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01
2024-10-04 18:37:43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睛,看看剛坐下的劉清松,「劉書記,常委會本該由你來主持,不過,今天的主要議題涉及到你,我就代勞了。今天的會,一共兩個議題。一個是議一下龍泉個體企業的發展方向問題,一個是白劍那篇文章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我先談點意見。我們以前是說了幾十年大河有水小河滿,這種提法偏頗。不過,小河都有水了,大河不一定就滿。我們經濟的大動脈、主流,應該是,也必須是國營經濟,個體經濟只是支流。按我的理解,經濟力量強大起來後,必然要影響到政治。二戰後,美國只是在政治上控制了日本,經濟上卻讓日本獨立自主地發展。結果呢?大家都看到了,日本今天強大的經濟已經迫使美國在政治上作出很多重大讓步。這裡面的經驗教訓,很值得吸取。我們需要純粹意義上的資本家,而不需要那種削尖了腦袋朝政界擠的商人。現在雖然不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但不能說這種可能就消失了。龍泉縣個體經濟總的情況是好的,但也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前些日子,縣稅局查處了申玉豹榮昌貿易公司偷稅漏稅六十萬的大案。處理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只用罰款或象徵性罰款的手段,不能根治個體經濟中靠偷稅漏稅進行資本積累這個毒瘤。夠得著動用法律的,絕不能手軟,絕不能以罰款代替法律的制裁,要雙管齊下。對有些人的暴富,群眾很有意見,發展下去就是怨聲載道。我們掉了烏紗倒是小事,弄不好就成了千古罪人。這種毒素也是導致社會風氣一天不如一天的主要原因。從前,我們常常抨擊資本主義社會五毒俱全。現在我們再說,就有點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我們還有多少值得驕傲的東西?愛滋病不是也在中國開始流行了嗎?所以,我們不能把偷稅漏稅單純地看成只是經濟問題,它也影響到我們立國的根基。納稅人觀念的建立,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西方發達國家,如偷漏稅,那是要罰他個傾家蕩產的。」
其實,這個議題是李金堂臨時增加的。開完幾個大會,李金堂再給歐陽洪梅去電話,聽到的儘是忙音。不得已打電話問電信局,回答是:受話機子出了問題。李金堂忙於籌劃這個常委會,也沒細想,誤以為歐陽洪梅在使性子,想等把劉清松逼出龍泉後,再去找歐陽洪梅解釋。過了兩天,李金堂聽說了申玉豹花上萬元歡迎曲劇團回縣的事,深感震驚。這次開會,申玉豹也就在劫難逃了。在座的常委,除了劉清松,都知道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整劉清松,為了趕緊進入主題,附和了幾句,就作出了嚴懲偷稅漏稅的決定。申玉豹偷漏稅數額巨大,罰二十萬不足以平民憤,會議決定:由縣政府派出工作組進駐稅局,查處稅局對處理申玉豹偷漏稅一案處罰過輕的問題,一旦發現其中有行賄、受賄的行為,嚴懲不貸;從申玉豹偷漏稅一案開始,一旦查明偷漏稅金額,除補收稅款,再加稅款兩倍的罰款,如抗拒不執行,可請公安機關強迫執行。這一決定使申玉豹又要出一百萬的罰款。
