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分享艱難(三)

2024-10-04 18:56:23 作者: 劉醒龍

  屋外熱浪逼人,太陽照在地上反射出許多彎彎扭扭的光線,就像是正在燃燒的火苗。舅舅在前面緩緩地走著。一隻狗趴在屋檐下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連叫也不願叫一聲。幾頭牛在一片小樹林裡無力地垂著頭,偶爾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蟲,發出一聲響,卻不驚人。炎夏的午後鄉村,比半夜還安靜,半夜裡可以聽見星星在微風中唱歌,可以聽見悠遠的歷史,在用動人和嚇人的兩種語調,交叉著或者混雜著講述著一代代人的過去故事。驕陽之下,淳厚的鄉土只能在沉默中進行積蓄。孔太平跟著舅舅走過一壟壟莊稼時,心裡都是一種無語的狀態,兩個人終於來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問,你怕農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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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太平說,不怕!

  棉花葉子被太陽曬蔫了,白的花朵和紅的花朵也都變得軟綿綿的,垂著花瓣,頗像女孩子那絲綢裙子的裙邊。

  孔太平問,這地能產多少棉花?

  舅舅說,從來沒有少過兩百斤。

  孔太平心裡一算帳,也就兩千幾百元收入,他正要說種棉花比養甲魚收入低得太多,舅舅指著養殖場的圍牆說,你的愛將洪塔山,將這麼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毀了,也將這兒的好男好女給毀了。過去村里一個二流子也沒有,現在遍地都是遊手好閒的人,等著天上掉麵粉,下牛奶。他還想要我這塊田,沒門。

  孔太平說,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說,吃喝玩樂也是分工?我不大出門,可心裡明白,這圍牆裡進進出出的都是什麼角色。大外甥,別看洪塔山現在給你賺了很多錢,可你的江山也會被他毀掉。

  孔太平說,我哪來什麼江山。

  舅舅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大河裡乘涼時,半夜裡有人喊狼來了嗎?

  孔太平說,記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舅舅說,還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人是從小看大,小時候大人都說洪塔山不是塊正經材料。

  孔太平說,大人們說過我嗎?

  舅舅說,說過,說你能當個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災多難。

  孔太平輕輕一笑。這時,從旁邊的稻田裡爬起來一隻大甲魚。舅舅上前一腳將其踩住,再伸手抓起來,一揮臂就扔到圍牆那邊去了。

  孔太平說,這兒經常有甲魚?

  舅舅說,這畜生厲害,叫它王八可真沒錯。過去除非病急了,醫生要用王八做藥,人才吃它,不然會遭到大家恥笑的。沒料到世事顛倒得這麼快,王八上了正席,養的人當它是寶貝,吃的人也當它是寶貝。

  孔太平說,事物總是在變化。

  舅舅拍拍胸脯說,這兒不能變。

  這時,瞭望塔上出現一個人,大聲問誰往水池裡扔東西了。舅舅沒有好氣地說,是我,我扔了一瓶農藥。孔太平忙解釋說有隻甲魚跑出來,被扔了回去。那個人認出孔太平,客氣地招呼兩句又隱到圍牆後面去了。舅舅說圍牆裡的那些傢伙,總將周圍村子裡的人當賊,其實他們自己是強盜,將最好的土地強占去了。

  孔太平還在想著那個喊狼來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識到,怎麼現在無人喊狼來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從頭到尾地陪他,四點半鐘左右就離開了,太陽太厲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鐘,為的是等出門到朋友那裡借一本有關美容雜誌的田毛毛。舅媽不在場時,他鄭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執意將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轉給洪塔山,很有可能會親手毀掉自己的父親。

  天黑後,小許開車送他回縣城休假,一出鎮子,那輛桑塔納就從背後追上來,鳴著喇叭想超車,小許占住道死也不讓。孔太平只當沒看見,仿佛在一心一意地聽著錄音機放出來的歌聲。壓了二十來分鐘,桑塔納乾脆停下不走了。小許罵了一句髒話,一加油門,開著車飛馳起來。這時,孔太平才問小許為什麼同養殖場的司機過不去。小許振振有詞地說他這是替鎮領導打江山樹威信。孔太平要他還是小心點為好,開著車不比空手走路,一賭氣就容易出問題,心裡卻認同小許這麼做,有些人不經常敲一敲壓一壓,就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腰裡別一隻豬尿泡就以為可以平步青雲。進縣城後,小許主動說,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來縣城看看,順便匯報一下別人不會匯報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著辦。

  孔太平進屋後,老婆、兒子自然免不了一番驚喜。隨後,一家三口早早開著空調睡了。兒子想同孔太平說話,卻被他媽媽哄著閉上了眼睛。兒子睡著以後,孔太平才同老婆抱作一團,美滋滋地親熱了半個鐘頭。事情過後,孔太平仰在床上攤成一個大字,任憑老婆用濕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著老婆將半邊身子壓在他身上,說起自己在西河鎮發生了泥石流後,心裡不知有多擔心,還說她的一個同學的父親,當年到雲南去支邊,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輛汽車,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車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一具屍體也沒找到。孔太平聽說老婆每天都打電話到鎮委辦公室去問,同時又不讓小趙告訴他,心裡一時感動起來,兩隻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摸起來,心裡又有些衝動。不料老婆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鎮裡是不是有一個從地區下來的年輕姑娘。孔太平就煩她像個克格勃,想將自己的什麼事都查清楚。他一推老婆說自己累了,想睡覺。他一翻身,不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

  孔太平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才醒,睜開眼睛時,見老婆正坐在自己身邊,他以為自己只迷糊了一陣,聽老婆說兒子已上學去了,連忙爬起來拉開窗簾一看,外面果然是紅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老婆卻一直在擔心,怕他睡出毛病,連班也不敢上,請了假在屋裡守著。他瞅著老婆笑了一陣,忽然一彎腰將她抱到床上,飛快地將她的衣服脫了個乾乾淨淨。

  恩愛一場,再吃點東西,就到了十一點,孔太平也懶得出門了,索性開了空調坐在屋裡信手翻著老婆喜歡看的那堆閒書。吃過中午飯,孔太平又開始睡午覺,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半才爬起來,一個人在屋裡說,總在盼睡覺,今天算是過了一個足癮。

