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享艱難(二)
2024-10-04 18:56:20
作者: 劉醒龍
趙衛東上午出了大院門,其實並沒有回去。孔太平不便問他躲在哪裡。趙衛東說,他得到消息,派出所準備半路攔劫,將鎮裡收到的罰款控制在手裡,爭取分配時的主動權。黃所長判斷鎮委會的人不敢將這筆巨款存放在辦公室,一定會在天黑之前送到銀行里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銀行與農業銀行附近分別把守著。孔太平沒料到黃所長竟會這麼幹。他又有點不相信,就讓小許開著空車出去轉了一圈。小許在街上見到的情況真如趙衛東所說,不僅銀行門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鎮委會大院門口也有一個拿著對講機的警察在望風。孔太平不由得對趙衛東心生謝意。
他冷靜地想了一陣,終於有了應對的辦法。首先他親自給縣教委、電視台和縣裡分管教育的副書記、副縣長打了電話,請他們今晚來西河鎮參加一項重要活動。接著又給洪塔山打電話,調他的桑塔納去接縣電視台的記者。然後他讓小趙坐上小許的車,到兩家銀行門口去逛幾趟,將黃所長的人從鎮委大院門口調開。
小趙和小許一動身,大門口的那個警察果然就尾隨而去了。接著洪塔山的桑塔納準時開了進來,洪塔山也隨車來了。孔太平讓老柯去縣裡將一應人都督促來。洪塔山來是找孔太平有事。在等待鎮教育站何站長的空隙里,洪塔山對孔太平說,養殖場昨天來了幾個客戶,偏偏甲魚池旁邊的棉花地有人正在打農藥。洪塔山怕被客戶碰見會有不利因素,影響他們之間產銷合同的簽訂,就親自去勸正在打農藥的田細伯稍緩兩天再打,結果雙方幾乎發生了衝突,田細伯差一點用鋤頭敲碎了洪塔山的頭。田細伯是孔太平的親舅舅。孔太平輕輕笑了笑,答應明天抽空去一趟舅舅家,親自處理這事。兩人分手時,孔太平告訴洪塔山,他寫了一個條子,答應給人一些甲魚苗,希望洪塔山給個方便。洪塔山說得很漂亮,孔書記的指示是聖旨,他絕對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辦。
洪塔山剛走,教育站何站長就來了。孔太平非常嚴肅地先要他用黨性擔保,然後才說,無論他想什麼辦法,一定要緊急通知各學校校長,晚上八點鐘準時趕到鎮委會會議室開會,而且必須保密,開會之前不能讓消息走漏給外界。何站長有些摸不著頭腦,孔太平不肯透露半點信息,只說絕對是不讓他們吃虧的事。何站長自有辦法,轉身到鎮外的必經之路上,有人過來就伸手攔住,也不管認識和不認識,只要問清楚是哪個村的,就讓其捎信給當地的小學校長,說是有天大的好事要連夜討論確定。那些捎信的人,無一例外地想到一定有民辦教師轉正指標下來,一邊承諾,一邊加快了腳步。何站長也像是默認一樣朝他們點頭稱是。
從何站長告訴第一個人算起,到最後一位校長趕到教育站,總共只用了一個半小時。來得最早的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完小里沒有民辦教師,但他意識到這個會可能有其他目的。他問何站長時,何站長不停地搖手叫他別瞎猜,免得犯錯誤。楊校長不管這些,繼續追問是不是鎮裡想用那筆賭博罰款補發教師工資,何站長叫他別再說下去,同時又覺得這種推測有幾分道理,現在的事沒有比錢的問題更讓人敏感了,何況又是眼看著就要進派出所小金庫里的錢,那敏感程度則更要翻倍了。其他校長來了後,他們就不再說這個。校長們爭著先要看文件。何站長拿不出來,便隨口說到時縣裡領導要來親自傳達。
校長們到齊後,派出所黃所長也來了。黃所長說自己是來幫一個親戚開後門的。何站長裝模作樣地記下了他那親戚的名字。黃所長忽然問,怎麼中學唐校長沒來。何站長本是將中學給忘了,他下意識地說中學裡沒有民辦教師,雖然是撒謊,卻也天衣無縫。黃所長走後,何站長越發感到楊校長的推測有道理。
八點鐘時,他帶著一幫校長來到鎮裡,他一個人悄悄地將這一切都說給了孔太平,並重點申明自己是領會到領導的意圖以後,有意不通知中學唐校長與會,免得引起派出所的懷疑。孔太平一點也沒有給他面子,反說是畫蛇添足,不讓唐校長來才讓人懷疑。何站長想一想終於悟出道理來,現在哪個會議不是毫不相關的人坐半屋子,來與不來是對會議主題的態度問題。看著何站長灰溜溜地走到一邊,孔太平心裡又有些感嘆,文人的自作聰明讓人覺得又討嫌又可憐。
這時,黃所長帶著他的兩個副手全副武裝地走過來。
孔太平老遠就衝著他們笑,並大聲說,天氣這麼熱,還這麼注重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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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所長說,我這是向稅務所和工商所學來的,有些事情是得用點威懾力量。
孔太平說,要是你威懾到黨委和政府頭上,那可就要犯大錯誤喲!