李金堂站起來活動一下,問道:「劉書記,白劍那篇文章是你審讀、拿到宣傳部蓋章的吧?」劉清松冷冷地答道:「是這麼回事。」王縣長厲聲問道:「劉書記,龍泉救災的時候,請問你在哪座廟裡修行?你知道多少當時的情況?」劉清松笑了一下道:「白劍掌握了全縣十六個鄉的救災明細帳,走訪了十二個鄉八百多群眾,文章在這個基礎上寫成。作為縣委第一書記,對中華通訊社記者的一篇報告文學作品的真實性作個鑑定,這個權力總該有吧?我負責龍泉縣全面工作,宣傳部工作我總可以過問吧?」組織部長溫泉道:「劉書記,這麼大的事,搞一言堂,不太合適吧?集體領導還要不要?」劉清松道:「如果真有該我負的責任,我絕不推卸。說到底,我不過是給一篇現在毀譽不一、將來也不至是棵大毒草的報告文學簽了個審讀意見。誰掌握著真理,辯一辯就清楚了。這篇報告文學尚無定論,說話還是客氣一點好。我向來反對人身攻擊,大洪水時我沒出家,我在大學讀書,檔案里一筆筆都寫著呢!」
劉清松這番話把其他幾個人給鎮住了。李金堂打開文件夾,笑了笑道:「言之有理。清松啊,你來龍泉快兩年了吧?記得你來的那天下著大雪,我們幾個常委冒著大雪接的你。你從當書記的專車裡走出來,我吃了一驚,因為你的長相比你實際年齡還要年輕。我心裡這個高興啊。我在想,大家恐怕都在這樣想,有這麼年輕的縣委書記領導大家一起干,龍泉還愁什麼?你讀過大學,理論水平高,很有思想,很有幹勁,給我們這些已有些僵化的老傢伙開了不少竅。從個人交情而言,我們和你處得都不錯。上次麥飯石礦冒頂,你要求給你黨內記大過處分,大家都不同意,覺得這種工作失誤不應影響你的政治前程,最後改成了行政處分,我認為這也表達了大家對你的一份關心、一份愛護。秋雁副縣長出了事,大家沒有一個人對她落井下石。理解萬歲!這話也適合我們這些人。我總在想,龍泉應該為你們這些前途遠大的年輕人留些美好,而不能成為你們的傷心地。白劍這種做法,能把人的心都傷透。翻歷史舊帳,不該是這種翻法。你很不負責地為這種言論開了綠燈,我感到很難過。白劍該負什麼責,我們依靠上級組織處理。」他把文件夾扔給朱新泉道:「請你讀讀報告後面咱們的幾點請求,然後表決。」
朱新泉暗自叫苦,卻不能不讀,想著等會兒還得舉手,看也沒看劉清松,埋頭讀起來:「第一,當年洪水遍布全省四地三十餘縣,上級應要求作者及雜誌社向全省人民公開道歉。第二,白劍文章中的觀點不是孤立的,也不是認識問題,而是當前思想界錯誤思潮的表現,鑑於此,需要組織文章批駁白劍的錯誤觀點,以正視聽。第三,劉清松同志身為縣委第一書記,獨斷專行,為白劍的錯誤言論大開方便之門,他已經失去了全縣人民的信任,因縣委其他八位常委都是當年龍泉救災工作的領導者,也就無法再和劉清松同志共事,為使龍泉各項工作不受損失,請地委組成臨時縣委主持龍泉工作。」
劉清松站起來道:「你們不要忘了,我這個縣委書記是省委組織部任命的!你們更不要忘了,地委第二次就白劍這篇文章的批示是儘快查清事情真相上報。你們口氣不小,請個臨時縣委,要是都這麼請,省委和中央的權威怎麼辦?」
會場又出現了長時間的死寂。
劉清松又坐了下來,繼續攻擊著:「這個報告中的幾個請求,上級可能只對這麼一句話感興趣:有八位常委都是當年龍泉救災工作的領導者。那麼,在上級沒對白劍的文章作出結論之前,該迴避的不應是我,而是在座的各位。我黨歷來注重對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白劍指出了當年龍泉救災工作存在的問題,作為龍泉縣當時和現在的領導,你們應該本著黨性的原則立場,鼓掌歡迎。