回臉,好像我這個老子是討飯的,俗話說子不嫌娘丑,她這是把我當老子麼?」

  蘇小玉緊跟著道:「有你這種老子麼,你做的那些個丟人事,天下哪個老子做得出來?」

  「我做哪些丟人事了,啊?偷了還是搶了,你說個明白!」

  「我說不出口!」蘇小玉猛地把手裡的東西摜了一下,樓下發出很響的一聲。蘇小玉給父親發脾氣,是常有的事。蘇小玉這樣做,一大半原因,是因為陳天彪。陳天彪跟蘇萬財,關係緊張著呢。

  陳天彪裝作啥也沒聽到,沖樓下的蘇萬財說:「你儘管喝,茶有的是。」

  蘇萬財這次是來賣兔子的,他在鄉下辦了一個養殖廠,辦廠的時候找過陳天彪,陳天彪沒支持也沒反對,事實上從蘇萬財的麵粉廠倒閉後,他的事陳天彪都採取這態度。蘇萬財卻認為不反對就是支持,因此辦廠時三番五次找陳天彪借款。陳天彪自然不會借給他,蘇萬財最終還是從女兒蘇小玉那兒弄到了錢。此後,蘇萬財三天兩頭跑來,不讓進家他就找到廠里,不是賣豬就是賣羊,反正廠里後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陳天彪發話,人家照樣給他面子,按高出市場價的價格收了,然後分給職工做福利。後來陳天彪知道了,把後勤部長狠狠批了一頓,還在相關會議上專門強調,以後凡是蘇萬財的東西,白給也不能要。

  蘇萬財並不計較,世上的豬羊一個樣,臉上又沒刻我蘇萬財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從哪兒知曉。

  蘇萬財現在不養豬羊了,那東西盡賠錢,賠得他都認不得人了。事實上這兩年他啥也沒養,廠子早不像廠子,前幾天他從別人手裡低價收購了一批兔子,他想賺一把。蘇萬財最近開銷大,手頭很不方便。他提著兔子去找後勤部長,後勤部長很為難地說,實在不好辦,廠里現在資金緊,工資都按時開不了,哪還有錢搞福利。蘇萬財軟纏硬磨,部長就是不敢答應,一口一個沒錢。蘇萬財哪能信,河化沒錢,這世上誰還有錢?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陽眼紅,甭說幾百隻兔子,就是拉來幾火車氂牛,也給分了。可惜那時自個傻,沒抓住機會。蘇萬財認定是陳天彪做梗,這才提了兩隻兔子來探口風,沒想又讓陳天彪甩了冷臉子。

  陳天彪睡了一覺,醒來後天已發黑,從樓上下來,見蘇小玉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在廚房裡轉了一圈,本來是想找東西填肚子,結果就給看見了兩隻兔子。陳天彪不高興地問蘇小玉:「是他提來的?」

  蘇小玉從沙發上驚醒,慌慌張張說:「是他提來的,不關我的事,我不讓放,他……」

  陳天彪感覺今天的蘇小玉不大正常,要在往常,她頂多嗯一聲,不會解釋這麼多。他操起兔子,出門扔進垃圾道,進門還見蘇小玉楞怔在沙發邊。

  「你怎麼了,不舒服?」

  「不,不,我沒事。」蘇小玉惶惶地跑進廚房,想給陳天彪沏杯茶,一緊張打翻了熱水瓶,熱水燙得她跳起來。

  陳天彪不動聲色地盯在她後面。

  他們這對老夫少妻,是越來越不協調了,特別是陳天彪,最近常常無端地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前妻麻大姑。

  三車間再次停產,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幾乎同時,兼併過來的三個分廠也相繼停產。

  陳天彪似乎並不著急,他對找上門來的幾個分廠廠長說,停產不見得是壞事,你們生產了這些年,賺過錢沒有?

