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8:53:35
作者: 葉廣芩
枕中乾坤大,床上日月長。無論外面怎麼個天翻地覆,打雷劈死人也好,長江發大水也好,中東烽煙再起也好,世界盃沸聲盈天也好,金瑞逕自過得踏實而超然,愜意而自在,將自身置於熙來攘往的紅塵之外。「至人無夢」也罷,「寢寤和一」也罷,是已獲取浮生要訣還是已成佛成祖,忙碌的我實在無暇考證。這大約也是一種活法,五代時的陳希夷不是也睡得很美嗎?至今陝西華山還有他老先生睡覺的希夷谷,「小則亘月,大則幾年,方一覺」,金瑞與之相比,還差得遠,隨他去吧,只要他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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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便是我的忙,忙著剪輯,忙著後期配音,我沒有時間再想到金瑞,想到北京城裡我眾多的親戚們。離京前夕,我在攝影場地又見到王玉蘭,她正化裝成義和團的模樣夾在眾人之中,見我路過,一把將我拉住,說是找了我好幾天了。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是為金瑞的事。我問金瑞怎麼了,是不是又犯了病?王玉蘭說要是犯病就好了,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鬧騰,攪得家裡吃不好睡不好。我問金瑞究竟在幹什麼,王玉蘭說在打官司。我問跟誰打,王玉蘭說跟三大爺金舜錤打。我問是不是三大爺把他告了,王玉蘭說是他把人家三大爺告了。我問為什麼,王玉蘭說,他讓三大爺賠償三十萬。我聽了嚇一跳,問什麼東西值這麼些錢,王玉蘭說,就是那個碗,小白碗。我問哪個小白碗,王玉蘭說,就是扣醃菜罈子的那個小白碗……
有些事情一旦脫離了它的運行軌跡就變得很離奇,變得不可思議,變得讓人聽起來有點兒離譜。這樣的事情大約也只有在金家才能演澤得出來吧。在那深沉的背景下,在那摸不清源頭的乾枯河床里,隨著時間的流逝,難保不裸露出幾個出人意料的故事,讓匆匆而過的人們駐足、審視,為之一驚。
還應該從我那天去看望金瑞說起。
我走後,那對夫妻為那些漿水菜的辯論一直在延續,這似乎成為了他們那幾天的爭論中心,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話題論一論也是一場愉快。大有大的話題,比如巴以戰爭的態勢;小有小的話題,比如醃漿水菜的必要。大話題有大打,用上了坦克和炸彈;小話題有小打,這就使那罈子漿水菜連湯帶水飛出了屋外——按事件的比例來說,其威力也不亞於一個中型炸彈。罈子碎成了幾片,多年的陳湯,濃而酸冽,滲進當年「細雨」亭下的池塘遺址,一窩酸芹菜如同殘敗的荷梗,在院落里散出了「窮秋九月荷葉黃」的詩意。王玉蘭於萬分悲痛中,將那些散落在院中的菜連同那個摔不爛的糙碗斂起,拿到水池邊清洗,想的是斂起的菜或許還能吃最後一頓陝西漿水面。菜洗淨了,碗也洗淨了,王玉蘭坐在桌前將碗用抹布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拭。現出真面目的碗白得發污,並沒透出多少細緻和珍貴來,這使王玉蘭更加思念外面那個已經破成幾瓣的菜罈子,這個碗作為蓋壇的器皿是再合適沒有了。擦拭中,王玉蘭感到碗沿內側有兩處瑕疵,以為是沒泡下去的髒跡,使勁抹了幾下,才發現那瑕是凹進去的,隱隱約約像兩個字,兩個字並不挨著,一南一北,遙遙相對,顯得有些怪模怪樣。
王玉蘭把碗拿給金瑞看,讓金瑞辨認,金瑞迷迷糊糊地說,愛是什麼是什麼,你管它呢!王玉蘭說,這大概是兩個記號,你忘了,前段家河劉改民屋裡燒的碗就打記號。改民是在碗底打上一個三角,十里八里的一看那三角就知道是改民做的,錯不了。金瑞說,這個記號也是改民那樣的工匠打上去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個世界,除了我以外,誰都有點兒名利思想。王玉蘭說,這個做碗的人也怪,他怎的偏偏在碗沿兒上打記號,也不怕硌嘴?金瑞說,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
王玉蘭不知怎麼的,對碗上那兩個符號一直很上心,沒事她就抱著碗琢磨。金瑞見了說,你跟真的似的,能看出個屁!王玉蘭說,能看出個屁來也不錯,我就怕連屁也看不出來。金瑞說,你就是看出來是誰做的又怎麼樣?你也不能找他去。王玉蘭說是不能怎麼樣,她就是覺得碗上這記號的位置太怪,由不得她想知道是誰幹的這笨活兒,比改民還笨。金瑞說,你也是吃飽了撐的,有那工夫躺那兒養養神不好嗎?