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不怕翻歷史舊帳的。面對那段歷史,面對我黨培養出的國家級通訊社記者的文章,如果你們真的感到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應該放寬心讓上級派人來查呀!你們這樣做,是不是心裡有點發虛?如果白劍和 《時代報告》 真的錯了,在座的各位恐怕都沒要求人家向全省人民道歉的資格,大家充其量只能代表龍泉八十四萬人,報告這麼寫,省委領導不是無事可做了嗎?當前思想界有錯誤思潮,這種高屋建瓴式的結論性的話應該是一些縣級領導說的嗎?我怎麼沒聽見、沒看見中央領導和國家宣傳媒體講過、寫過類似的文字?我劉清松失沒失去龍泉幾十萬人民的信任,結論要由黨來作,由人民來下。劉清松從政十幾年,可以面對蒼天說:我上沒愧黨,下沒愧民。」
縣長王寶林頓了一下茶杯道:「你說完了吧?好一個上沒愧黨,下沒愧民!十二個民工的屍骨未寒,虧得你能說出這種話!抗洪救災中,李副書記、政協張主席的兒子都因公殉職了。你口口聲聲只講黨性,可惜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一點人性。你說得對,大家都是黨的人,我這個縣長還是全縣人代會舉手選出的,說話比你更能代表龍泉人民吧?你用哪條組織原則,能講出我們這次常委會的違法違紀性?你不要動不動用上面壓人,這個白劍分明是在公報私仇,難道我們該忍氣吞聲不成?」
縣人大石主任一拍桌子道:「寶林,你別跟他扯這個鹹淡了!表決吧。」政協張主席扶扶眼鏡腿,慢條斯理道:「劉書記是省級領導水平!擺在龍泉小廟屈才了。表決吧。上邊要是認為咱們寫的報告水平低,一定會把咱們這些窩囊廢踢一邊,騰開場子讓人家唱獨角戲。」
劉清松大笑起來,「表決你們表吧,我反對。怪不得龍泉這些年一潭死水,它早該變得更美好了。我相信上級領導會作出正確的選擇。」
李金堂笑眯眯地看了劉清松一眼,「清松啊,你講的這些話句句都在理。我一直認為,只要你再成熟一些,一定能當一個非常稱職的縣委書記,甚至市委書記。我看你還是請求免了你的職為好,免得到時候更不好看。要不然,咱們再在報告後面加上這樣一句:如上級黨委認為劉清松書記仍有留在龍泉的必要,我們其餘八名常委一致請求免去各自的職務。」眼風掄出一個扇形,「你們有沒有意見?」王寶林、張主席、石主任、錢副書記、梁副書記、溫泉、朱新泉依次回答:「沒意見。」
李金堂做了個深呼吸,「朱部長,你把這句話加進去。票數是八比一,當然能代表龍泉縣委的意見。我們現行的體制,是黨委領導下的領導分工協作。清松,真希望你能儘快成熟起來。」
劉清松孤傲地一揚頭,「別說這些風涼話,上面還有地委、省委、中央,誰能笑在最後,還說不定呢。」
李金堂心裡想:當書記這一關你恐怕都邁不過,冷笑一聲,「只怕你沒這種好運氣!有些東西雖好,不該你要的你要起了貪心,你這條路怕是要到終點了。」
時隔不久,H省委批准了龍泉地委的決議:暫免去劉清松龍泉縣委第一書記職務,龍泉縣委副書記李金堂暫代理縣委第一書記職務。兩個 「暫」字都為省委所加。李金堂看見這份紅頭文件,對著從紙上直往外跳的兩個「暫」字發了一陣呆。
地委當書記倒是實現了讓劉清松反省的目的,把這個不懂規矩的後輩吊了起來。他認為這兩個「暫」字加得巧加得妙,體現出了省級水平,這樣事情就留有餘地,可以進退自如。對純粹個人利益而言,加一個「暫」字,也就給劉清松一旦改掉老毛病後復職的便利,使劉清松不致絕望,認為他這個老前輩胸襟太窄。同理,將來一旦查出了龍泉的大問題,這種本來純因個人衝突的處罰,就完全變成了對龍泉工作的深謀遠慮。整人,確實是門高深的藝術呵!
