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24-10-04 19:15:21
作者: 許開禎
河化停產的消息驚動了市政府,夏鴻遠接連幾個電話,將陳天彪催到辦公室。進門就問:「到底咋回事?」
陳天彪沒說話,路上他便想好了策略,這次說啥也要堅持住。
「現在是啥時節,這不成心找事麼?」夏鴻遠很生氣,接二連三的工廠停工,工人鬧事,他這個市長成信訪辦主任了。
「你倒是說話呀,就算是停產,也得跟市上打個招呼,這季度全市工業企業都在下滑,你湊哪門子熱鬧?」
等夏鴻遠問夠了,不那麼激動了,陳天彪才說:「生產一天我賠二十萬,報告早就打了,可沒人拍板。」
「那是你管理上出問題,要從自己身上多找原因。」
不說這話陳天彪還能忍受,一說這話,陳天彪的犟脾氣上來了。
「碳酸鈣跟氰銨大幅跌價,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電價上漲,原材料供應困難,這些問題大家都知道,整個化工企業都在虧損,再生產怕連老本都要賠進去。」
「行業出問題是暫時的,可你停了產讓工人怎麼想,市民怎麼說,外面的傳言還少嗎?「
陳天彪無話了,他想好的一肚子話到這兒派不上用場,索性閉起嘴,任由夏鴻遠說下去。
夏鴻遠責成相關部門,在河化召開現場辦公會,他的目的就一個,河化必須開機。
陳天彪一點積極性都沒,現場會這東西,開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聾子的耳朵,不頂用。那些應邀出席會議的方方面面的頭頭腦腦,講起大道理來頭頭是道,個個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樣子讓人想起麥田裡趕場的麻雀。但你真指望能從他們嘴裡聽到點什麼,你就愚蠢得快要死了。
陳天彪走出會場,趁著這功夫,他到下面各分廠轉了一圈,所到之處,一片焦慮,工人們的情緒跟他想的一模一樣,見面就問,真的要分家嗎?
陳天彪避過這個敏感話題,安撫性地說了幾句空話。他現在越來越會說空話了。工人們顯然很失望,他們沒從陳天彪臉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種在過去的歲月里無數次帶給他們夢想和實惠的表情。
分家指的是河化最近醞釀的一項改革,可以說是大手術。幾年來兼併過來的分廠要麼虧損,要麼勉強持平,都是拿大廠的利潤填窟窿。陳天彪等於是替人養活孩子。前幾年大廠利潤好,矛盾便被掩蓋了,陳天彪也想得通,反正利潤擺在帳上,不養活工人就得養活政府,企業是一分留不下,這便是河陽特色。大廠效益一滑坡,矛盾便尖銳起來,可以說大廠就是連拖帶壓給弄趴下的。陳天彪直恨自己當初頭腦發熱,把這些爛攤子全接過來,替政府扛著幾千號人不說,每年額外交的稅收、公益贊助、社會捐款、政府借款少說也在兩三千萬,這筆錢累在一起,怕是又能建一個河化。現在陳天彪不想扛了,扛不動了,誰的娘誰哭,誰的孩子誰養。
人家蘇聯都要解體,把個河化算啥!
說起容易做起難,方案醞釀了一年多,可誰也下不了這決心。直到大風前一天,李木楠把重新修訂過的方案給他,陳天彪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大風的那些個日夜,陳天彪困在辦公室里,差點把方案翻爛,他一生從沒做過這麼艱難的抉擇。
分家就意味著散夥,意味著他一手打造的河化徹底解體。
八個分廠將面臨倒閉,六千號人將會下崗失業!
多麼可怕的事實!
回到總廠,會議接近尾聲,辦公室主任問:「晚飯怎麼安排?」
「都這個樣子了,還想吃,回家去!」
「禮品要不要準備,來的可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咋了,我現在只有困難,要拿他們都拿去。」
辦公室主任一陣難堪,半天又說:「夏市長等會要來,不按排飯怕是不合適?」
「來能解決啥問題,說幾句空話喝一肚酒就算合適了?」陳天彪像是跟自己生氣,工人們的神情又在眼前浮出來,這段時間他到工人家轉了轉,想不到王大虎那樣的家庭河化竟有不少,他這個廠長當的真是窩囊!