黃所長聽出這話的分量來,他不甘示弱地說,要不要我們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幾個公關小姐陪著來!
孔太平見好就收,他說,不用不用,我們這些作地方領導的還巴不得請兩名武裝警察站在門口哩,你們一威風,我們也跟著有點英雄形象了。
聽到這話的人都笑起來。
孔太平趁機將黃所長等三人請進辦公室。還沒坐定,縣教委主任、電視台記者和縣委肖副書記都來了。
孔太平開門見山地對著攝像機鏡頭說,他代表全鎮五萬人民感謝鎮派出所在自己經濟狀況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仍向全鎮教育系統捐款人民幣十二萬元。黃所長一時沒反應過來,攝像機的強光一照,三個警察都有些發呆。肖副書記表揚他們的話,全成了耳邊風。直到孔太平請他們一起到二樓會議室同全鎮教育界的代表見面,走出辦公室,被室外的涼風一吹時,他們才清醒過來。兩個副所長藉口上廁所,一去不回。黃所長挨著肖副書記,他不敢走,而且還在聚光燈下,親手將孔太平交給他的一大提包現金,轉交給何站長。在十幾位校長的掌聲中,黃所長還說了一些堂皇的話語。接下來由何站長抱著大提包說些答謝的話。
黃所長趁人不注意,狠狠踢了孔太平一腳。
孔太平沒有還手,他小聲說,你應該感謝我讓你出了名,他們說了,這條新聞可以上省電視台的新聞聯播。
黃所長說,你不該設圈套讓我鑽。
孔太平說,我這也是沒辦法,鎮財政太窮了。
黃所長說,只怕是有些事到時候我也沒辦法。
捐款儀式一結束,黃所長就走了。這時,校長們已知道民辦教師轉正通知完全是編造的,惹得他們一個個有喜有憂。喜的是拖欠的工資可以到手了,憂的則是回去沒法向民辦教師們交代。肖副書記只對結果滿意,但對過程提出了批評。孔太平說,如果縣裡給他們鎮一百萬,他絕對負責一切都照黨章和憲法法律辦事。他說正確路線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批評歸批評,肖副書記也明白基層幹部的難處,他說自己在理論上是絕對不支持這種做法。正經話說完以後,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給他當演員的勞務費。孔太平聽到大家都跟著肖副書記喊他孔導演,不由得苦笑幾聲。
大家一一告辭時,何站長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書記他們都走了,孔太平才當著老柯和小趙的面,要何站長將十二萬元錢中分出四萬元錢給鎮委會。何站長有些不情願,他覺得教育站將各方情意都領了,往後肯定是要通過教育資源來回報各方,所以現在得到的好處不能打折。孔太平不說話,只是陰著臉坐在那裡。小趙和老柯不停地勸何站長,要體諒孔書記的一片苦心,沒有孔書記這破釜沉舟的一招,大家的工資還得拖欠下去。何站長說這錢本來鎮裡就是要給的,現在名義上給了十二萬元,可實際上只得到八萬元,這之間的虧空,教育站實在沒辦法背負。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長還是不鬆口,孔太平火了,他指著何站長的鼻子說,老何,別給面子還不知道要。十二萬元都給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錢,我要四萬元自己也不敢全貪污,就這樣定了,就現在,你數出四萬元給趙主任。說著他一甩椅子到院子裡乘涼去了。
他剛坐下,孫萍就將自己的躺椅搬過來。兩人相距不遠也不近。孫萍告訴他,鎮裡對今天發生的兩件事反響很強烈,群眾都說孔書記真有水平,一天時間就將當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難纏的人都擺平了。孔太平問孫萍還聽說其他情況沒有,孫萍說別的沒有,就只看見趙衛東趙鎮長在街上攔住肖副書記的車,似乎是回縣裡去了。孔太平心裡又有些不爽,趙衛東同肖副書記是高中同學,關係非同一般,兩人這一路同車,也不知會說些什麼。孔太平猶豫了一陣,到底還是開口問孫萍在地委組織部有沒有比較好的關係。他以為孫萍會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孫萍只說她有一個校友在組織部幹部科當科長後,就沒有下文。幹部科正好管著孔太平這一類幹部的升遷,孔太平對孫萍一下子重視起來。