白劍在北京很快領教了龍泉戰法的厲害。《洪荒作證》 沒觸及較大的貪污實例,成了龍泉和柳城攻訐的靶子:近千萬救災款不知去向,卻沒寫到一個大貪污犯,這不是虛構又是什麼?韓曾副社長令他速回龍泉,「你為啥不寫一群蒼蠅?如今,你只能再去龍泉抓一兩隻小老虎了。忒沒經驗了。要趕快去趁亂抓一隻,抓一隻,你的文章就基本立住了。」
林苟生沒想到白劍這時會隻身回來,驚嘆一聲,「天爺,你咋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露面!」白劍詫異道:「有多兇險?」林苟生就把這兩天聽到的大概情況講了一遍,說道:「城裡人都知道你是要扳倒李金堂,你應該看看風向再說。有可靠消息說,柳城方面的態度於你很不利。」白劍笑道:「預料之中的事。北京方面評價不錯。要是一邊倒地叫好,我倒認為不正常了。我自信還沒把他們惹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也就不會有生命危險。趁現在來摸點真實反應,等人家都布置好了,聽的只能是假話。」停頓了一下,又道,「怪我寫作時考慮不周,只注重了宏觀把握,沒能下大氣力挖出幾個次重量級的貪污案,局部出現了破綻影響了整體的真實感。韓副社長讓我回來趕快趁亂抓一隻小老虎。」林苟生面露驚詫的神情,「有道理。我也把這一茬給忘了。只怕你來晚了一步,劉清松暫時被免了職,回柳城當了寓公,這渾水摸魚的巧宗怕已經錯過了。」又覺得這樣說會泄白劍的氣,這個堂吉訶德要是撒手不管了,名照樣能出,李金堂虛驚一場,藉機登上一把手的寶座,這半年多不是白忙乎了?趕忙改口道:「嗨!我倒忘了咱是咋查的帳。如法炮製,我就不信抓不住一兩隻小老虎!抓住小老虎,才能把大老虎咬出來。眼下,最重要的怕是你的安全,只要能防他們暗算,就不妨事了。這方面老林恰恰在行。能把不倒翁李金堂鬧個雞飛狗跳的,已經值得喝一杯小酒了。明天我再陪你到茶館坐坐,讓我的兄弟們暗中認認你這張臉,他們想用黑道整你,就沒那麼便當了。」白劍投去感激的一瞥,說道:「李金堂他們不至於用這種手段。」林苟生認真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上一次為那樣一篇小文章,咱不是已經吃過虧了嗎?這方面聽聽我這個老江湖,准沒錯。這次去揚州,學了句罵人話,辣塊媽媽!咱們一鼓作氣,趕他們到趙河餵魚蝦去。走,去好問酒吧。」
好問酒吧今晚有點反常,兩人走到門口,就有一穿著西裝的男人迎過來問道:「二位先生是吃飯呀是跳舞?」林苟生道:「吃飯咋講?跳舞咋講?」那男人說道:「吃飯請便,跳舞就請改天來,今晚我們包場了。」林苟生本想出個難題,一想今天高興,惹了閒氣划不來,就說:「我倆只吃飯。」
路過舞廳,林苟生發現座位上的男女個個衣著不俗,咕噥一句:「月二四十沒見,酒吧也上了檔次。七點鐘開跳,樂隊已到齊了,還都穿著燕尾服。」兩人進了老地方八號包間。四小姐一身藍制服,歪戴著一頂船形帽緊緊跟進去,拍打了椅子,抹了桌子,臉上的一層怪笑久也不褪。林苟生看了覺著怪異,手指彈打著桌子道:「小四,多日不見大叔,招呼也不打一個,只顧偷笑個啥?」小四一臉嫣然,撲哧笑出了聲音,「我是想這事有些蹊蹺,說冷清哪,冰井一樣,都是生人冷麵的,整日裡想找個拉呱的也找不見,憋得不行。這說熱鬧,竟一個都沒缺,還不把天鬧塌了?這麼一琢磨呀,就直想笑。看大叔一臉喜相,又和這位白大哥一起來,準是又要喝酒了。」林苟生道:「人逢喜事,哪有不痛痛快快喝的,上最好的菜,有真茅台給我們上一瓶。」