  傍晚,孔太平在院子裡捅爐子,住樓上的鄰居同他搭話。鄰居說,從昨晚到今天,他們總感到這屋裡有個男人,卻又不見露面,還以為是什麼不光彩的人來了哩,孔太平的老婆笑嘻嘻地將鄰居罵了幾句,孔太平則說現在找情人挺時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哩。這話別人沒聽進去,老婆卻聽進去了,晚飯沒吃兩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發上一個人暗自神傷。

  孔太平一個人喝了兩瓶啤酒,趁著兒子在專心看動畫片,他對老婆說,如果她總是這麼神經過敏,他馬上就回鎮上去。這一招很靈,老婆馬上找機會笑了一陣,接著又里里外外忙開了。

  孫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縣台的新聞節目後,換上皮鞋正要出門到縣裡幾個頭頭家走一走,電話鈴響了。孔太平以為是鎮委會哪一位打來的,一接電話才知道是派出所黃所長。

  黃所長說,你托我問的那件事,我已問過,你判斷得很對。

  孔太平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連問了兩聲什麼後,才記起自己托他問的是洪塔山的事。他問,具體情況如何?

  黃所長說,其他該要的東西都有了,只是還沒有立項。

  孔太平見黃所長將立案說成是立項,馬上意識到他現在說話不方便。他一問,黃所長果然是在公安局門房給他打電話。孔太平約黃所長上家裡來談,十幾分鐘後,黃所長騎著摩托車趕來了。進屋後,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老婆說笑幾句。孔太平叮囑老婆不要進屋,他們有要事要談。

  黃所長告訴孔太平,有人聯名寫信檢舉洪塔山,借跑業務為名,經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縣城裡,那幾個在公安局掛了號的暗娼,洪塔山都同她們睡過。告狀信上時間、地點和人物都寫得清清楚楚。黃所長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連住旅店賓館的發票複印件都有。看樣子這幾個聯名告狀的人大有來頭,不然的話,得不到這些材料。

  孔太平聽黃所長說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們都是鎮上一些普通的幹部職工,因為種種原因同洪塔山發生了衝突,所以一直想將洪塔山整倒。但是他們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弄成這麼完整的材料。只要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難逃。孔太平聽到黃所長說那住宿發票複印件上,有「同意報銷」幾個字,很明顯是從養殖場帳本上弄下來的。他馬上聯想到財政所,只有他們的人在搞財務檢查時,才可能接觸到這些已做好帳的發票。

  黃所長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將那些檢舉信從檔案中拿出來毀了。」不過這種事他不能做,他是執法者,萬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議這事讓地委工作組的孫萍來做,因為她同管理這些檢舉信的小馬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接著黃所長又幫他分析幕後指使者只能是趙衛東。在生意場上走的人,大都有過這類淫穢經歷,鎮上幾個小企業的頭頭,甚至半公開地同妓女往來,除了家裡吵鬧之外,從來沒有人去揭發他們,主要是他們分量太輕,就算全部扳倒了,也無人得到好處。重中之重的洪塔山就不一樣了,養殖場實際上在控制著西河鎮的經濟命脈,誰得到它誰可以獲得政治上的主動。孔太平覺得黃所長言之有理,趙衛東管財政而不能插手養殖場,權利就減去了一半。按照趙衛東的性格,他是不會輕易罷休的,這種做派也像他的慣用手法。

  說著話,黃所長長嘆一聲,有些檔案我也不能看,聽管檔案的同事說,洪塔山那點事,與其他被檢舉的企業家相比,還可以評上先進模範。那些案子都被封存了,縣太爺發了話,若將犯罪的經理廠長全抓起來,縣政府就得關門,當警察的也得到街上去擺攤餬口。

  孔太平問,其他廠長經理的案子真的被封了起來?

  黃所長說,話是這麼說,但總得來幾下敲山震虎,還可以緩一緩老百姓心中的怨氣。

  孔太平說,這就對了,撞在槍口上的就算倒霉。

  黃所長點點頭。他起身告辭時,一連看了幾眼那嗡嗡作響的空調,並說,這東西讓人覺得比老婆還親熱。兩人笑起來,站在門口握了握手。

  回屋後,孔太平見老婆在那裡抹眼淚,一問才知道老婆以為自己犯了什麼法,才約黃所長來密談的,老婆說,若是犯的經濟案,她可以幫他退賠,銀行待遇不錯,她偷偷存了近八萬元錢。若是男女作風問題,她可是要離婚的。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還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氣了,他說,夫妻幾年,未必你還不了解我的為人,經濟上家裡沾沒沾別人的光你應該最清楚,作風上怎麼說你也不信,我發個誓,若是在外有別的女人,那東西進去多少爛多少,老婆一下子破涕為笑,還嗔怪他一張臭嘴只會損自己。

  孔太平給洪塔山打電話,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就讓洪塔山的妻子轉告,明天一早將桑塔納派到縣城來,並讓司機帶足差旅費,他要到地區去一趟,所以他又要求不得向別人透露自己的行蹤。

  打完電話,孔太平出門轉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兩點,一是縣裡已正式將自己同東河鎮的段書記一起列為下一屆縣委班子的候選人,可實際空缺只有一個,因此競爭會很激烈。二是趙衛東今天在縣財政局活動了一整天,最後搞到一筆五萬元的財政周轉金,拿回鎮裡去發工資。這兩點都讓他心緒難寧。首先縣裡的周轉金是用於生產,既要計算資金利用率,又要按時償還,用它來發工資實際上是寅吃卯糧,現在不餓肚皮將來餓得更狠。可是別人不管這個,他們只管十五號來領錢,擔心著急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其次是那沒有把握的候選人資格,他很明白在人緣關係上自己遠不如東河鎮的段書記,段書記非常精明,在省地組織部門都有比較鐵的關係戶。

  孔太平回家後,第一句話就問鎮上是否有電話來,聽說沒有,他心裡很不踏實,手都摸著了電話話筒了又縮回來。他覺得有些心虛,但又不相信趙衛東一天之內就能扭轉乾坤。

  孔太平很晚沒睡著,很早就醒來。正在刷牙,外面汽車喇叭響了兩下。他以為是桑塔納到了,開門一看卻是小許的吉普。小許問他有事要他辦沒有,孔太平想了想說暫時沒有。他本來要小許吃早飯以後再來看看,他擔心養殖場的桑塔納不會準時來或者根本不來,一轉念又決定如果洪塔山膽敢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他就讓其嘗嘗監獄的滋味。