這時,小趙走過來,說何站長已答應了,但他希望孔書記表態,在鎮裡財政收入情況好轉以後,採取某種形式給教育站增加四萬元錢。孔太平毫不猶豫地說了兩個字:沒門。過了一會兒,他又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先例不能開,黨委和政府不是個體商店可以討價還價。小趙回屋不久,何站長一個人提著大提包出來了。他有些垂頭喪氣地同孔太平打了個招呼。孔太平看著背影突然將他叫住,然後又叫小趙和老柯過來,讓他們護送何站長到銀行去,將錢存起來,以免出現意外。何站長苦笑著說,別人搶劫偷盜我都能對付,我只怕你孔書記。大家都以為孔太平要發脾氣,誰知他竟哈哈大笑起來。
老柯從銀行里回來後,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說了一通悄悄話。老柯告訴孔太平,趙衛東這一陣在鎮裡放風說孔太平要回縣裡去當商業局長。孔太平心裡響了一下。鎮委書記去當商業局長,看起來是平調,實際上是降職使用。這種類似的職務一般只給鄉鎮長,書記則大多是到人事、財稅、公檢法等要害部門,或者到大委大辦去,否則就有問題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來時的冷清場面,一定是這個原因,他沒有責怪老柯不及時通風報信,老柯有老柯的難處,與他太親近了,萬一趙衛東當了鎮委書記,他的處境會不妙的。
他原諒了老柯還因為今晚的氣氛已發生了變化,大家公開地說西河鎮唯有孔太平才能鎮住,別人都不行。他對後面這句話感到特別舒服。但他心裡還是打定主意要找機會讓趙衛東出一回丑,殺殺趙衛東身上的那股邪氣。他將小趙叫來,問他知不知道趙鎮長現在在哪。小趙這次真算見識了孔太平的厲害,他不敢說假話,如實說趙衛東晚上才回去,整個白天趙衛東都在財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趙說趙衛東是擔心鎮裡今天有事萬一用得著他,才沒有走的。
孔太平心裡清楚趙衛東是怎麼個想法,趙衛東一定是打算出來收拾殘局的。他沒有將這一點戳穿,他心裡擔心趙衛東將財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鎮裡分工,他管人事幹部,趙衛東管財政金融。他在內心作檢討,今後對趙衛東分管的這一塊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後,院子裡靜下來,天上的星星此時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小時在河灘上乘涼時有人喊狼來了的情節,他覺得如果現在能找到這個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過後,孔太平朦朦朧朧地感到有人用什麼東西往他身上遮蓋著。他以為是孫萍,睜開眼睛一看,是婦聯主任。他沒有作聲,又將眼睛閉上。剛剛睡著,忽然有人將他搖醒了。搖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訴他,派出所將他的那幾個客戶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問為什麼抓他們,洪塔山說是因為有幾個姑娘陪他們玩。這話讓孔太平一下子驚醒了,他翻身坐起來,從頭到尾細問了一遍。為了招待那幾個客戶,洪塔山專門從省城請來幾個公關小姐,昨晚沒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養殖場四周圍牆上架有電網,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來,居然像特務一樣剪斷電網,從圍牆上爬進養殖場,又用麻醉槍將幾條狼狗放倒,順順利利地鑽進客房裡,將那些男男女女光著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說他們事先還專門請派出所全體人員吃了一頓,要黃所長高抬貴手給企業一條活路,黃所長曾經答應只要不太出格,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洪塔山斷定他們出爾反爾只是為了報復鎮委會和鎮政府,因此這事只能由孔太平出面調解。