王玉蘭不甘心,拿著碗讓胡同口開小飯鋪的孫大爺看,王玉蘭想,孫大爺是賣飯的,小鋪里碗多,他那些碗裡也說不定有一兩個記號打在碗邊上的。但是孫大爺看了半天,也跟她一樣,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認出兩個字其中一個是個「府」字。孫大爺說,一定是哪個府里用的碗,看這糙模樣也是下人用的,不是上檯面兒的東西,不值錢。
王玉蘭是個有心計的人,她回來以後就讓金瑞找行家看看這個碗,說,說不定是個文物。金瑞說,你也知道什麼叫文物?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咱們家,除了我以外,沒有一樣是文物。王玉蘭說,碗上這邊這個字是個「府」字,人家孫大爺都認出來了,是「府」就說明有年頭兒了,有皇上那會兒才有府,這個碗八成兒是有來頭的。金瑞說,這是我爸爸要飯用的碗,當然有來頭。王玉蘭還在沒完沒了,她說,究竟是什麼府呢?還是應該搞清楚啊,姑爸爸上次來就死盯著這碗看,說不定她已經看出了什麼,不是還讓你把碗好好收著嗎?經王玉蘭一提醒,金瑞也想起來了,他把碗從王玉蘭手裡要過來,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終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王玉蘭說應該找專家看看。金瑞說他不認識什麼專家。王玉蘭說不妨讓發財托托人。金瑞說,就那個偽覺羅·蜜?傻×——個,還不如我呢!
嘴說偽覺羅·蜜是傻×,但在王玉蘭的鼓動下,金瑞還是跟偽覺羅·蜜去了北京有名的文物舊貨市場潘家園。金瑞的大駕所以起動,全憑了發財那輛客貨兩用的半大「豐田」。讓他自個兒擠車去,打死他也不會幹。
潘家園的市場逢周六、日開市,列肆一片,人群熙攘,有天不亮就趕來的,圖的是能憋著俏貨;有到夕陽西下才正經在市場上轉悠的,為的是能撿點兒收攤前的洋落兒。日中之時,市場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萬千人擁在一個大場子裡,有男有女,有中有西,人有三六九等,話有地北天南,熱熱鬧鬧似開了鍋一般。攤販們兩溜兒擺開,形成幾條胡同,後頭的鋪子裡,商葬周鼎、秦鏡漢玉、晉書唐畫、宋瓷明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晃人眼目,讓人痴迷。有販主席像章、主席語錄、紅衛袖章、草綠軍裝的;有販舊餅乾筒、舊水菸袋、舊馬蹄表、舊相片的;有販糧票、布票、郵票、工業券的;還有販玻璃項鍊、塑料手鐲、人造瑪瑙、仿真象牙的……俯察品類之盛,物件之雜,實難一一說得清。金帛珠玉,異寶奇珍,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給。賣主漫天要價,買主就地還錢,乍看好像真買真賣,細看則是在慢慢切磋交流,不能排除不少人不是為買貨,是為開眼、為長學問而來的。
金瑞緊跟著兒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天很熱,市場的大棚里很悶,臉上油汗直冒,嗡嗡的人聲使得他渾身發軟,腦袋發悶,眼睛一陣陣冒金星。依著他的本意,是想一切交給兒子去辦,自己找了個涼快地兒歇著,但兒子非得拽上他,說這樣的事得他出面才壓得住陣,就憑他家的背景,不是真的也是真的。現在已經擠進來了,要再擠出去就得費同樣的勁兒。沒辦法,金瑞只好亦步亦趨地追著發財的花綢衫,半步不敢落下。