  孔太平要小許這幾天在鎮裡守著,趙衛東要車也別老不給他面子,小許應聲走後不一會,桑塔納真的來了。

  一上車,司機就告訴他錢帶得很足,並說是洪塔山親口說的數字。孔太平問洪塔山昨晚幹什麼去了,司機說洪塔山找趙鎮長有事。孔太平一下子來了火,但忍著問是什麼事。司機不知道,他隨手拿出一隻大哥大,說是洪塔山讓他帶給孔書記的,機器已辦了全國漫遊,走到哪兒都可以打電話。孔太平拿過大哥大,反覆把玩一陣,心情漸漸好起來。車出了縣城,他問司機來時碰見小許的車沒有,司機說碰見了,但他不願惹小許,遠遠地拐進一條小巷,繞道而行。孔太平說他們都是小心眼。

  桑塔納跑得很快,半路上,孔太平給地區團委辦公室打電話,孫萍不在。他說了自己的身份,請團委辦公室的人通知一下孫萍讓她在辦公室等候,他有急事。十點鐘不到,車子就駛進了地委大院。孔太平第一次懷著個人目的來此,也不知是不是車坐久了的緣故,進到那氣勢很壓人的辦公大樓後,兩腿竟然有些發飄,他在找到團委辦公室之前,先看到組織部辦公室,一溜七八間屋裡坐著的全是一些比自己年輕的男女。他一想到多少基層幹部的前途都由這些涉世不深的人所掌控,心裡不由得感到幾分可悲。

  孫萍仍舊不在辦公室。這讓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無策。本來可以馬上回到車上,但他在樓里多待了一會,才出來。司機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幾乎都蹲在衛生間裡,他對司機說組織部一位副部長約他下午再來,現在他們先去找個地方住下。

  地委辦的賓館就在地委大院旁邊,登記了一個雙人間後,孔太平說自己去看一個朋友,如果十二點沒回來,那就是有事纏住,司機可以自便。其實,孔太平是去找孫萍的住處,找了好久總算找著了,門口晾著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卻不見人。他給孫萍留了個紙條,讓孫萍回來以後到賓館來找他。這時,十二點鐘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處小飯館要了一碗肉絲麵和一瓶啤酒,三下兩下就吃下去,他不想這麼快就回去,街上太熱沒法待,他乾脆花五元錢買了一張票,進到一家門口寫有冷氣開放的雷射影廳看起電影來。他沒想到是一部三級片,儘管很刺激,但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萬一被人認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場時,他趕緊搶在頭裡第一個離開。出了門,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朝與賓館相反的方向走了幾站路。然後站在街邊給賓館打電話,說是幾個朋友將他灌醉了,要司機到他說的地方來接他。司機開著車來後,他一頭歪進后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樣躺倒在座椅上。回到賓館,他趴在床上,吩咐司機四點鐘喊醒他。司機果然在三點五十分叫喊起來,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後又從提包里拿出一隻小文件包,夾在腋下,匆匆出了門。

  孫萍依然沒去辦公室,住處門上的紙條也原封未動地粘在那兒。

  孔太平從沒遇到這樣的冷待,心裡難受極了。剛巧這時他看見東河鎮的段書記從一輛車子裡下來,拎著一隻大包,朝比孫萍的住房好許多的那片小樓走去。孔太平躲在密密的灌木籬牆後面,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老段空著手從那小樓群方向走回來,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著,覺得自己挺悲哀,費盡心機玩些小花樣,目的只是騙司機,不想讓司機小瞧自己,說自己沒門路,來地區後鬼都不理。人家姓段的玩得多瀟灑,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誰也不怕。走出宿舍區,孔太平又碰見老段的車停在辦公樓旁。他等了幾分鐘,便看見一群人擁著老段從辦公樓走出來,親親熱熱地送老段上車,老段與他們握手都握了兩三遍,那些人一個個都在留他住一晚上,老段說他只有一天時間,時間長了,家裡說不定會鬧政變。老段走後,孔太平垂頭喪氣地回到賓館。司機問他怎麼了,他一驚後醒悟過來忙說是中午的酒還沒醒。為了表示喜悅,他打開電視機的音樂頻道,隨著那些歌星唱起歌來。

  晚飯他們是一起吃的。司機說孔太平有喜事臨門,應該要個包房,自己慶祝一下。孔太平不肯,就在賓館買了兩張普通進餐票,進了普通餐廳。菜飯剛上來,門口忽地湧進四個姑娘,打頭的正是孫萍。孔太平激動地叫起來,孫萍一看也有些驚喜。兩人說了幾句閒話。孫萍說她手上有些多餘的會議餐票,今天沒事就約了幾個朋友來這兒吃飯。

  孔太平一時高興,就說今天我請客,找個包房好好聚一聚。孫萍她們也不謙讓,很熟悉地挑了一間叫梅苑的包房。大家邊吃邊唱,孔太平不會唱卡拉OK,在一旁專門聽。那司機卻唱得很好,轉眼間就同分別同每個姑娘聯手唱了一曲對唱。孔太平瞅空問孫萍忙不忙,想不想就他的車去西河鎮。孫萍說,要走也只能在後天走,孔太平連忙答應他可以等她一天。

  孔太平不敢直截了當地請孫萍出馬,他怕孫萍一口拒絕,準備到了縣裡以後再跟她挑明。

  這頓飯花了一千多元錢,孔太平心情好,也不怎麼心疼錢了。他原以為孫萍晚上要好好陪陪自己,哪知孫萍吃了飯就要走,一點也不像在鎮上時那種總想往自己身邊靠的樣子。好在孔太平不大計較這點,他們約好明天晚上在賓館房間裡碰一下頭,確定後天出發的時間。

  第二天,孔太平讓司機整天自由支配,走親戚會朋友都可以,只要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就行。他說自己要寫一個報告,是地委組織部要的,今天必須交給他們。司機走後,他一個人關在房間哪兒也沒有去,看了一整天電視,閒得無聊時,他用那隻大哥大給家裡打電話,同老婆、兒子聊天。他一個人也懶得去外面吃飯,就在賓館小賣部里買了些方便麵、火腿腸和啤酒等,在房間裡對付了兩餐。晚上八點鐘司機才回來,又過了半個小時,孫萍來了,大家說好明天吃過早飯就出發。孫萍坐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要走。她走後,司機有些不滿意,說孫萍在下面當工作組時,乖得像個小媳婦,一回到上面就變成了冷眼看人的闊太太。孔太平替孫萍解釋,她本來有安排,請他們去跳舞,被他推辭掉了,鄉下幹部不能學上這些東西,學上了就更不安心在基層為普通百姓做實事。前面那些話是他現編的,後面的卻是真心話。