洪塔山的養殖場提供的稅收占全鎮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時竟達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這幾個客戶又保證了養殖場銷售額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這一招實際上是衝著孔太平的咽喉而來,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涼颼颼的寒氣在瀰漫,轉眼之間渾身上下又有了一種火燎火燒的感覺。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煙,一口下去就吸掉了半截。
恢復冷靜後,他要洪塔山嚴格控制此事的知情範圍,對養殖場內部的人要把話說絕,誰將此事告訴第二個人,就立即開除出場。對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暫時誰也不要說。而且他估計,派出所那邊也不會將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樣嚴格控制此事的知情範圍。
洪塔山當即回場處理內部事宜。
孔太平一個人想了好久,才決定將此事擴大到小趙那裡。他叫醒小趙並對小趙說這事到他那裡應該畫上句號,包括鎮長暫時都不要讓他知道,孔太平帶著小趙往派出所走去。
讓他們奇怪的是,派出所里里外外竟然一片漆黑。他們對著緊閉的大門叫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開門。孔太平心裡窩起一團火又不能發泄出來,便強忍著讓小趙別叫了,乾脆回去睡覺,明早再來。
天亮後不久,洪塔山又跑來了,他告訴孔太平,五更里場裡值班人員接到一個客戶家裡打來的電話,那個客戶的老婆因為打麻將也被公安局抓了起來,家裡要他趕緊回去救人。洪塔山真的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孔太平生氣地擺脫他,說自己總不能連臉也不要吧。他洗臉刷牙時,洪塔山一直在旁邊催促著說,我的好書記,你動作快點吧!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將自己如何在場裡作的安排,一一對孔太平作了匯報。孔太平沒有挑出什麼毛病,就說他是亡羊補牢。
派出所半掩著的大門前,一隻肥豬正在拉屎,熱騰騰的白氣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從門縫裡飛出半截磚頭,砸在豬身上發出肉奶奶的一聲響。大肥豬一下子躥出老遠,並且像有繩子牽著一樣,從門縫裡拖出黃所長。
黃所長拿著一把掃帚說,孔書記和洪老闆一大早結伴而來,是不是向我們這些窮警察捐贈點什麼?
孔太平說,黃所長別叫窮,我們不會在你這兒揩油吃早飯,還是讓我們進屋去說話吧!
黃所長做一個請的手勢。派出所辦公室的確有些寒磣,兩隻破沙發上,幾團黑棉絮從窟窿里翻了出來,水泥地面上儘是大坑小坑,辦公桌上油漆已經駁落了許多,上面印著的一條毛主席語錄已是殘缺不全。
洪塔山說,黃所長辦公條件這樣艱苦可不行,什麼時候閒了到養殖場去走一走,我送幾套辦公用品給你們。
黃所長說,洪老闆這麼慷慨,我卻不敢接受,艱苦點好,免得落下腐敗嫌疑。黃所長接著說,照我多年辦案的經驗,無論是當領導的,還是當老闆的,如果是主動登我這破門檻,一定是有求於我。
孔太平說,黃所長你也別繞彎子了,我們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話說回來,你這兒也太森嚴了,個個腰間都別著一把鐵公雞,好人也還怕槍走火哩。
孔太平使了個眼色,洪塔山忙說,請黃所長高抬貴手,將我那幾個客人放了。小弟我懂得規矩,知道如何感謝你們。
黃所長正色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別說我們這兒沒有你們的什麼客人,就是有客人被逮住了,也會絕對按法律條文辦事,要感謝你們到北京去對著天安門磕幾個響頭就行。
洪塔山說,黃所長別戲弄我,我們職工昨晚親眼看見你的兩個副手帶人衝進客房裡,將那幾個人帶走的。
黃所長說,這不可能,他們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當警察與鉤心斗角的官場和互不買帳的生意場不同。我們這兒是軍令如山,官大一級壓死人,管你沒商量!
孔太平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親自來過,無論怎麼叫你們都不開門,現在是第二次了,你總該給我們一個準確的信息吧!