他的心裡真是後悔極了,後悔聽了王玉蘭娘兒倆的攛掇,趕來湊這個熱鬧,本來在家待得好好兒的,這是何苦!金瑞手裡提著黑人造革提兜,拉鏈壞了,兜口半張著,一望便知裡頭沒有什麼值錢東西。這樣的兜在北京已經不多見了,擱在賣水菸袋什麼的攤兒上說不定也能當古董賣出去。黑兜裡頭擱著那個白碗,出門時王玉蘭把它用舊報紙里三層外三層地包了,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多包幾層也顯得咱們的東西珍貴。但金瑞把那些報紙都扯了下來,他嫌沉,說光一個碗就夠他提的了,還要鼓鼓囊囊地加上那些紙,白費勁,他已經有日子沒幹這麼重的活兒了。王玉蘭想說什麼,終是沒說,她對她的男人了解得太透徹了,她沒有辦法,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就跟當年我父親對老五沒一點兒辦法一樣,她是徹底服了。小碗在黑兜里隨著金瑞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晃,爺兒倆在車上就商量好了,倘若這個破碗真是件東西,能值個一二百的,出手也就算了,賣了碗順便上建工市場買點灰,借著好天把幾間北房抹抹,那房一下雨就漏得厲害;這碗要是一分不值也就一分不值了,隨手一丟也就丟了,用不著再往家拿。
憑著兒子手裡的紙條,爺兒倆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叫做薈古齋的小鋪子。較之外面的小攤,這個鋪子多少還算正規一些,一間門面,打橫一個玻璃櫃檯,三面牆是三個大博古架。玻璃櫃檯里擺著漢玉佩件、象牙雕刻、繡品軟彩、絕代古瓷等精緻小件,博古架上則是鐘鼎惇爵、秦磚漢瓦,唐的三彩俑、明的宣德爐,一派的古色古香。掌柜的姓宋,精瘦,臉發青發黃,沒有表情,也不抬眼看人,聽偽覺羅·蜜說明了來意,半天不吭聲,只是用一塊綢子使勁擦一個小罐。金瑞想找個地方坐下,轉了倆圈,沒找見椅子,也沒地方靠,就勢挨著架子蹲了,他實在是累得很了。掌柜的說了,這位您留神哪,您旁邊這個陶罐可是陝西咸陽漢墓才出土的,昨兒剛收來,兩千多年的東西了,您別讓它毀在我的鋪子裡!金瑞一聽,趕緊站起來了,不敢輕易舉手投足,生怕再碰了什麼「兩千年」。
發財藉機會遞煙,叫了幾聲「宋老師」,才把蓋罈子的碗遞過去,讓人家「幫著看看」。掌柜的老宋漫不經心地接過碗,掂了掂,彈了彈,又用手指抹著碗邊轉了一圈,直搖頭。金瑞看老宋這架勢不像鑑定古董,倒像是在瓷器鋪里挑碗,就有些看不起他。老宋問金瑞的兒子究竟讓他看什麼。兒子說看看是哪個朝代的東西,值不值錢。老宋說,這還用看,清末民初的客貨,明擺著的。金瑞問什麼是客貨。老宋愛答不理地說,都告訴您了我們吃什麼呀!金瑞賠著笑臉說,我是真不懂啊,自家的一個小碗,上頭有倆字兒,覺著新鮮,求您門裡人給看看,要是真算得上文物,就勢兒就擱您這兒了,擱我們家也沒有用。老宋聽說有字,從兜里摸出個放大鏡,對著碗沿照了半天,末了放下鏡子也沒說什麼。金瑞問,您看出是倆什麼字兒了?老宋說,您看出什麼字了?金瑞說,其中一個是個「府」字,那個看不大清楚。老宋說,我可連「府」字也沒看出來。