  幾個廠長讓他問得低下了頭。

  自兼併過來,河化的分廠幾乎都靠大廠這邊貼損,陳天彪一直期望他們能自己扭虧,現在看來這個想法簡直愚蠢。

  「工人們嚷著要工資呀?」有個廠長說。

  「要?」陳天彪控制住情緒,「你告訴他們,工資不是要的。」

  「董事長,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們的紙箱質量不錯,可市裡的企業都從外地訂貨。」紙箱廠廠長說。

  「要找你找,我可給你當不了這婆婆。」紙箱廠的產品是不錯,可成本居高不下,設備老化,耗材高,加上要養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沒了競爭力。去年陳天彪就想讓他們停產,但市上硬性出台了一項政策,把紙箱廠列在了必保單位。

  必保單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說是面子單位。在下崗鋪天蓋地,失業這個詞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國人面前時,能保住一些單位是很得人心的。為此市上採取了一系列溫情措施,包括協調貸款,包括市長包點,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預市場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將紙箱廠積壓產品賣給了本市幾家小廠。

  強大的市場面前,市上也顯得很被動,很無奈,有時的舉措簡直像小孩子玩過家家,滑稽得很。

  一聽陳天彪口氣不好,紙箱廠廠長不敢再多嘴,悶聲抽起了煙。

  幾個人圍了一上午,沒從陳天彪嘴裡聽到一句想聽的話。陳天彪這次看起來是心硬了,鐵了,非要讓河化經歷一場痛變了。

  他扔下慌做一團的廠領導,獨自下了樓,廠區里轉悠片刻,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

  每當心情堵塞,煩悶得解不開時,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複雜得很,五十歲的陳天彪在通往鄉間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這個詞,想起了遙遠的歲月,想起了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許多熱血沸騰的故事。他仿佛看見自己正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赤著腳,打著泥腿,脖子上掛著一條永遠被汗浸濕的毛巾。他的身後,是一條高高斜斜的影子,無論春秋還是冬夏,他都那麼忠誠地跟在他身後,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餓他也挨餓,他栽跟斗他也會趴下。而在他們的身後,在那個灑滿辛酸和恥辱的鄉下小村落,炊煙和牛屎混合著的霧騰騰的天空下,兩雙眼睛正穿透麥田和包穀地構成的重重障礙,眼巴巴地望著他們。路正是在這毫無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們神往的河陽城。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呀,多的時候,陳天彪真是不敢相信,這一生就跟做夢一般,有時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觸摸這已到手的成功和輝煌。有時夜半醒來,他會突然地恐懼、害怕,仿佛掉進一個陷阱,自己正被許多陌生的、猙獰的、充滿貪慾的聲音包圍,無數雙手從陷阱里伸出來,有貪婪的,有霸道的,有絕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滿了邪惡的,他們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遠找不到麥田和炊煙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壁輝煌,光芒四射。

  陳天彪淚流滿面,嗚咽如嘶。醒過神後才發現有一雙手牢牢拽著他,不讓他迷失。他感動得涕泗橫流,泣不成聲。

  車子在通往鄉間的公路上巔簸,陳天彪的心起伏難靜。車窗外的大地蒼蒼茫茫,麥收已經結束,成熟的包穀業已收割,太陽灼烤下的大地寂靜無聲,只有一波一波的風在不停地訴說。

  過去的歲月里,這片土地上的確發生了許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進了人們的心田。

  驀地,陳天彪仿佛看見一個身影,孤零零的,蹣跚在鄉間小道,緊跟著一個聲音響起來。

  「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

  停車!陳天彪喝了一聲,快快地跳下車,聲音依在,繚繞在天地間,那麼悠長,那麼動聽,卻又那麼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風吼吼,天茫茫,那個影兒一拐一拐地遠去了……

  久久,陳天彪都迷懵得醒不過神,等他重新走上車時,眼裡已是一片濕潤。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離河陽城幾十里路的這個名叫下四壩的村子,人們看陳天彪的目光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遠遠望見陳天彪的奧迪小轎開進村子,婆姨們摟緊娃蛋,老漢們牽好牲口,自覺站到村巷兩邊的院牆下,給陳天彪騰出一條寬展的車道。瞅著小車停到墩子家門口,有幾個婆姨心裡升騰起對招弟的一片熱羨,目光從莊門裡硬擠進去,想探出今兒個這河陽城霍霍有名的大老闆給招弟又帶來啥好處?那個牽著花犍牛的白鬍子老漢像是憶起什麼往事,竟在神經兮兮的亂想中丟開了牛韁繩,花犍牛望著自己的主人孤獨地遠去,打個沙啞的噴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動著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幾隻母雞在巷道里覓食,不時驚起脖子,沖墩子家「咯咯」叫上幾聲。村子沉浸在寧靜的安詳中,藍色的天空下,一縷縷炊煙裊裊升起。