黃所長說,我們借貴處寶地安營紮寨,哪敢得罪。昨晚上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去了,按規定,家屬是不能管公事的,孔書記你也別見怪。我這就去替你們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沒有通過我。
黃所長讓他們坐一會,自己去去就來。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對罵了一聲。果然,只一小會兒他就轉回來了,進門就說,是抓了幾個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沒什麼問題,剛剛放了他們。孔太平和洪塔山趕到門口一看,果然有幾個男女在往門外走,洪塔山大喜過望地說,正是他們。黃所長連聲說誤會誤會,並將他倆一直送出門。孔太平心裡覺得奇怪,跨過大門門檻後,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派出所的幾個人正相對而笑。
洪塔山也沒顧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連同客戶和公關小姐們一起,六七個人擠進桑塔納里,向養殖場急馳而去。
孔太平剛回到鎮委會,小趙就迎上來告訴他,昨天夜裡,山裡的一個村子發生了泥石流,其中一個百來人口的垸子幾乎完全被毀,死了九個人,牲畜還沒有準確統計,最少也有四十多頭。孔太平頭皮一下子發麻了,血氣阻在那兒,仿佛要脹破頭皮。他望了望初露的驕陽,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可山里就是這樣,隔著一道山樑,一邊暴雨成災,一邊赤地遍野。他讓小趙將昨晚扣下來的四萬元錢全部拿出來,同時大聲吆喝,讓鎮委會在家的幹部做好準備,十分鐘以後隨他出發去救災。鎮裡只留小趙一個人上傳下達,小趙將四萬元現金交給他時,提議火速通知趙鎮長回來。孔太平沒有同意,他只同意讓趙衛東在縣裡作些聯絡,儘可能多弄一些救災物資和資金回來。他對小趙說,你告訴趙鎮長,三天之內他要是不能搞到五萬元錢現金,一萬斤糧食,我跟他從此就是仇人。
十分鐘以後,全鎮的幹部都出動了。孔太平帶上老柯、孫萍和婦聯主任坐上吉普車在頭裡走了。路過派出所,他讓小許停一下車,自己跳下去找到黃所長,要他派兩個人去幫助維護治安。黃所長聽了情況後,連忙叫全所的人將自備的乾糧與治外傷的藥全拿出來,然後騎上那輛舊三輪摩托,親自往災區趕。黃所長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讓孫萍下車返回去,協助小趙通知鎮上各部門單位,輪流做些熟食送到山裡,同時動員鎮上的人將自家的舊衣舊物捐獻出來。
黃所長的三輪摩托拉著警報在前開道,半路上果然見到路旁的河裡在漲著濁水。被泥石流襲擊過的村莊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裡從家裡倉皇逃出來的人們,多數隻穿著一條褲衩。失去衣服遮護的女人們全都擠成一團躲在一處小山凹里,高高低低的一聲接一聲地哭著。男人們望著面目全非的家園,一聲不吭地怔在那裡。天上還在下著雨,泥濘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體上流淌著。孔太平記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學,就想將災民轉移到學校里去躲一躲,他蹚過齊腰深的泥濘過去看時,才發現學校已被毀得乾乾淨淨,就連學校操場邊那棵八百多年樹齡的老銀杏,也被連根拔起,滾到很遠的一處山崖下。
孔太平他們忙了半天,救災工作才有點頭緒。中午過後,縣裡的領導趕來了,趙衛東也坐著他們的車子趕回來。一見面趙衛東就說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務。孔太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客套話,但心裡還在保持著警惕,趙衛東能在半天之內完成這些錢糧任務,可見他的潛力很大。孔太平讓趙衛東仍舊回鎮裡去組織救災的後勤保障工作,看上去平常無異,其實是深思之後的一種斷然。
這時,天已經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急劇升高。孔太平夜裡沒有休息好,白天裡一急一累,外加高溫蒸烤,早上和中午又沒有好好吃東西,正在指揮別人搭簡易棚子時,突然一陣暈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陰涼地方,早有醫生上來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
孔太平醒過來不一會兒,洪塔山匆匆跑來了。孔太平以為洪塔山是來救災的,一搭腔才知道還是為了那幾個客戶嫖妓的事。派出所名義上是將那幾個人放了,但還扣著他們的身份證,以及他們的口供材料。他們被放出來時,派出所並沒有就此事給他們一個明確的說法。洪塔山推測,可能是要他們拿錢去贖回那些證詞證物。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孔太平真的惱火了,生氣地質問洪塔山,你是不是還想我為養殖場當乾爹,拉皮條!洪塔山並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鎮上龍頭企業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面收場。
孔太平說,你別拿這個來要挾我,好不好!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麼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不是我的,辦垮了我正好有理由去幹個體。
洪塔山又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覆,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將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麼做,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脖子的幾個客戶,實際上也在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別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於覺得三十六計中的連環計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
孔太平要洪塔山在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西河鎮雖然山多溝多,畢竟只那麼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鐘頭。估計洪塔山快將那幾個客戶領上山時,孔太平事先將黃所長叫到身邊,名義上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意外,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這事剛說好,洪塔山他們就走攏來了。幾個客戶嚴肅的面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向黃所長說,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年紀稍大一些的姓馬的客戶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造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元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這位姓馬的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表示,不多不少都捐一萬。說了不算,還當場寫了一張欠條,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回去後馬上將錢匯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係很密切,當然是滿口答應。