發財不甘心地追著問,宋老師,您說這客貨是不是從海外來的瓷器?老宋說,還海外呢,是咱北京地道的土產,明白告訴您吧,專供內廷宮裡用的瓷叫官窯,老百姓用的叫客窯,官窯出的瓷器就是新的,就是年代不遠也值錢,客窯的東西,就是您撂它三百年也大子兒不值。就您這碗,甭說官場,連飯莊裡頭都不用。發財說,敢情,八成兒是我爺爺從哪個賣炒肝的攤兒上順來的。老宋問他爺爺是誰,發財不想說,吭嘰了半天說,解放前就死了,反正您也不認識。老宋說那不見得,說他曾祖父最早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跟林則徐是一個品級,到了他祖父就專搞古玩買賣了,琉璃廠的薈古齋就是他們家的鋪子,老北京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兒,沒有他們家不知道的。金瑞兒子說,我們姓愛新覺羅。老宋說,這麼說是旗人了,那您怎麼稱呼呢?發財說,單一個字,宓。老宋低頭思忖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輩分是怎麼排的呢?奕、載、溥、毓……啟……沒有「宓」呀,您這輩分再大也大不過咸豐去呀!……金瑞說,什麼覺羅·蜜,都是小孩子家趕時髦的胡謅!看得出來,我今天是遇上真人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話實說,我們家姓金,在東四九條住,我父親叫金舜鉳,這個碗就是他老人家留下來的。老宋點頭說,怪不得,這就對了……打您爺兒倆一進來,我就覺著不凡,果不其然,是金舜鉳金五爺的後人,我這歲數雖然沒趕上瞻仰您家老爺子的風采,那名聲可是早就聽說過了。
老宋一改剛才的冷淡,變得熱情又多話,也不知從哪裡拽出個凳子,拉著扯著讓金瑞坐。金瑞巴不得歇著,也沒推辭就坐下了。老宋撫著那個舊碗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啊,金家在北京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兒……金瑞說,現在什麼都沒了,就幾間破房,還是落實政策以後發還的。發財的心思還在碗上,他問,宋老師,您看這碗……老宋說,要是你們金家的東西,我還真不敢掉以輕心,得好好看看。說完就把柜上的一個小燈打開,把碗拿到燈底下仔細翻轉了好一會兒說,粗看像是宋代定州民窯燒制的土釉,細看便看出了後人的仿造痕跡,這個碗早不過光緒二十五年,晚不過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這五十年之間的事兒。發財說,這麼說這個碗值不了多少錢。老宋笑笑說,話不能這麼說,這得看擱誰那兒,你撂外頭地攤兒上,一塊錢買倆;你放我這小玻璃櫃裡,當真的宋瓷賣,不帶含糊的,出手就是幾千。發財說,您不是說是仿造的嗎?老宋笑而不答,拿眼睛掃金瑞。金瑞雖然人愛睡覺卻並不糊塗,早已窺出老宋的心思,反倒變作了老宋初時的模樣,沉著臉不說話了。
老宋見金瑞不表態,便說,說白了,干我們這行的,有真金不怕火煉的本事,也有炫玉賈石的機巧,要全是真的,天下的文物商人得喝西北風去!賣主兒有賣主兒的行路,關鍵是看買主兒識不識貨,您買了西貝(贗品)只能自認倒霉,別處都有打擊假冒偽劣的,惟獨文物市場沒有,您用真價兒買了假貨,是您自己沒長眼,沒本事,犯不上跟賣主兒較勁,您越較勁,越丟人,所以,這倒騰古董的壓根兒就沒有退貨這一說。出手了就是出手了,就是賺了,出不了手就在這兒擱著,十年八年,東西還是東西,飛不了也壞不了,干文物買賣就有這點兒好處,用我們的話說是「三年不開市,開市頂三年」。跟您說吧,我們收到俏貨不容易,能找到有錢的買主兒也不容易……