  招弟不在。陳天彪進門的時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見陳天彪進來,墩子手忙腳亂,取碟時差點將花瓶打翻。陳天彪見他慌慌張張,詫異地問:「搞什麼鬼哩,張皇失措的。」

  墩子訕訕地笑笑:「沒啥,一個人悶得慌,亂打發時間。」

  墩子辦了一家磚廠,生意也不好做。陳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團剪彩時的錄影,心裡一動,忍不住說:「放上一起看,我也悶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原又將影碟放了進去。

  兩人喝著茶,目光一刻不離地盯住畫面。

  午後的陽光射進來,將他們的記憶拉出老遠……

  那是陳天彪出獄後的第四個年頭,也許上蒼有意垂青這位多災多難的人,僅僅四年,小小的鄉辦化工廠便讓他玩魔方似地玩出一幅新天地。這個已經關門大吉的小廠交給陳天彪時只剩兩個看大門的老頭,一堆爛鐵一樣的廢棄設備,幾間破磚房,再就是將近八十萬的外債。誰也想不到,四年功夫,它竟一躍成為河陽經濟的新寵,生產的碳酸鈣遠銷西北、西南十二個省市,塑料薄膜覆蓋千里隴原,主廠年產值達八千多萬,效益指數排名河陽工業企業第五,輔助產業如雨後春筍,活力四射。這還不算,它所創造的陳天彪新經濟模式像一道強有力的電滋波,刺激著河陽人的神經,陳天彪及其河陽化工廠正被演繹成一個新經濟神話,令河陽人津津樂道。

  當時河陽剛剛撤地建市,一切機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長王明意氣奮發,雄心勃勃,正想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盡情地抒寫激情,陳天彪瞅准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宏偉構想談了出來。王明一聽,激動地握住陳天彪的手說:「干!為什麼不干呢?!」

  於是,一個創建現代化企業集團的構想很快擺在了河陽高層的桌面上。

  陳天彪清楚地記得,從論證到批覆,從征地到貸款,僅僅用了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呀,那是怎樣的速度?擱在別人身上怕是連想都不敢想,可這個機遇硬是讓陳天彪抓住了。兩年後,當一座大型的現代化工業廠房擺在河陽人面前時,整個河陽城驚呆了!

  河化集團正式掛牌剪彩的這天,河陽城彩旗飄揚,鑼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隊把河陽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陳天彪洗去身上積攢了兩年的塵垢,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市長更是容光滿面,眉飛色舞。為示隆重,省上專門派一位要員前來剪彩,這樣的陣勢,把河陽城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都給吸引來了。

  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日子。那個日子註定要讓人們傳誦、懷念,並永久地寫進河陽城的歷史。

  畫面上,人頭攢動,鼓樂齊鳴,萬里晴空無一絲雲彩,空氣里布滿甜甜的誘人味兒。剪彩儀式安排得有條不紊,一切都在熱烈的氣氛中歡快進行。陳天彪跟市長並肩站在攝像機前,等著禮儀小姐捧上剪刀,莊嚴而神聖的剪彩馬上開始。

  突然,會場秩序出現騷亂,儘管很細微,陳天彪和墩子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裊裊婷婷捧著銀色盤子的小姐慌裡慌張錯走了方向,越過陳天彪,糊裡糊塗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後面的小姐亂了方寸,畫面上的陳天彪急得直眨眼,恨不得一把奪過剪子!

  墩子啪地關了電視:「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們哥倆還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卻見陳天彪臉色肅然,表情凝重。

  「怎麼了,不舒服?」墩子悄聲問。

  陳天彪痴痴的,目光死死盯住電視,不說話。

  墩子垂下頭,他怕的就是這個。

  「算了,過去多少年了,還想那麼多做啥。」半天后墩子這麼說了一句。

  陳天彪悵嘆一聲,抬起頭:「墩子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看你,往哪說呢,快,上炕,這可是瓶老酒,半年沒跟你喝了。」

  「墩子你說,這事兒我是不是做得混帳?」

  墩子乾笑兩聲:「從來沒聽你問這個,今兒個咋了,她惹你了?」

  陳天彪搖頭,抓起瓶子灌了一口:「墩子呀,你我多少年了,老哥哥從沒在你面前現過啥洋相,你也從沒揭過老哥哥皮,可我知道,這件事你有看法,當時沒說,你是怕添亂,這都幾年了,你還不說,老哥哥難受喲。」

  墩子慌得不知咋是好,他怎麼提這個呢,他可從沒提過這個吶。墩子心想陳天彪一定是受了啥刺激,說不定他們兩口子現在有了問題,也是,老夫少妻,自古哪有不出事的。再這麼下去,怕是?墩子亂想著,一口一個這個,眼睛焦急地望著外面,這個招弟,她咋還不回來?

