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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5:24
作者: 許開禎
這年的國慶節對市長夏鴻遠來說,無異一場災難。因為沒有一家企業響應政府的號召,夏鴻遠覺得很狼狽,也很惱火。回省城的心思都沒,獨自窩在招待所211室,睡大覺。
211室位於市委招待所後院風景區里,從大門進去,是招待所新修的兩棟三層小洋樓,歐式風格,很別致。專供接待省上或中央領導,當然一些重大的商務談判、貿易活動偶爾也用一下。小洋樓後面是一幢六層的接待樓,外表看沒啥稀奇,裡面卻很不尋常。進去過的人都說,怪怪,都趕上北京的五星級飯店了。河陽召開重大的會議,代表們就住這兒。再往後走,是一片綠樹環抱著的風景地,有假山,有小溪,更多的則是綠瑩瑩的草地。沿著草地上曲徑通幽的小廊里走五百米,是一片小園子。
園子裡,幾棵碩大的核桃樹,幾棵碧翠的蘋果樹。樹上掛著紅丟丟的蘋果,綠生生的核桃,散發出秋天氣息。樹下擺放的木桶里,石榴和鳳尾竹長得很旺盛。鳳尾竹耿直不彎,石榴則古怪虬曲。沿著木桶和花盆擺放成的甬道走進去,就能看見那座被河陽人稱為「紅房子」的破舊平房了。
211是這座舊平房的房號。據說自打河陽的老書記搬出去後,這兒就成了外地調來的單身首長們的臥房兼工作室。關於這座平房的種種傳聞,一直是河陽城極為神秘的話題。有人說這間屋子的陳設多半是五涼時代留下來的遺物,只有地毯是晚清年間河陽城最有名的織毯人寧毯匠織的。有人說這間屋子打個噴嚏,河陽城都要感冒。還有人說從這間屋子提拔起的服務員,足足夠一個連了,官職最低的,現在也是個科長。河陽城最火的歌廳「萬紫千紅」的老闆娘徐虹,年輕時就是這平房的服務員。傳聞歸傳聞,「紅房子」依舊靜靜地躺在綠蔭中,不張揚,也不奪目。
這天早晨的211室很安靜,因為是節日,主人想好好睡個懶覺。電話線拔了,手機關了。他不想別人煩他,所以秘書無法跟他聯繫。等到迫不得已去敲門時,鐵路邊上圍觀的群眾已經很多了。
據說秘書和兩個警察敲開門後,屋主人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推攔著往裡闖的秘書。臉上先是一陣本能的驚嚇而後便是不可遏制的氣憤。套間裡那張銅床適時地傳出緊密的窸窣聲,一股粉紅色的氣息撲進秘書的鼻子。秘書嚇住了。可更嚇他的是鐵路上趴著的兩千號人,還有鐵道部打來的緊急電話。兩個警察一個是河陽的公安局長,一個是鐵路上的公安處長,他們知趣地候在門外,遠比小秘書沉穩老煉。
等市長夏鴻遠的小車開進人群中時,國慶節的太陽已經爬上人的頭頂,火辣辣曬得人滿身淌汗。聞迅趕來的小攤販們比賽似地高聲叫賣一瓶兩塊五的河陽牌礦泉水。
局面一直僵持著,趴在軌上的工人們絲毫不給市長面子。已經下了台的廠長面無血色,死狗一樣癱在地上撈不起來。
「工 人們 條件很苛刻,根本無法接受。」先前一步趕來的副市長劉振先匯報說。
「啥條件,說。」夏鴻遠一看陣勢,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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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發清拖欠他們五年的工資,二是市上全部按排下崗職工。」
「你答應下來不就行了?」夏鴻遠沖沒腦子的副市長發火。
「我答應了,可……工人們不相信,罵……紅嘴白毛,說話不牢。」副市長劉振先一臉難堪,粉嘟嘟的臉上儘是汗珠子。
夏鴻遠想罵娘,後來忍住了,只在心裡恨恨罵了一句,說:「誰領的頭,總有個領頭的吧!」
劉振先儘量讓自己不那麼慌亂,抹把汗說:「一個是工會主席蘇濤泉,另一個叫王福壽,據說是個老混混,詐唬的很兇。」
「把他們叫來!」
……人們面面相覷,沒人敢應聲,也沒誰去叫。夏鴻遠怒了,沖副市長劉振先吼:「去呀!平時的威風哪去了?」