  孫萍一到縣城便又變回來了,一舉一動都乖巧可人。孔太平安排孫萍在縣政府招待所住下。她一進房間,臉也沒洗就說自己忘了一件事,本來應該帶孔太平到組織部去見見朋友,哪知一忙人就糊塗了。孔太平心裡有事需要孫萍幫忙,顧不上計較這種小伎倆,一邊說這事來日方長,一邊將這次去地區的真實目的告訴了孫萍。孫萍想了一會說自己先洗個臉。她在衛生間足足待了二十分鐘才出來,也許是化過妝,那笑容顯得更加動人。

  孫萍笑眯眯地說,孔書記千萬別以為我是在談交換條件,其實我早就有在基層入黨的願望和要求,只是怕自己條件不夠才一直沒有向你表露出來。

  孔太平沉吟了一陣說,派下來當工作組的同志,能不能在下面入黨,這事還沒有過先例,可能得研究一下。

  孫萍說,說真心話,如果是別人,孔書記開了口,我不會有二話。可是我實在不想幫洪塔山。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向你匯報,今年年初時,你派我同養殖場的幾個人一起到南方出差,一路上洪塔山就反覆說這次要我當他們的公關小姐,並說只要生意做好了,他給我從頭到腳都按現代化標準進行包裝。我開始以為他只是說說笑笑,誰知一到深圳他就來了真,深更半夜要我同他的一個客戶到游泳池去游泳,氣得我差點要甩他一耳光。當時我的確是為鎮裡的利益著想,只是推說身體不適例假來了,委婉地回絕他。我後來越想越氣,無論怎樣,我是地委派下來幫忙工作的幹部,洪塔山怎麼可以如此狗眼看人哩。

  孔太平記得自己似乎隱約聽洪塔山說過,孫萍差一點當了他的公關小姐。他說,無論怎樣,小孫你得從我們西河鎮大局去看,洪塔山是有不少壞毛病,可現在是經濟效益決定一切,養殖場離了他就玩不轉,同樣鎮裡離開了養殖場也就運轉不靈。說實話,這事到現在我還瞞著洪塔山,將來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免得他認為現在的黨委政府都是圍著他轉,離了他就不行,因此變得更加有恃無恐。從這個道理上講,你不是幫他,而是在幫我,稍作點誇張說,是在幫助西河鎮的全體幹部和人民。

  孫萍說,我也說點心裡話,儘管現在許多人把入黨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機關不入黨就矮人一頭,升職提干都輪不上。機關里年輕人多,等排隊輪上你時,人都快老了,那時再進擋,當個科長、副科長有什麼意思。所以下來幫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層將黨入了。不然,基層又苦又累,誰願意下來。

  孔太平突然意識到,自己前天在地委大樓見到組織部那幫年輕人時產生的一種蔑視意識是完全錯了,連孫萍這樣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遠見,那些人想必會更加厲害。

  孫萍繼續說,這事也不是沒有先例,同我一同下到鄰縣的那些年輕人中,已有三個人在火線入黨了。

  孔太平咬咬牙,終於答應了孫萍,但他提出孫萍自己必須拿出一兩件說得過去的事跡。孫萍脫口說出可以用自己在搶救泥石流造成的災害活動中的表現做理由。孔太平差一點被這話噎住了,他實在佩服孫萍敢於說這種話的勇氣。孫萍說她在救災現場被碎玻璃割破腳掌,那件剛買的新裙子也被樹刺拉破了。不管怎樣,救災過程中有她,這是一個不錯的理由。

  找公安局的小馬是孫萍一個人去的,孔太平從司機那裡拿了一千元錢給她做活動經費,孫萍沒有要,她說小馬不是那種可以用金錢收買的人,小馬一向只看重一個「情」字,親情、友情、愛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趁孫萍去公安局時,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屋子裡有幾分零亂,這同老婆一貫愛整潔的習慣有些相悖。他便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才讓她變得手忙腳亂連屋子也顧不上收拾。他進到裡屋,果然看見桌頭柜上放著一張字條。老婆寫道:你舅舅被惡狗咬傷,住在鎮醫院裡,我去看看,下午趕回來。孔太平有些吃驚,他隱約感到那惡狗可能就是養殖場養的那些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撥鎮上自己房裡的電話號碼,電話沒人接。他又給黃所長打電話。他想既是惡狗傷人,派出所一定會知道原因的。果然,黃所長告訴他,的確是洪塔山養的大狼狗咬傷了田細伯,起因是為了那塊棉花地的歸屬問題。具體細節還沒搞清楚,但趙衛東已叫人將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黃所長說,他已看出一些端倪,這個事件的幕後人物是趙衛東,因為他聽見田細伯罵出的那些難聽的話語中,提到洪塔山勾結買通趙衛東想強行奪走他的土地。

  孔太平剛同黃所長通完電話,孫萍就將電話打進來,要孔太平趕緊回招待所。孔太平鎖上家門回到招待所,孫萍見面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士別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孫萍說小馬曾經是那麼單純的一個小伙子,過去還每星期寫一首詩,可現在開口要錢聯結巴也不打一個,舌頭翻個身就要五百。孔太平將孫萍方才沒有要的一千元錢都給了她。

  孫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讓她拿著備用。他有一種預感,孫萍再去時小馬可能要加碼。果然,孫萍再次回來,進門就很文雅地罵了一句小馬,說他一日三變,剛說好五百,回頭又要翻一番。孫萍說,小馬又提出洪塔山剛在西河鎮犯了案,所以這檢舉信就更加重要了。孔太平相信孫萍沒有從中鯨吞,因為洪塔山剛剛犯案的事是不可能瞎編的。花了錢將心病去掉,怎麼說也是值得的。孫萍告訴他,那些有關洪塔山的檢舉信及材料,小馬都當著面燒毀了。小馬問是誰請她出馬的,孫萍沒有告訴他真相,而說是洪塔山自己請的她。