「我去銀行,誰找我都說不在。」他編個理由,關了手機,一頭鑽進車,溜了。
現場辦公會不了了之,匯報到夏鴻遠耳朵里的,是河化停工屬於人為,董事會面對市場束手無策,坐以等死。高管層驕傲自大,目空一切,不能正確領會市委市政府精神,步調不一致,態度不積極。言辭上綱上線到嚇人的地步!
有時候一頓飯的後果是很可怕的,這是陳天彪很久以後才悟到的。
轉眼之間,國慶節到了。
今年的國慶節比往年冷靜多了。節前,市上反覆動員,縝密布置,要求各單位積極行動,以飽滿的熱情向共和國的生日獻禮,同時也展示河陽人民不畏風災的精神面貌。老城裡人黃風卻說,世道都亂成個馬蜂窩了,還展示個鳥!
黃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大女婿那個狗屁作家葉開病情進一步加重,醫院已請來專家會診。而他的破鳥二丫死也不肯去醫院替換一下爛鳥大丫。這讓黃風無限傷感。他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個娘胎里生的人都如此惡毒,這世道還有什麼藥可救,不如放把火燒了乾淨!
拋開黃風的氣話不說,河陽城卻是怪驚驚冷清。往年的國慶節,幾家大企業爭著出風頭,早早就把河陽城日弄熱鬧了。酒廠的GG鋪天蓋地,河化的宣傳有聲有色,就連包工頭子車光輝的建築公司也會大把大把的拿出錢給河陽人請來歌星、笑星,讓河陽人一飽眼福。一到節日這天,河化猛虎,河酒雄獅,河建巨龍,河啤色狼加上下河的攻鼓子,咆哮著從深山中走來,那氣勢,正如河化的崛起,不把河陽城鬧個西瓜爛根本不收攤。河化猛虎說的是河化集團自成立後,逢年過節搞慶典總是有一頭巨型猛虎,日子一久便成河化的象徵。河酒雄獅是河陽酒廠節慶或大型促銷時總有一對雄猛的獅子,帶著九十九對小獅子。群獅狂舞,象徵酒廠的產品個個暢銷。河建巨龍是包工頭子車光輝請河陽城的老藝 人花三年時間紮成的一條長九十九米,直徑9。9米的巨龍,龍身下面按著小滑輪車。舞龍時由九十九名工人合力推車擺動,頗為壯觀。河啤色狼是說河陽啤酒廠因巨龍,猛虎,雄獅都讓人搶了,一時半回形不成自己的風格,節間難免遜色,不過有人根據河啤的一句GG語「河陽啤酒,壯英雄膽」順勢叫出個河啤色狼,倒也形象。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卻說,河化猛虎是下山虎,河酒雄獅是雜毛獅,河建巨龍是臥地龍,更像是條爬地蛇。唯有河啤他沒說啥。「神娃娃」一說,眾人再看,便覺「神娃娃」真是神,一又瞎眼從沒見過,卻說得如此形像。那虎雖然氣吞萬里,卻直奔山下而來,眼裡便少了猛威。那獅雖然雄猛有力,毛色卻五顏六色,看上去有一種花里鬍梢不實在的感覺。更有那巨龍,因龍體太過笨重,龍頭不能前後飛揚,龍身無法離地而騰空,在大街上直來直去奔走,其狀酷似一條蟒蛇。