見事情完全按照自己預計的方向發展,孔太平心裡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還大聲對現場四周的幹部群眾作了宣布。受了災的那些人更是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後,大家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後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麼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悄悄地說了一句話。他說,其實,這些人心裡也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儘管這幕戲只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後說,王八案子取消,放他們一馬。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給黃所長。幾個客戶也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到派出所去將身份證拿走,口供材料當面在派出所毀掉。
一行人走後,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呆呆地站在樹陰下。黃所長先找到話題,他說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了說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連忙作了一番解釋,說自己這樣做也是窮怕了,明里是一級政權,其實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候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
黃所長說,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只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
孔太平嘆氣說,我也說實話,哪個狗日的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干,可人總得爭口氣,不幹了也得有個體面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
黃所長說,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幹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
笑過之後,孔太平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
黃所長說,沒有,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裡有個底。
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譜,剩下一分你可不要找我。
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了。
黃所長問他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說不用查,別的問題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並誇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他後面的話是在試探,所有有問題的領導人,下屬案發以後,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裡的人探聽,以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連進去。孔太平敢於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
黃所長告訴他,許多案子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不經意中發現並破獲的。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別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別人知道了這一點後會充分做好防範,什麼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作界限。失去別人的信任比什麼都可怕。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里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救災工作搞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災民總算基本得到安置。資金緊巴巴的,也還能對付。孔太平沒有讓洪塔山墊付客戶們的捐款。那幾個客戶回去後,怕郵寄出問題,包了一輛計程車親自將錢送過來。孔太平讓小趙將錢分文不動地存進銀行,還是不許動用。他想著冬天,那時才是真正的困難,得提前預防。
孔太平剛剛鬆口氣,又馬上擔起心來,因為又到了月半發工資的日子。先是財政所丁所長找他訴苦,說自己無論怎麼樣努力奔波也只是籌集到全鎮工資總數的一半稍多一點。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財政的趙衛東。丁所長去了以後又依舊回來找他,而且是同鎮委會的會計一起來的。孔太平擺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勢,說自己這個月工資暫時不領,為鎮財政分憂。會計提出先將小趙存的那筆救災款子挪出來用一用,到時候再填進去。孔太平正色說,不許提這筆錢,誰若是動一分,我就撤誰的職。丁所長這時才說,實在不行,可以將養殖場下月應交的款項先收了。孔太平心裡早就料到了這一著,他估計這是趙衛東他們私下設計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進入養殖場。
他不動聲色地說,這得看人家企業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沒意見。
丁所長說,洪塔山那裡得孔書記發話才行,別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慍怒起來,他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像洪塔山是我的親信家丁,可我聽說你們哪一個去不是在他那裡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詩瑪三五天就抽光了。他站起來大聲說,我累了我要休息,該輪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讓小趙通知鎮上主要幹部到一起開個會。會上他沒說別的,只說自己這幾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從明天起休息一陣,順便檢查一下身體,家裡的工作都由趙鎮長主持等等。趙衛東沒有當面提錢的事,反而說希望大家在這一段時間裡儘可能不要去打擾孔書記,讓他安安靜靜地休養一陣。孔太平從這話里聽出一些意思來,但他懶得同他計較。
回到屋裡,孔太平獨自坐了一會,然後開始將一些必須用品放進手提包里。後來,他清點起口袋和抽屜里的錢,連毛毛票一起,剛好夠一百元,錢是少了點,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緊。屋子裡很熱,鎮上又停了電,只靠自己用扇子煽風。他想起家裡空調的舒適,老婆的溫存,兒子的可愛,心裡忽然有了幾分期盼。這時,表妹田毛毛敲門進來了。幾天不見,田毛毛變了模樣,頸上多了一條金項鍊,身上的連衣裙不僅是新款式,而且沒有過去的那種皺巴巴的感覺。孔太平多看了幾眼,田毛毛就問自己是不是變漂亮了。孔太平反問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將甲魚苗按數給她了。
田毛毛說,如果不是做成了這筆生意,我能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她補充說,我現在既不像民辦教師也不想當民辦教師了。
孔太平說,那你想做什麼?
田毛毛說,暫時保密,到時你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問,他說,你父親好嗎,聽說他同養殖場的人幹了一仗?想必身體沒有什麼問題。
田毛毛說,他還是那個樣,一天到晚都在那一畝半田裡泡著,將棉花種得比我媽媽還漂亮。
孔太平說,怎麼不說他的棉花種得比你還漂亮?
田毛毛說,他心裡是想,可是沒能做到。不過他也不敢,他種的棉花若是比我還漂亮,恐怕每株都要變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說,那也是,光你這小妖精就夠他對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來,她忽然問,表哥,你知道我給甲魚苗取了什麼名字?
孔太平猜不出來。
田毛毛說,它叫迷你王八。
孔太平沒聽清,隨口反問了一句。
田毛毛說,現在小家電等商品不是流行什麼迷你型嗎,這甲魚苗不就是迷你型王八嗎?