  孔太平無心陪孫萍,正好孫萍說她已有安排,不用任何人陪,縣裡有她三個同學,他們要聚一聚。回到屋裡,孔太平一直盼著電話鈴響,他急於了解舅舅被咬傷的情況,卻又不想丟身份打電話到鎮委會去問,因為這樣的事,下面的人總是應該主動及時地向自己匯報的。等到下午三點半,鎮裡還無人打電話給他,倒是小許敲門進來了。小許一坐下就告訴他惡狗咬人的事情。

  原來洪塔山這幾天一直瞞著孔太平在同田毛毛辦那棉花地轉讓手續。因為土地所有權在國家和集體,這事必須通過村里,村里知道田細伯視土地如生命怕鬧出事,就推到鎮上。那天晚上孔太平打電話找不著洪塔山時,洪塔山正在同趙衛東談這棉花地的事。趙衛東一反常態,不僅支持而且非常積極,第二天就親自到養殖場去敲定這事,在場的村幹部不知是誰偷偷向田細伯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證時,被田細伯當場捉住,狠狠揍了一頓。田細伯拿著從田毛毛身上搜出來的土地轉讓合同書幾次想闖進養殖場大門,都被門衛攔住。天黑以後,洪塔山牽著一隻大狼狗在鎮上散步時,被田細伯看見,他撲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挨了田細伯兩拳頭,但洪塔山牽著的那隻大狼狗,一口下去就將田細伯手臂上的肉撕下來一大塊。事發之後,趙衛東翻臉不認人,不僅指揮人將狼狗當場打死,還將死狗和洪塔山一起扭送到派出所關起來了。趙衛東還委派小趙代理養殖場經理職務,又將田毛毛安排進養殖場協助小趙工作。在土地轉讓合同書中本來就有這一條,由田毛毛出任養殖場辦公室主任。

  小許說的這些情況,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洪塔山瞞著他搞的這些更讓他氣憤。他這才明白,那天田毛毛說自己馬上有一個讓他意料不到的工作,原來是指的這些。他特別想不通的是趙衛東這麼安排田毛毛是出於什麼目的。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去管理養殖場,這種決策能力實在不敢恭維。

  小許走後,孔太平決定給鎮裡打個電話,他要讓那些人重新體會一下自己。他撥通鎮裡電話後,只對接電話的小趙說如果看到他老婆就讓她馬上回家。說完這話他就將電話掛了,他很清楚老婆這時肯定已在回縣城的末班車上。他知道小趙馬上就會將電話打過來。果然,一分鐘不到,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話筒聽見小趙在那邊問是孔書記嗎。他將話筒放在一邊,隨手將錄音機打開,讓小趙最喜歡聽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聲音大到不能再大。小趙不停地問是孔書記嗎,他不回話,也不壓上話筒,十分鐘後,他用一個指頭敲了一下壓簧,話筒里立即傳出一聲聲的嘟嘟聲來。

  天黑之前,老婆回來了。她說的情況同小許說得差不多,另外還說舅舅同田毛毛斷絕了父女關係。孔太平估計小趙他們晚上可能要趕過來,便故意出門躲避。他對老婆說,自己在十點半鐘左右回來,小趙來了先不用催他們,等過了十點鐘再找個理由讓他們走。

  老婆心領神會,答應到時就說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點鐘沒回就不會回來。

  孔太平在第一個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陣後,出來時一眼看見孫萍同一個穿警服的小伙子在街邊的林陰樹下慢慢地散步,不時有一些比較親密的小動作與小表情。孔太平不聲不響地觀察了一陣,忽然覺得如果孫萍旁邊的小伙子就是小馬,那他絕對不會開口朝孫萍索賄,避免破壞自己的形象。孔太平不願想下去,他同樣不願一個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壞。

  小趙他們果然來了。孔太平沒有估計到的是,同行中還有趙衛東。他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的這些小伎倆有些過分了。老婆對他說,趙衛東在屋裡坐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一共四次使用向孔書記匯報工作這類詞語。按慣例,鎮長是不能用這種詞語的,趙衛東破例這一用,竟讓孔太平生出幾分感動。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陣,覺得自己還是提前結束休假為好,趙衛東沒有明說,但他這行動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層意思。他開口同老婆說了以後,老婆開始堅決不同意。他細心地解釋了半天,老婆終於伸出手在他身上撫摸起來。見她默認了,他也迎合地將手放到她的胸脯上。

  孔太平和孫萍坐著桑塔納一進院子,小趙就迎上來,開口就檢討。隨後趙衛東真的將這幾天的情況向他作了匯報。孔太平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直到聽完了,他才說,暫時按趙鎮長的意思辦吧。這話明顯是專指養殖場的情況。隨後,他布置小趙,通知鎮裡有關領導和單位,開展一次抗災救災的評比表彰活動。

  孔太平先到醫院看望舅舅。舅舅將他臭罵一頓,一口咬定這些是他策劃的,然後藉故走開,讓別人來整他。孔太平不便在人多口雜的地方多作解釋,站在床前任舅舅怎麼罵。罵到後來,舅舅自己不好意思起來,他見許多人都擠在門口圍觀,又罵孔太平真是個苕東西,這麼罵都不爭辯,哪裡像個當書記的,這麼不顧自己的威信。孔太平非要等舅舅罵完了再走,舅舅沒辦法,只好閉上嘴。

  辦了一圈事後,孔太平才去派出所。剛進門就看見田毛毛正纏著黃所長磨嘴皮子,要黃所長放洪塔山一個小時的風,她有要緊的業務上的事要問。黃所長不肯答應。孔太平沒有理睬田毛毛,只對黃所長說,自己要同他單獨談點工作。說話時,他甚至看也不看田毛毛一眼。黃所長要田毛毛迴避一下。氣得她跺著腳說,當個書記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土皇帝嗎,別人怕,我連做夢時也不會怕。

  田毛毛一走,黃所長就開口問孔太平事情辦得如何。孔太平將經過簡單說了—遍。最後才說到一千元錢的事,他還沒說完,黃所長連忙直擺手說,這個我不聽,我什麼也不知道。孔太平明白黃所長的意思,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黃所長問他想不想見見洪塔山。孔太平先沒答覆,反問這事會是什麼結果。黃所長說照道理也就是罰罰款了事,但他覺得這種人得到機會應該關他幾天,讓他以後能分出好歹來。這話在孔太平心中產生了一些共鳴。黃所長又問他,洪塔山隨身帶的大哥大要不要拿下來。自從洪塔山進來以後,就一直用大哥大朝外聯繫。黃所長擔心將那大哥大拿下來後會影響養殖場的業務,才沒有下決心,但他一直在懷疑洪塔山在用大哥大調動客戶來向鎮裡施加壓力。田毛毛這麼急著要見洪塔山一定也與此有關。