正說著,從門口踱進來一個人,高個兒,虛胖,說話帶點兒假嗓兒。老宋管進來的人叫二先生。二先生看見老宋手裡的小碗,接過來把玩了一會兒說,像是土定,但釉色不對,土釉是老象牙白,白里泛黃,這個碗是死白,瓷也粗糙,像是仿製的。老宋說,二先生不愧是行家,一搭眼就看出來了,我剛才看了還有點兒犯蒙。二先生聽了老宋的話,越發得意,賣弄地說,宋代五大名窯,官、哥、汝、鈞、定,這定窯就在河北,離北京最近,所以北京定窯的東西相比較就多。另外,這種器皿出於定州民窯,數百年燒制又不曾中斷,所以後代仿造甚多,真贗難辨。老宋說,當年我祖父在琉璃廠的鋪子裡就有不少土定,因大多不是宋代真物,價格都很低,那些東西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二先生說,民國二十年,北京東城老君堂葉麟祥、葉麟祉哥兒倆從日本留學回來,提倡陶瓷救國,辦過一個大華陶瓷廠,用新法兒燒制了一批很不錯的瓷器,也搞出了一批仿古瓷,可以達到亂真地步,其中不乏定窯土釉。
二先生說到這兒,突然打住了話頭,用手摸著碗沿像是在尋找什麼。二先生對老宋說,你這兒有放大鏡嗎?老宋翻了半天說,剛才還在這兒呢,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這時有人來請二先生,說那邊有件「雨過天青」的美人觚,想讓先生過去看看。二先生剛放下碗,立時就從外頭躥進來一個廣東口音的買主,打聽小碗的價錢,說不論多少,也要把這個碗買了去。老宋只說這碗不是他的,他不能賣。那買主還不依不饒地死纏。
原來這二先生是瓷器行家,二先生在潘家園一走,不說話,只是把某件瓷器多看兩眼,拿在手裡摸摸,立時這件東西就被人們認作是俏貨,不惜大價地買回去,買回去後,假的也成了真的,因為是二先生看過的。所以一幫人就悄悄地跟定了二先生,二先生到哪兒,他們到哪兒。二先生是機靈人,心裡自然明鏡兒似的,在市場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似隨意,其實有心,至於和攤主們有什麼貓兒膩,外人是難以揣測的。這回,二先生倒好像很認真,臨出薈古齋還回過頭來,囑咐老宋再仔細看看碗沿。
廣東買主已經把價提到了一千五,老宋還是說碗不是他的,他無權做主。其實金瑞就在他旁邊坐著,他完全可以和金瑞商量,但他偏偏裝得和金瑞沒有關係一樣。金瑞呢,也不言語,坐在那兒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菸,把個屋裡熏得煙氣繚繞,嗆得人眼睛發辣。發財從來沒見他爹一下抽過這麼多煙,他不知爹今天是怎麼了。他想,既然這是個仿製的不值錢的假貨,能賣出一千五就已經是大大地賺了一筆,縱然老宋從中要提去不少,但那比撂外頭一塊錢倆也划算多了,甚至比來時商量的一二百也翻出去了幾倍,爹不發話,人家老宋自然不敢貿然做主,只好這樣推了。廣東人一咬牙,說願意出兩千五。老宋拿眼睛掃了一下金瑞,金瑞無動於衷。發財咳嗽了一聲,金瑞瞪了他一眼,又抽自己的煙了。
老宋對買主說,您既然真喜歡這件東西,我就經心給您留著,不賣給別人,這期間我得跟貨主商量,看人家到底賣不賣,要賣是賣多少。這麼著吧,您明兒來,我一準給您個準話兒。廣東人說他明天一早就來,帶現錢來,又囑咐這個小碗無論如何不能擺在外頭,得給他留著。老宋一一答應,總算打發走了買主。老宋回頭對金瑞說,金爺您也看見了,貨在我這兒不愁賣不出去,您這個近代仿製的假定窯,讓二先生這麼一過手就是兩千五,明天我再往高了要,那小子也肯掏,那位整個兒是個還沒開眼的「博傻」。金瑞說,我看出來了,您的二先生是個託兒。老宋說,也不完全是託兒,二先生的眼力沒人能比,到底人家是專家,搞了一輩子陶瓷研究,光書就出過好幾本。
發財說,爹,咱那碗要不就擱宋老師這兒?