孔太平笑得差一點將手中的茶杯丟到地上。田毛毛得意時,那種嬌態特別讓人喜愛。田毛毛將一隻紅絲線繫著的小玉佛送給孔太平,說是她特意買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她還搬出賈寶玉作證明。孔太平不敢戴這玉佛,且不說黨政幹部戴這東西影響不好,三十幾的年齡也不合適。田毛毛說幹部們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態衰老得太快,總以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討論這個,轉而問那個住醫院的民辦教師的情況。聽說那人已出了院,並且已領到拖欠幾個月的補助工資,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來。
說了一陣閒話,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幫忙,做做她父親的工作,她想同家裡分開過。孔太平吃了一驚,直到弄清她的真實目的是想分得那一畝半棉花田的三分之一面積後,他才稍稍寬下心來。孔太平一邊問她要分地幹什麼,一邊在心裡做出推測。田毛毛不說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他不肯表態做舅舅的工作,惹得田毛毛撅著嘴氣沖沖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門外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她連頭也不回一下。他開玩笑說,看來自己不是迷你型的表哥。田毛毛這才回一句話,她說孔太平這個表哥是冷血型的。
田毛毛走後,孔太平又到辦公室里去轉了轉,翻翻當天的報紙,發現地區日報上有一篇消息說是西河鎮黨委政府高度重視教育,然後將孔太平去醫院看望教師,千方百計組織資金,將拖欠的教師工資全部補發了等幾個例子舉出來。孔太平一看文章沒有點趙衛東的名就猜出是孫萍寫的,因為本縣的本鎮的業餘通訊員,無論何時也不會忘記在每一個字上都力爭做到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相對平衡。他拿上報紙去找孫萍,孫萍不在,隨後他想起孫萍同自己打了招呼,說是回地區領工資去。孔太平讓小趙將這張報紙剪下來,貼到會議室里的榮譽欄上去。小趙只將報紙剪下來,但沒有上樓去貼。小趙說,辦公室剩下的最後一點糨糊已徹底用完了,趙鎮長已吩咐,這一段一切辦公用品都不許買,一分一厘錢都要用來發乾部職工工資。孔太平將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小趙,讓他開了門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糨糊。小趙沒作聲,拿上鑰匙趕緊去了。孔太平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待小趙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打定主意索性迴避個徹徹底底,下午乾脆去養殖場看看,再順便看看舅舅,處理一下舅舅往棉花上打農藥的問題。
養殖場占地有一百多畝,大小几十個水泥池子裡放養的差不多全是甲魚,從前這兒規模很小,只能從別人那裡買來甲魚苗自然餵養,兩三年才能長到半斤以上,所以養殖場總在虧本。洪塔山來了以後,第一年就建起甲魚過冬暖房,不讓甲魚冬眠,一隻甲魚苗一年時間就能長到一斤多。養殖場也有了豐厚的利潤,接下來洪塔山就動手擴大規模,並創出了西河鎮養殖有限公司這塊響噹噹的牌子。
孔太平悄悄走近養殖場新搞成的甲魚繁殖池,只見成千上萬隻甲魚苗像一朵朵印花一樣趴在池邊的沙地上,那種嬌小玲瓏的樣子實在有幾分可愛,孔太平想著田毛毛給這些小傢伙取名「迷你王八」,忍不住獨自笑起來。某一時刻里,他不經意地咳了一聲,只見先是近處的「迷你王八」紛紛逃入水中,接著是近處和更遠處,一陣無聲無息的騷動過後,印花般的小傢伙都不見了,池邊只有一帶銀色的沙灘。
孔太平繞著養殖場圍牆牆根慢慢走著,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終總結大會上講過,養殖場是自己的心頭肉,他在位一天就決不許別人到養殖場裡胡來,他規定鎮裡的幹部進養殖場必須有鎮委和政府辦公室出具的通行許可證。這個規定開始執行得很好,後來同趙衛東的摩擦出現以後,他也不願執行得太認真了,以免矛盾的擴大化。正走著圍牆轉了一個九十度的急彎,跟著又聞到一股農藥味。他緊走幾步登上圍牆角上的瞭望塔,就在眼皮下面,養殖場圍牆呈現出一個「凹」字形,在凹字的凹處是一塊長勢極好的棉花田,一個老人正背著噴霧器在棉花叢中噴灑著農藥。
孔太平叫了聲:舅舅!
老人抬頭望了望塔棚,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聲:舅舅,我是太平!