不知是「神娃娃」說漏了嘴,還是河陽人看走了眼,到了國慶這一天早上,河陽城還是一派死寂。幾家大廠像是合起來罷工似的,沒有誰願意給河陽城的節日增添點歡樂。這樣的場面讓河陽人充滿傷感,因為放假,人們無處可去,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三三兩兩湊一起,爭論著通天柱高頭的那團粉紅玩藝到底是啥。一群坦胸露臂,塗脂抹粉的紅唇小姐放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們沒有節日,掙扎得很辛苦,為了爭攬生意,早上的價格統一放到一炮三毛。河化大廈四周,四鄉八鄰算卦的、看命的、指點人生迷津的早早就蹲在那兒,半仙們面前放個紙牌,有些畫著八卦圖,有些索性只簡單寫一個「卦」字。離半仙不遠處的花園旁邊,「瞎賢」抱個三弦子,盤腿而坐,一雙瞎眼黑咕隆咚瞪著天。瞪了一陣,嘆出一聲悶氣。手一動,三弦子渾厚的弦音響起來。於是很快有人圍過去,蹲「瞎賢」身邊,不大功夫,里三層外三層圍個嚴實,「瞎賢」的生意來了。清清嗓子,唱起了河陽人最愛聽的賢孝。今兒個過節,瞎賢心情好,不想唱傷悲的。渾厚的男中音里,一段《爬陽窪》響起來。說的是一個叫劉二的公公,貪圖兒媳婦的美色,無奈婆婆看得緊,總也逮不著機會。公公是個痴心人,夏天裡偷著給媳婦兒買汗衫,寒冬里偷著給媳婦兒織毛襪。日久天長,直把媳婦兒感動了,終於有一天,媳婦兒遞給公公一眼神,說屋裡燒不成,到陽窪自家的碗豆地里燒。媳婦兒在前,公公跟後,往陽窪自家的豆地爬去。山坡太陡,日頭爺太熱,公公爬上去時,累的只剩一口氣,眼睜睜瞅著媳婦兒一件件剝去衣裳,露出白生生一片身子,老公公涎著口水,卻動彈不得。最後傷心地說:東西是個好東西,就是老子沒力氣受活了。
瞎賢唱得有聲有色,聞聽者無不為老公公的痴情打動,叫好者便掏出碎票,扔進「瞎賢」的瓷缸里。
聽完賢孝,人們又開始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這時候,一顆明晃晃的光頭從廣場通往共和街的那條碎石巷道里閃出來,上午的陽光照在油亮油亮的光頭上,發出耀眼的光芒。人們驚嘆,丁萬壽來了!
這丁萬壽,號稱河陽四大名人之二。
丁萬壽原本出生在河陽一個名門之家,祖上是有名的中醫,據說他的祖太爺還到清宮裡號過脈,不過事隔久遠,無從察考。不過他的爺爺卻是地地道道的名醫,解放前河陽城的駐軍首領馬步雲就常請他爺爺去號脈,為此他爺爺還跟馬步雲的三姨太一個名叫小荷蓮的藝伎偷偷有了私情。事敗後差點讓馬步雲一槍崩了。幸虧河陽解放了,馬步雲吃了槍子。不過他爺爺也沒能長壽,一次出診時讓車撞了,死得很慘。
丁萬壽本來很有希望承襲祖業,當一名名醫。誰知十二歲那年他去河陽城東的水溏子戲水,正玩到興起,就見一團紫煙從水溏子中央升起,忽兒幻做一條青龍,忽兒幻做一朵蓮花。十二歲的丁萬壽哪見過這等奇景,直讓那團紫煙給迷了。不知不覺中,身子竟隨了那團紫煙去。忽地,青龍不見了,蓮花不見了,水中奇奇地立著一裸體女子,貌若仙子,其笑盈盈,美目漣漣,直把十二歲的丁萬壽魂給勾了。女子見他痴望,遂伸手牽住他,慢慢將他引到面前。一股奇香撲來,丁萬壽一陣暈眩,就覺倒在了女子懷中,頭抵著女子酥胸,手攬住女子細腰,甚是迷醉。醒來後卻見自己躺在父親上班的醫院裡。起先他還有思維,問父親怎麼會在這兒?父親告訴他,他溺水了,幸虧被過路者發現,要不……父親說著哭起來,要知道,他可是父親的獨苗呀。哪知丁萬壽猛從病床上躍起,仙子,我要仙子。說著兩手亂抓,像是要抓住什麼。父親驚了,忙喚助手將他摁倒,打了鎮靜劑。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忽兒清楚,忽兒糊塗。清楚時直喊肚子餓,吃多少也不飽。