  「好了,不說了,對也是它,錯也是它,風吹樹倒,下雨路滑,對錯都是它了,喝酒吧。」陳天彪終於把目光從電視上挪開,自我調侃地說了一句。

  「這就對,你是幹大事的人,少為雞毛蒜皮傷腦筋。」墩子急出了一頭汗,陳天彪再要是問下去,他就保不准說實話了。

  「喝酒,喝酒,你看麼,輕易碰不上,碰上了就好好喝一場。」墩子忙忙地斟了酒,他想拿酒擋住陳天彪的傷心事。

  陳天彪看著這個老實人,心裡的感慨更多了。墩子兩口子心裡,對他離婚娶蘇小玉,一直藏著想法,過去他不想聽,也聽不進去,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聽他們說實話。

  這話墩子咋說?

  他長長地嘆了一聲,舉起了酒杯。兩人正喝著,招弟一陣風進來了。

  招弟是去下奶,村裡有個媳婦生了娃,鄉鄰們都要送去奶粉啥的,叫做下奶。路上走著,遠遠地看見小車,身子騰地熱起來,臉也紅了,心也跳了,腳步子邁得比賊還歡。巷子裡幾個女人妒嫉,酸溜溜地說:「瞅那騷樣,路都不知道咋走了。」招弟裝作沒聽見,這類話她聽得多了,耳朵里都長了繭,反正她心裡滋潤,愛咋說咋說去。她朝後望了一眼,步子邁得更歡了。

  進了門,沖陳天彪說:「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看看,冷灰死灶的,叫人笑話。」見墩子只顧著喝酒,怨道:「就知道喝,明明他胃不好,還喝,快下來收拾雞兒,我和面去。」

  話還沒落地,媳婦兒翠翠進了門,也是一陣驚喜,院子裡很快熱鬧起來。陳天彪讓他們別忙活,弄碗山藥米拌麵就行。招弟哪聽,又是張羅著殺雞,又是跑去跟人家要髮菜,好像置辦酒席一樣。

  一頓飯吃下來,天已大黑,陳天彪說要回,招弟馬上墩了臉:「回回回,離不開她還跑我這窮家做啥?」

  這個她,說的就是陳天彪的妻子蘇小玉。

  墩子嚇得伸了伸舌頭,忙給招弟擠眼神。招弟不管,裝了一袋子玉米棒,打發了司機,說今兒個不回了,你跟他屋裡說一聲,住我招弟家了。

  墩子氣得直垛腳,不叫她提她偏提。再看陳天彪,果真臉色陰了,目光盯著那張碟,像是跟誰生氣。

  「你就不能不提她,他心裡有事呢。」墩子走出來,沖招弟悄聲道。

  「我偏提,整天守著個掃帚星,沒事才怪!」招弟的聲音很高,她是故意說給陳天彪聽的。

  「你——!」墩子恨死這個老妖了,人家不來,她念叨,來了,她又這態度。

  正吵著,墩子的電話響了,磚廠打來的,說是供電站的人去了,要停電。墩子沒好氣地說:「他還想幹啥,有沒王法了?」掛了電話一會兒,又覺不妥,跟陳天彪說:「這些狗日,整天找麻煩,我還得看看去,正燒窯哩。」

  現在辦個廠,要多難有多難,誰都是你的爺,稍稍侍候得不好,就給你找麻煩。

  出了門,墩子心裡還是不安,都怪招弟這妖精,亂說個啥麼,哪壺不開提哪壺,氣死個人,你當是說我呀。也怪自己,不就一張碟麼,啥時不能看,偏今天看。

  畫面上那個走錯方向的禮儀小姐正是蘇小玉。

  墩子越想越覺不對勁,他們兩個之間,準是出了啥事兒。

  墩子一走,招弟突然沒了話。剛才還理直氣壯,這陣突然就啞巴了。站在院裡,只覺被什麼擊中。她是怕跟陳天彪單獨一起的,又偏偏想跟他單獨在一起。這麼些年了,她直覺沒跟他呆夠,哪怕天天見面,也還是嫌不夠。一個女人要是有了這心思,日月是很難熬的。可招弟熬過來了!