  孔太平馬上給小趙打了個電話,問他養殖場現在的情況。小趙說洪塔山被關起來後,有四家客戶打來電話,說是從前的合同有問題,要洪塔山在三天之內趕到他們那兒重新談判,不然就取消合同。小趙隨口漏了一句說,趙鎮長為這事挺著急。孔太平一下子想到趙衛東是感到不好收場,才請他回來收拾局面的。放下電話後,他同黃所長合計了一陣,黃所長斷定這是洪塔山做的籠子,目的是逼鎮領導出面做工作放他出去。孔太平當即叫黃所長收了洪塔山的大哥大,同時又叫小趙安排人將養殖場電話機暫時拆了,免得外面有人將電話打進來。他要黃所長對洪塔山宣布行政拘留十天,到了第五天,再由他出面保洪塔山出去。

  黃所長很快辦好了與此有關的一些手續,然後就去向洪塔山告知,回來時,手上多了一隻大哥大。黃所長說,他將裁決書一宣布,洪塔山竟跳起來,那模樣實在太猖狂。洪塔山口口聲聲說這是政治迫害,他要求見孔書記。

  孔太平硬是坐著等了一個小時,才讓黃所長將洪塔山帶上來。見了他洪塔山情緒很激動地說,這是趙衛東設的圈套,原因是自己不該同孔太平走得太近。

  洪塔山嚷得正起勁,孔太平忽然一拍桌子,厲聲說,你這是狗屁胡說,你哪兒同我走得近,我叫你別打那棉花地的主意,你怎麼不聽我的。當著黃所長的面跟你說實話,照你的所作所為,坐牢判刑都夠格。

  洪塔山愣了愣,人也蔫了些。孔太平說了他一大通後,又說不是自己不保他,是因為回來晚了,裁決書已經下達,沒辦法收回,所以希望洪塔山這幾天表現好一點,他再幫忙爭取提前幾天釋放。孔太平問洪塔山業務上有什麼要急辦的。洪塔山說沒有。孔太平就問他合同是怎麼回事。洪塔山說那是自己串通幾個客戶要挾趙衛東的。洪塔山回拘留室後,黃所長說這種人得送到縣拘役所去滅一滅威風。孔太平表示同意。

  臨走之前,黃所長提醒孔太平,他表妹田毛毛在洪塔山手下干不是件好事,稍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錯。孔太平說他已想到了這個問題,只是目前她鐵了心,連父親都敢對著幹,別人就更沒辦法約束,只能等一陣再想辦法調開她。

  過了兩天,鎮裡開會,孔太平提出要發展孫萍入黨,表態支持的人很少,婦聯主任公開表示異議,認為不能開這個先例。孔太平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從上面下來的人,又是女同志,能主動參加抗災救災活動,就很不容易了。現在上面下來的人越來越少,所以來一個人我們就應該讓他們留下一些可以作紀念的東西,萬一他們以後高升了,對西河鎮多點懷念,總不會有壞處,從這一點上講,這也叫為子孫後代造福。孔太平說孫萍年輕,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年紀大了,不可能沾她什麼光,但鎮裡的年輕幹部就很難說了,說不定哪天就需要人家關照。孔太平一席話將年輕幹部的心說動了。孔太平抓住時機要趙衛東作為孫萍的入黨介紹人,趙衛東猶豫片刻,點頭同意了。他還接著孔太平的話說這也叫感情投資。他倆一表態,這事就成了。當天孫萍就拿到了入黨志願書。

  有天夜裡,孔太平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那人說是洪塔山在拘役所折磨得實在受不了,請孔書記無論如何快點保他出去,哪怕早一小時也好。

  孔太平一算已到了第五天,便約上黃所長,第二天早飯後,一行人開著車直奔縣拘役所。拘役所的犯人多,洪塔山在那裡一點優越地位也沒有,幾天時間人就變得又黑又瘦。孔太平他們去時,洪塔山正光著頭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同另一個犯人搭夥抬石頭。見到孔太平,他扔下抬槓就跑過來,看守在後面吼了一聲,要他將這一槓石頭抬完了再走。洪塔山二話不敢說,乖乖地拾起了抬槓,抬著石頭往一處很高的石岸上爬。

  洪塔山回來後,孔太平依然讓他當養殖場經理。田毛毛則正式當上經理助理。孔太平見已成了既成事實,乾脆讓鎮裡下了一個紅頭文件,想以此加強約束。

  舅舅出院以後,很長時間胳膊都用不上勁,所幸狼狗咬傷的是左手,對干農活影響不大。秋天,棉花地換茬後,舅舅又將小麥種上。麥種是孫萍幫忙撒的,孫萍入黨後,各方面表現突然好了許多,舅舅在一天當中為她說的好話,比田毛毛一年聽到的還要多。

  因為田毛毛一直不回家去,孫萍沒事時就去孔太平的舅舅家,替兩個老人解解悶。種完小麥,還沒等到它們出芽,孫萍下來的時間到期了,孫萍走時還到那塊沒有一點綠色的地里看了看。然後到養殖場拿走田毛毛養在一隻小魚缸里的兩隻長相很特別的「迷你王八」。

  秋天的天氣很好,可孔太平心情非常不好,上面一抓反腐敗,甲魚的銷路就大受影響。洪塔山帶著田毛毛在外面跑了—個多月,銷售量卻比去年同期少了近三分之一。就這樣也還算是最好的,其他一些養甲魚的同行,乾脆停止使用暖房,讓甲魚冬眠,免得它吃喝拉撒要花錢。洪塔山神通比同行們大,這是他們一致公認的。然而就這三分之一讓鎮裡財政處境更加困難。國慶中秋相連的這個月,孔太平咬著牙動用了那筆別人捐贈的救災款中的一萬元,全鎮所有幹部職工和教師的工資也只能發百分之五十。而上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分文未發。

  孔太平天天盼著洪塔山回。等到十一月初,洪塔山和田毛毛終於回來了。兩人氣色都不好,孔太平以為他們累了,問了一些簡單的情況以後,孔太平就叫他倆先回去休息。

  洪塔山頭裡走了,田毛毛卻沒有動。待屋裡沒人時,田毛毛忽然撲到他懷裡號啕大哭起來。孔太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反覆叫她有話就說,別哭壞了身體。

  哭了好久,田毛毛突然抬起頭來說,表哥我想回家!