劉振先耷拉著頭,這次他算是領教了。都說河陽不好呆,他還不信,今兒這世面,他算經得有價值。
正僵著夏鴻遠的手機響了,一接電話,臉色立馬暗下來,語氣抖顫著說:「是……是……省長你放心,我保證十分鐘讓人撤下來……嗯……哎,好,好,我注意。」
合上電話,夏鴻遠的臉色復又威嚴起來,帶了更重的怒,兩眼逼視著副市長劉振先,好像省長批評他跟劉振先有關係。
劉振先也是一肚子不痛快,臉上凍了一層霜,脖頸里的汗失了控地往下淌。吞吐道:「不……不成,他們說要讓你過去。」
夏鴻遠覺得讓人抽了一個嘴巴,臉上火辣辣的燒。
沒辦法,他只好親自走過去。往鐵路上爬時,碎小的石子滑翻了他,膝蓋正好磕在一塊尖利的碎石上,一股鑽心的痛刺進心裡。秘書趕忙攙起他,他的褲子破了個洞,血滲出來。夏鴻遠太胖,邊坡上的碎石子又像是故意跟他過不去,廢了好大勁,總算爬了上去。他氣喘吁吁,沒勁發火了。
工人堆里,邸玉蘭舞著紅綢子,興高采烈地跳躍。看見夏鴻遠,邸玉蘭嬉嬉跳過來,扭著屁股老遠就喊:「歡迎歡迎,歡迎臥軌。」
夏鴻遠忍不住吼道:「給我轟下去!」
公安處長一揮手,兩個幹警立馬撲上去,扭住邸玉蘭胳膊,邸玉蘭掙扎著,又喊:「下崗下崗,統統死光。」
幾分鐘後,市長夏鴻遠跟蘇濤泉和王福壽的談判開始了。
「除了剛剛提過的,還有什麼要求只管提出來。」市長夏鴻遠顯得很大度,一點沒有怪罪的意思。
工會主席蘇濤泉斜眼瞪住夏鴻遠,他很懷疑夏鴻遠的動機,沒張口。鐵軌上蹲的王福壽耐不住了,心想把市長都整來了,還磨蹭個球,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見蘇濤泉板個臉不吭聲,他沒好氣地沖夏鴻遠說:「說出來,你可得答應。」
夏鴻遠笑笑。斜睨一眼王福壽,恨不得踹他兩腳,嘴上卻 說:「只要你能讓工人們回去,我啥都答應你。」
「真的……?!」王福壽猛地直起身子,一眼的綠光噴在夏鴻遠臉上。
蘇濤泉忙伸手拽他,示意他別輕易上當。
王福壽結結巴巴吭住了。
時間一秒秒過去,副省長限定的十分鐘馬上到了。夏鴻遠強壓住怒火,近乎用央求的口氣說:「你們兩個所有的要求我都答應,請你們快說。」
王福壽吭不住了,厚下臉皮說:「你得把我的兒子按排掉。」
「行,沒問題。」
蘇濤泉結巴著,看得出他很矛盾,可在巨大的心理驅使下,還是張了口:「你得把我兒子放出來。」
「你兒子?好,好,我保證。」其實夏鴻遠壓根沒思想他們說的話,他一邊焦躁地看表,一邊痛快地答著。
「現在馬上讓工人挪開!」夏鴻遠命令道。
蘇濤泉沒有動,他仍然不放心,想了一會說:「你得給我寫個條子!」
夏鴻遠氣得眼裡出血,十分鐘早就過去了,這兩個人還沒完沒了。他焦急地掃了一眼黑壓壓的鐵路,恨恨說:「拿筆來!」
「說,寫啥?」
「我兒子叫蘇朋,酒廠的,你得讓酒廠放人。」
王福壽湊到夏鴻遠跟前,嚷嚷著也要條子。見夏鴻遠寫得這麼容易,禁不住想,市長就是市長,真他媽不一樣!
交易結束了。蘇濤泉和王福壽滿意地吆喝著工人們離開。工人們一聽五年的工資有了著落,慢悠悠站起來,朝鐵路下邊的人群走去。至於安排工作的事,他們想都沒敢想。是蘇濤泉和王福壽臨時發揮的。
半個小時後,那列火車吼叫著開過去。
天空突然吹過一絲涼風,夏鴻遠擦擦額上的汗,鑽車裡給副省長匯報去了。
這一天,蘭新線中斷四小時零五十二分。
所有的人都沒注意,老城裡人黃風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在鐵路北邊的一片小樹林裡,他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工人們起身離開鐵路的一剎,他覺得自己讓人餵了只蒼蠅。他將目光伸向西邊遠天,那一抹抹紅雲,在他的目光里變成鮮紅的血,他甚至聞到濃濃的血腥味。
狗日的奸臣。
黃風恨恨「呔」了一聲,孤零零朝河陽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