  她猛就給哭了,為屋裡這男人。

  媳婦兒翠翠正在洗鍋,看見婆婆在院裡發怔,心裡的疑惑上來了。沒過門前,翠翠聽了不少,今兒個眼見了,耳聽了,忽然就明白了,可轉念,又糊塗起來,怎麼會呢?

  世上的事哪是翠翠能想明白的,這兩家人的故事,怕是沒幾個人能想明白。翠翠想了半天,不想了,看著婆婆傻傻的,撲哧就給笑了。

  「鍋洗掉把茶熬上,熬釅點,你陳家大大茶癮重。」招弟抺了把鼻子,沖廚房喊。

  按鄉俗,翠翠管陳天彪叫陳家大大。翠翠誇張地嗯了聲,心裡道,怕是你癮重哩。這麼想著,笑得越發凶了。

  屋子裡很靜。翠翠倒了茶,出去了,臨出門還別有意味地偷覬了兩人一眼。兩人誰也沒在意,他們是不會想到翠翠動這心機的。陳天彪覺得有話說,很多,沒話他就不專程來了。招弟也覺有話說,沒話她不會這麼不自在。

  陳天彪看看招弟,沒說。招弟看看陳天彪,也沒說。

  就那麼坐著。

  茶冒著熱氣,映住兩個人的臉,誰都覺對方有些朦朧,不真實。

  「望成來電話了。」楞坐了一會,陳天彪開了口。不開口不行,太壓抑。

  「說啥了?」招弟猛地直起身子,從楞神中醒過神。

  「她病了。」

  「病了?」招弟知道是在說大姑,心裡一驚,又問:「啥病,要緊不?」

  「望成不說,我想可能還是她的腿。」

  「你看你,咋不問個清楚,這號事也敢馬虎。」招弟怪起了陳天彪。她跟大姑,關係不一般呢。

  「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問他肯說?你也別急,我估摸著不會有啥事。」陳天彪就著話題,又道。

  「你估摸著,你估摸著,這號事是估摸的?」招弟一激動,言語就不那麼好聽了。陳天彪不敢接話,他心裡也沒底,望成只說了句母親病了,就把話題轉到河化上市的事上。再問,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話擋過去了。這些年,關於大姑的消息,陳天彪都是在望成這種敷衍的話語裡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還比不上招弟信兒多。今天來,有一半成分就是想從招弟這兒得到證實。招弟的反應讓他明白,願望落空了。

  「不行,我得問問。」招弟說著拿起電話,要給望成打,被陳天彪攔住了:「望成去了香港,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看看你們,爺父們一個德行,把她一個人丟屋裡,他也放心?」招弟越說越氣,提起電話硬要給大姑打,陳天彪說:「望成給她雇了保姆,我來時問過了,小保姆說她最近練一個什麼功,很晚才回來。」

  「她倒好,還有心練功。」招弟說著擱下了電話。坐了會,心更亂,索性還是把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說奶奶剛打電話來,今晚練功不回來了。

  練個啥破功,還不回家!招弟憤憤的,不知道是在跟誰撒氣。過了一會,又叮囑小保姆,說她是奶奶的妹妹,一定要小保姆好好侍候奶奶,敢耍奷耍懶惹奶奶生氣,可饒不了她。

  小保姆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你請的,用不著一個鄉下婆教訓我。」說完啪地把電話掛了。

  招弟氣得對著電話吼:「這哪是保姆,真格一娘娘!」陳天彪笑勸:「小丫頭牛氣著哩,下午我也讓她嗆了一頓,拿誰的錢聽誰的話,你說她當然不受。」

  招弟又發了會火,說等望成回來非要他把小丫頭片子攆了,陳天彪看她發火的樣子又惡又凶,笑說:「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現在真有點老虎味了。」

  「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丑的母老虎,年輕賢惠的在你屋裡養著呢,想了這陣兒去。」招弟突然把話頭對準了陳天彪,噎得陳天彪半天沒吭氣。

  這夜,陳天彪終是沒把那個疑問說給招弟,那個疑問遮住了陳天彪的心,讓他的目光迷惑起來,判斷力也跟著遲鈍,他忽然感覺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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