  孔太平說,想回家,這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田毛毛說,可我怕他們不讓進門。

  孔太平說,你不用擔心,有表哥我哩。

  說著,他就叫小許準備車。然後將田毛毛牽出屋,上車往家裡開去。舅媽見田毛毛回來了,喜得雙淚直流,兩個人正抱頭痛哭,舅舅卻一聲不吭地拿上鋤頭往門外走,但他兩腳一直未跨過門檻。孔太平看時,才發現舅舅臉上也有兩行淚痕。

  孔太平說,好了,毛毛回家你們應該高興才是,別再哭。

  他還想寬慰幾句,小趙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說,各個學校的代表來鎮裡請願了,趙鎮長請你馬上回去。孔太平腦子轟地一聲,像炸了一樣,他二話沒說,轉身就往外走。

  在他上車時,舅舅叫了聲,大外甥,別慌,吉人有天相。

  孔太平嗯了一聲,吩咐小許快開車。半路上,碰見教育站何站長在路邊匆匆忙忙地跑著,小許停下車將他也捎上。孔太平問他是怎麼回事,何站長臉色發白,他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見,倒是有不少老師在他面前聲明,能體諒鎮裡經濟上的困難。孔太平要他馬上打聽,背後有沒有其他因素。

  教師請願團的總代表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孔太平有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一見面發現他人瘦了許多,而且氣色也不正常。楊校長開門見山地說,教師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如果不答覆他們明天就停止上課,也出去打工自謀生路。楊校長很謹慎地避免使用罷課兩字。孔太平同他們說了半天沒結果,反而將氣氛弄僵。

  趙衛東便提議鎮裡領導先研究一下,回頭再同代表們見面。楊校長他們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間屋子,趙衛東說他發現一個問題,楊校長用的是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而不是補發,那意思像是幹部們將他們的工資貪污了。孔太平覺得趙衛東的話有幾分道理,不然教師們不會有這麼大的火氣。

  正在分析,何站長來了。何站長打聽到,事情起因是鎮裡從派出所捐出的十二萬元錢中扣下的那四萬元錢,教師們認為是被鎮裡的幹部們私分了。何站長還解釋,這事他們一直瞞得很好,前幾天,教育站的會計被要工資的人逼急了,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孔太平心裡有了底,他回到會議室將四萬元錢的事作了解釋。楊校長他們聽說這四萬元錢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毀掉家園的災民身上,一時間都無話可說了。孔太平索性向他們交了底,說鎮委會帳戶上還有幾萬元錢,那也是別人捐給災民的,上上個月實在無法,大家要過節,只好挪用了—萬,現在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他們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則那些災民就可能凍餓而亡。這樣,輪到楊校長他們說要商量一下了。

  很快教師們就有了商量結果,他們說應該相信鎮領導會帶領全鎮干群共渡難關,因此他們不再提停課的事,還是回去安心將書教好。孔太平很感動,當即表態,這個月三十一號以前,他一定要兌現全鎮在冊人員的工資,他說哪怕是將自己老婆的私房錢拿出來也在所不惜。

  教師們走後,趙衛東說孔太平最後那句話說過頭了,兩個月的工資,全鎮共需十多萬,這麼急,哪兒去弄這麼多錢。趙衛東說他老婆不在銀行工作,家裡沒有私房錢。孔太平認為趙衛東這是推卸責任,他不應該挑剔誰說了什麼,誰沒說什麼,關鍵是管財經不能只管花錢而要想辦法掙錢。兩人綿里藏針地鬥了一陣嘴,趙衛東一直不肯讓步,孔太平火了,他說這件事自己一擔挑,反正到月底他負責讓大家領雙份工資。趙衛東真是求之不得,他說這樣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學幾招。

  趙衛東一走,小許過來小聲提醒孔太平,他這是中了趙衛東的激將法。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話說出去收不回來了。

  孔太平同老柯、老閻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開一個全鎮企業負責人會議。他在會議上將各單位本月應上繳的資金數強行分解下去,還要他們立下軍令狀。企業頭頭們勉勉強強地答應了,可是會一散,他們又紛紛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們,回頭又去召集財政和工商稅務部門的負責人會議。

  忙了兩天兩夜的會以後,孔太平又帶著一幫人到各村去掃農業稅死角,每天總是要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回來休息。中間他還抽空到養殖場去了兩次,要洪塔山挖挖潛力,能繳多少就一定要繳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過年底再考慮。他每次去時,田毛毛都不在辦公室,問時都說她從出差回來以後就一直沒來上班。孔太平問洪塔山是怎麼回事,洪塔山說他也不知道,或許是田毛毛想辭職不幹了。孔太平覺得田毛毛真的辭職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孔太平前些時一直沒有機會告訴洪塔山,他們到縣公安局幫他弄掉那檢舉信的事,到了這時候,為了讓洪塔山對自己不存二心,他安排了一個時間,讓洪塔山到自己房間裡來,專門同他說了這件事。洪塔山聽後臉色發白,沒說一個字。

  這天晚上,孔太平從村里回來時,發現門口蹲著一個人。

  他認出來那人是舅舅,連忙開門將他請進屋裡。舅舅全身發抖,站不住也坐不穩,進了屋也只能蹲在牆根上。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請醫生來,舅舅終於開口說了一個不字。然後絕望地要孔太平將洪塔山那畜生抓起來槍斃了。洪塔山在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就闖進田毛毛的房間裡將她強姦了。田毛毛回來後不敢說,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醫院裡一檢查說是宮外孕,這才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孔太平氣瘋了,他拿起電話吼叫著讓黃所長馬上來。幾分鐘後,黃所長就到了,聽完情況,他二話沒說,回頭就走。二十分鐘以後,黃所長打來電話說人犯已押起來了。

  孔太平隨後去了醫院,田毛毛臉和手白得像麵粉捏成的,兩眼不看他,但是淚水在嘩嘩淌。舅舅和舅媽像木人一樣呆在床邊。孔太平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轉身找來院長,要他將這間病房的其餘床位空著,不許安排別人,同時儘量封鎖消息,不要讓無關的人知道真相。院長對病床的事很為難。孔太平蠻橫地說,不管他想什麼辦法,總之這間屋子不能有別人。