老人這次連頭也沒有抬。孔太平知道叫也無益,他走下塔棚,來到養殖場辦公室,正好碰見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說著什麼,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就問洪塔山怎麼帶頭違反規定,隨便放人進來。洪塔山分辯說田毛毛是養殖場的客戶,田毛毛也說自己在同洪塔山談一筆生意。孔太平不准他們之間再搞什麼交易了,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為止。田毛毛說她也不想再做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她現在同洪塔山談判的是有償租借土地的問題。孔太平馬上想到那塊凸進養殖場的充滿農藥味的棉花地,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洪塔山說,希望孔書記能支持這項交易,棉花地的問題不解決,萬一被客戶發現,有可能危及整個養殖場的生存。
田毛毛說,那塊凸進來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說,這事操作起來一定要慎重,毛毛她父親人雖好,但涉及土地,恐怕是不會讓步的。
田毛毛說,我才不怕他,那地本來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說,你難道不了解土地是你父親的命根子!
田毛毛說,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還重要。
孔太平說,這個險可不能隨便冒。我看還是將圍牆再加高一些吧。
洪塔山說,行不通的,田細伯連現在的圍牆都要推倒,說是擋了他家棉花地的光和風。
田毛毛說一切都包在她身上。她走後,孔太平有些思緒紛亂,心中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洪塔山以為是屋裡太熱了,就要引他到客房裡去,打開空調涼爽一下,孔太平拒絕了,他婉轉地告訴洪塔山,鎮裡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設法要從養殖場挖走一坨油,而自己從明天開始休假,鎮裡又等著錢發工資,沒人撐腰時希望他巧妙對付。洪塔山心領神會地說他只有來個三十六計,走為高,出去躲它一陣再回來。
孔太平沒有說這樣做妥不妥,只說沒事時,洪塔山可以到縣城他家裡坐一坐,接下來孔太平問起那幾個客戶的情況,洪塔山回答說那個姓馬的昨晚還給他打了個電話,並且還讓轉告對孔書記的問候。孔太平知道他這是賣乖,卻不戳穿他。依然接著客戶的話題問洪塔山對那些人的做法如何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沒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讓他各方面都收斂一點,特別要注意別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槍口上,見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自己也就不想說了。隔了一陣,他還是放心不下,就換了一個方式,告訴洪塔山,自己有意讓他當縣人大代表,最少也要爭取當政協委員,關鍵是這一段時間裡不要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抹屎,若是又髒又臭,就無法提名讓他當候選人。洪塔山趕緊表態說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囑了一些話,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將他送到養殖場大門口後,人已轉了身,又回頭對孔太平說,鎮裡的司機小許,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機過不去,總是將吉普車攔在路當中,不讓他們的桑塔納舒舒服服地走。前天傍晚,他們又在路上遇上了,小許的車故意在旁邊慢慢地擠,弄得桑塔納差一點掉進小河裡。孔太平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還是說回去後問一問小許,看看到底是他的車出了毛病還是人出了毛病,再作處理。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邊上。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來家裡,早就在門口守候著。孔太平進屋時,舅舅正在後門外用水沖洗腦袋,屋裡的農藥味,被孔太平開玩笑說成是田毛毛身上化妝品的香氣。舅媽泡了一杯茶端上來,田毛毛要孔太平別喝這燙人的茶,自己進房拿了一杯涼茶給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涼茶,拿起熱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興,說他也守著老規矩,一點開拓思想也沒有,這熱的天,放著涼茶不喝,而去喝熱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過來,找了張凳子坐下,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香菸,自顧自地抽起來。
屋子裡忽然沉靜下來。
孔太平趕緊主動開口問,棉花長勢很好吧!
舅舅磕了一下菸灰說,不怎麼樣。
孔太平說,能這樣已經夠不錯了。
舅舅不高興地說,你不要當幹部當修了,同前幾年比起來,這棉花要遜好幾分,連自己都不敢看,看了覺得自己可恥。他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孔太平說,大外甥,你能不能讓洪塔山將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
孔太平說,為什麼呢,全鎮上的人都指望靠它發家致富。
舅舅說,你這話不對,我就不指望它。
舅媽插嘴說,你別以為自己是個國王,什麼事都要以你的意志為轉移。
舅舅不做聲低頭吸菸的模樣讓孔太平生出許多感慨來。他說,舅媽,不要緊,我就是想多聽聽舅舅的想法。
舅舅將一支煙抽完後,站起來,拿上一把鋤頭,帽子也沒戴便往門外走。
舅媽說,太陽這麼毒,你光著頭去哪?
她沒有等到回答。孔太平說,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