老宋說,金爺,您要信得過我就放這兒,我盡著價兒要,要下來,您拿三,我拿四,至於那個三……老宋再沒往下說,不言而喻,誰都知道是給二先生的了。發財說,我們這頭兒少了點兒,別忘了,東西可是我們的。老宋說,您這東西可是個五毛錢不值的贗品哪!今天是你們爺兒倆在這兒坐著,里里外外都讓你們看見了,我才說給你們分三,要擱別人,我十塊錢收購,就已經是出了大價兒了,要那樣我賺的是七!發財心裡的小九九一轉,想三千的三也是一千塊了,一個要扔的小碗,讓人搗鼓兩下就能賺一千,還行,就說,爹,我看咱們就全都交給宋老師得了。老宋說,我祖父跟您家老爺子也是世交了,我肯定虧不了您哪!
金瑞站起身,從老宋手裡拿過小碗說,既然是個假的,賣也沒多大意思,我想,還是拿回去蓋鹹菜罈子吧。老宋聽了說,別價,那可是糟蹋了。發財也說,爹,您別犯迷糊,平時您老稀里糊塗的,這會兒您得醒醒,您不能眼瞅著錢從手底下溜過去。金瑞說,你怎麼就知道我沒睡醒?發財說,您看看您幹的事兒!金瑞說,我幹什麼了?這碗是我爸爸給我的,賣與不賣,我說了算。老宋說,您爺兒倆別爭,回去商量商量也行,我也不是非要掙您這份兒錢,我這兒的買賣多著呢。發財說,這還有什麼商量的,明擺著的嘛,早知道您這樣,還不如我一個人來呢!
金瑞把碗裝到黑兜里,對老宋說,謝謝您了,這半天您讓我長了不少見識,改天我請您上家裡喝茶。老宋說,東西是您的,您再好好兒掂量掂量,要是賣,您就來找我,要是不賣也常來走動走動,有什麼好貨別忘了照顧我。老宋話是這樣說,那張臉分明已經變了色兒,煞白,這使金瑞想到了剛才聽到的「雨過天青」這個很獨特的詞。
金瑞出了薈古齋,卻並不急著回家,背著手在潘家園轉了幾個圈,發財在後頭跟著倒顯得十分被動。發財說,爹,您既然不賣,咱也別轉了,回去吧,沒勁!金瑞也不說話,還是一個攤兒一個攤兒地看過去,後來在一個賣雜物的小販那兒花五塊錢買了個放大鏡,才對發財說,回家!
回家的路上,發財把車開得一躥一躥的,幾次差點兒把金瑞的腦袋撞到擋風玻璃上。金瑞說,你甭跟我來這套,你就認得前段家河劉改民家的糙碗,你懂什麼!發財一踩油門,汽車猛的一聲吼,代替了發財的憤怒。金瑞說,你小子沒發現,那個姓宋的一邊說咱們的碗是假的,一邊緊攥著不撒手,生怕跑了似的,這是其一;其二呢,那個二先生要用放大鏡看碗沿兒,姓宋的推說放大鏡找不著了,就沒讓他看,我想這裡頭准藏著什麼怕人知道的機巧,什麼葉家哥倆的仿製,那都是說給我聽的鬼話,其實他們倆都明白,這個碗是真的。發財說,就算是真的,人家也沒給咱們按假的賣,也沒虧了咱們。金瑞說,這個碗到底是怎麼個物件,我心裡得有底,我不能為了眼前的一千塊錢就把十萬丟了。發財說,一個小碗,還十萬呢,您做夢去吧!金瑞說,你別說,我還就真愛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