  孔太平見到黃所長時第一句話就問有沒有將洪塔山上手銬,銬緊了沒有。黃所長說他將洪塔山雙手捆著吊在窗戶上,腳下墊著一塊踮著腳尖才能踩住的磚頭。孔太平說就這樣吊他個三天三夜。接著他又問能不能給洪塔山判死刑。聽到黃所長說不能,他恨恨地說現在的法律太寬大了。他要黃所長加重刑罰,最少也要將這狗雜種弄成個廢人。

  黃所長說這一點他能夠辦到。

  從派出所出來,孔太平又去了醫院。他怕田毛毛萬一有什麼閃失,整夜都在她床邊守著。天亮後不久,黃所長騎著摩托車來到醫院,匆匆忙忙地告訴孔太平,有人要哄搶養殖場。孔太平連忙跟著黃所長跳上摩托車往養殖場急馳而去。

  養殖場門口果然聚了一百多人,都是田姓的,大家亂鬨鬨地叫嚷要養殖場賠償田毛毛受害的損失。孔太平和黃所長勸說了好久才將他們勸走。黃所長見孔太平冷靜了些,就請他到自己家裡,極小心地告訴他一件事。昨天晚上趙衛東在財政所喝酒可能是喝多了,這才親口告訴丁所長,當初讓田毛毛去養殖場就是為了現在的變故留下伏筆的,他早就看出洪塔山對田毛毛不懷好意。現在就看孔太平還保不保洪塔山。沒有洪塔山,孔太平的半壁江山就不存在了。丁所長聽後覺得趙衛東這人太可怕,他不好直接告訴孔太平,就托黃所長轉告。

  孔太平聽完這些,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在黃所長家裡想了半天。吃中午飯時,他才開口問洪塔山現在的情況如何。黃所長說一切照舊。他嘆了一口氣後,讓黃所長趕緊叫人將洪塔山從窗戶上放下來,不能再吊了。黃所長問他怎麼不想殺了或弄廢了洪塔山。孔太平說誰叫當了這管著幾萬人吃喝的官呢,黃所長說他這樣做才是對,黃所長又說他昨晚的言行也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孔太平是個有血有肉的領導人。黃所長還告訴他,自己根本就沒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雖然被關著,但在小屋之中還有自由。孔太平又長嘆了一聲,如果再有別的選擇,我決不當這窩囊官。

  孔太平一直沒去鎮裡辦公,一天到晚總待在醫院裡,鎮裡有什麼事,分管的人就來醫院請示他。鎮上許多困難,在說給孔太平聽的同時,舅舅和舅媽也同時聽見了。到了第三天,幾乎所有人來後都要說養殖場不能就這麼群龍無首,否則全鎮幹部職工就沒有錢買過年米了。

  孔太平對這些情況一概不表態。

  第四天上,舅舅對他說,他應該去上班,為百姓做點事。孔太平說他在這裡也是為百姓做事。舅舅說了這一句又不說話了,過了好久,他突然開口要孔太平出去一下,他一家人要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門,舅舅就將門反鎖上,他在門縫中聽不出裡面在說什麼,不一會兒,屋裡傳出兩個女人的號啕大哭聲。孔太平急得用拳頭直擂門。女人的哭聲低下來時,舅舅將門打開放孔太平進屋。

  舅舅用揪心的語調說,我們說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讓他繼續當經理,為鎮裡多賺些錢,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我—直想說這話,可我沒臉說,我沒本事將西河鎮搞好,卻害得表妹受這等罪孽!

  孔太平說著話眼淚像河水一樣淌出來。

  舅舅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養。孔太平問過醫生,並得到允許,便替他們辦了出院手續,然後用車將他們送回家。迴轉來,孔太平讓黃所長將洪塔山放了。黃所長說他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所以連口供也沒錄。洪塔山出來時,要找孔太平謝罪。孔太平不想與他見面,除了繼續讓他當養殖場的經理外,什麼話也沒傳給洪塔山。

  第二天,洪塔山就讓司機開著桑塔納送自己到省城去了。孔太平許諾的日期已經很近了,收上來的錢離發工資還差得遠。他沒辦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櫃將老婆八萬元錢存摺找出來,他打算以此作抵押,找銀行里貸些錢。就在他跨進鎮工商銀行大門時,小趙追上來告訴他,洪塔山在省城將桑塔納賣了,寄了十幾萬元錢回來給鎮上發工資。

  工資剛發完,縣裡通知孔太平到地委黨校學習,同行的還有東河鎮的段書記。兩個人住在一個房間話卻不多。有一天東河鎮有人給老段送來不少茶葉。老段讓他嘗了嘗,他覺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說這叫冬茶,剛焙的,他每年只做十斤這種茶葉。孔太平說,這時候採茶葉,霜凍一來茶樹不就要凍傷嗎?老段說一棵茶樹才幾個錢,我用這十斤茶葉換來的效益,不知要超過它多少倍。

  剛好這天黃所長帶著洪塔山來看孔太平。洪塔山在這段時間裡做成了幾筆生意,鎮裡的經濟情況眼見就能好起來,孔太平聽後對他說,再出去時將鎮完小的楊校長帶出去,找家大醫院檢查一下,看他是不是患了前列腺癌。洪塔山心領神會地一連三遍說,要孔書記放心。

  孔太平將段書記留在屋子裡的冬茶拈了點,泡給黃所長和洪塔山喝,還講了冬茶的來歷。他最後才說,如此名貴的冬茶,一定是要送給一些關鍵人物。黃所長當即罵了幾句。

  喝罷茶,孔太平提出到外面走一走。

  黃所長推說想躺一會,沒有去。

  孔太平領著洪塔山出了黨校後門,進到一片僻靜的樹林。走了幾步後,孔太平忽然轉身對著洪塔山就是幾拳。洪塔山晃了幾下沒有倒,但他也沒還手,任憑孔太平的拳腳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後一腳後問,我待你怎麼樣?

  洪塔山說,很好。

  他倆回屋後,黃所長依然躺在床上。

  夜裡,東河鎮的段書記拿上茶葉出門了。過了幾天那些冬茶又被人送回。老段很奇怪,以為是味道不好,便打開一隻密封的盒子檢查。蓋子一揭開,上面有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有權喝此茶者請三思,如此半斤茶葉可使一畝茶樹凍死。再檢查其他盒子,都有類似的字條,只是有些言語更激烈些。

  一九九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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