糊塗時便滿嘴瘋語,嚷著要見仙子,要跟仙子下水遊玩。一日,趁父親不備,他從醫院跑出來,赤條條跳入水溏,果真看到仙子。他驚呀,樂呀,歡叫著朝仙子撲去。那知一頭栽進水裡,就再也沒起來。父親聞聲趕來,他已被路人救起,口吐白沬,沒了神志。父親帶他四處求醫,跑遍了大江南北,他再也沒清醒過來。文革中父親被當做牛鬼蛇神拉出來揪斗,受不住折磨,自殺身亡。父親死的那夜,他突然從昏迷中醒過來,沖天哇哇了幾聲。然後就痴痴地盯住一個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此後,丁萬壽便成了痴子。說不清他清醒還是傻著,反正就成了這樣。整天跑東串西,見人就伸手,見吃的就拿。日子一久,人們便將他當成了乞丐。
在河陽,你要是想做生意,特別是想做飲食生意,那你就得第一個去拜丁萬壽。為啥?丁萬壽是丐幫頭子呀。
凡事都有自己的理,乞丐也有乞丐的理。在河陽,丁萬壽就是乞丐的理。你要是拜好了,拜妥了,那你就順了這個理。你要是不信服,走著瞧吧。
有個外地老闆,偏是不信。他在北關弄了塊地皮,修了個飲食市場。誰也拜了,就是不拜丁萬壽。開張這天,著實熱鬧,河陽方方面面的人物都來了,門面撐了個足。鞭炮響過,掌聲響過,方方面面領導的話講過,宣告市場開張了。就在這時,一路人馬浩浩蕩蕩,開進市場。眨眼功夫,大大小小二百多家攤點前,挨個兒蹲了個乞丐。不說話,不伸手,只是拖著長長的鼻涕,笑,傻笑。食客們聞知市場開張,趕來一飽口福,飯菜剛上桌,門口蹲的乞丐騰地撲進去,對準飯菜就是一陣猛吐。
一連十天,天天如此。
還有誰敢到這市場來吃?
老闆這才慌了,求助了方方面面,大家都沒辦法。你攆,他不走。你抓,嘩啦啦他全撲來了。沒誰規定市場不許進乞丐呀,乞丐不進市場還能進廁所?餓死了誰負責?沒法子,老闆這才提著厚禮,去拜。遲了,遲了半年了。丁萬壽一把將禮品扔出去,口吃很清地吐出個字:滾!
你猜咋著?投資上百萬的小吃市場硬是讓一幫乞丐給攪了,沒法開了,關門大吉。直到第三年,另一位老闆接手,這市場才啟動起來。
至此,丁萬壽牢牢確立了他河陽第二名人的穩固地位。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至今仍沒忘他是個乞丐,老本行說啥也不能丟啊。
因為是國慶節,丁萬壽要的文明,人們給的也大方。不出二十分鐘,他手裡已攥了一大把毛票,若照這麼要下去,今兒個丁萬壽准能收入個二、三百。可偏偏丁萬壽今天不走運,就在他眉飛色舞要得起勁的時候,廣場裡突然炸響一聲驚雷,人們嘩一下散開,齊齊地往外跑。
咋了?
河陽出大事了!
沒有人能料到,河陽今兒個會出大事。等人們從城裡蜂擁到效外的鐵路邊時,蘭新鐵路已中斷將近一小時。先一步趕來的警察已封鎖住現場,荷槍實彈堵住了路。人們失望極了,一腔熱血給凝在了半道上,只好遠遠地踩著莊稼地里的土塊,仰起脖子巴望。
蘭新鐵路上,黑壓壓爬滿了人,足足有兩列火車那麼長。離人大約一千米處,一列火車嚇得正停在鐵軌上冒粗氣。人們不明緣由,互相打聽,才知是河陽糖廠下了崗的兩千多工人集體臥軌自殺。幸虧讓邸玉蘭發現了,舞動著紅綢子,連喊帶唱,才把疾駛而來的火車給擋住。要不然,天爺——
狗日的火車,多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