四小姐端了六個冷盤上來,卻沒拿酒。又上了兩個熱菜,酒還沒拿來。林苟生就問道:「咋搞的嘛!沒有真茅台,拿瓶真五糧液也中,總不能讓大叔和白大哥干吃吧?」四小姐又抿嘴笑道:「小四是心疼大叔,想讓你們先吃點菜墊墊胃,這等會兒看戲也罷,喝悶酒也罷,就不傷身體了。酒這就給你們上來。」轉身閃了出去。
白劍吃了幾筷子菜,說道:「這個小四今天有點神神秘秘的,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四小姐又端來一盆麻辣魚,把茅台酒打開,笑著又要走。林苟生喊道:「小四!你吃的笑藥要是還剩的有,給大叔留一點。你不知道大叔最愛笑!」四小姐道:「小四這笑藥,送給你吃就不靈了。我還是給你說點別的吧。你猜猜今天是誰包的舞廳?我知道你也猜不出來。我呢,也只敢偷偷給你們說說。開始的時候,我也不明白為啥包了舞廳,又不對內對外說是包了。如今我才弄得半明半白。包舞廳的是申大老闆申玉豹!這舞廳里的男女,吃了喝了拿了最後還可以領一份工資。」林苟生得意地笑了起來,「我以為是多大的新聞哩!申玉豹錢多了燒得慌,啥洋相不出來?我聽說他死乞白賴追歐陽洪梅,白扔了幾萬塊錢,李金堂小使手段,就折他一百多萬。相比之下,今天的事又算啥。」白劍心裡道:這事有點意思,申玉豹追李金堂的情婦,保護傘沒了,玉芳的案子說不定馬上就能翻過來,這個老林,這麼大的事,咋就不早點說說。四小姐道:「大叔不出門,遍知龍泉事,好生了得!你肯定又是剛從外面回來。如今又出了新情況。這事就牽扯到白大哥了。前些天,全城都在瘋傳,白大哥一篇什麼文章,整得全縣上下都在開會。李副書記這一忙,申玉豹還不趁機朝他後院點火?這種機密事,小四不敢多說了。有句話到了嘴邊,咽不回去了,不知大叔聽了會喜會憂。還是說了。前些日子,三姐突然回了酒吧,像是遭人打劫了,首飾叫捋個精光,耳垂都撕破了,流著血,鞋也沒了。」林苟生騰地站了起來,「三妞在哪裡遭的歹人?」四小姐莞爾笑道:「不是小四剛才多留了心,這菜你怕吃不下去了。你別急,三姐沒遇到歹人。再問,啥也沒說。人倒是顯得平心靜氣,天天晚上登台唱歌。說來也怪,三姐久不登台,登台一唱,大家都覺得比從前唱得不知好了幾成,像遇了仙人點化。說她和申玉豹分手了吧,又不大像,所以我才覺著蹊蹺,所以我才說大叔你不知該喜該憂。今天申玉豹鬧這一出,我猜怕是要引出一台大戲。你們慢慢喝,我今晚還得照應舞廳的客人。」
林苟生果然就無心動筷了。白劍安慰道:「三妞離開了申玉豹,你不是又有一個乾女兒了嗎?」林苟生苦笑一下:「這事恐怕沒這麼簡單。不瞞你說,聽說申玉豹向歐陽洪梅求婚,我見過三妞。她什麼都知道,卻很自信申玉豹會碰個頭破血流再回去。我看她是迷上這個雜種了。這三妞,外柔內剛,弄不好就會出大事。」白劍眼珠一轉,說道:「按說這個歐陽洪梅不該是這個樣子,你不是說她和李金堂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嗎?再說,申玉豹又是李金堂一手扶持的,申玉豹也不敢到太歲頭上動土呀!」林苟生仰著瞼,幽幽地望著一個壁燈,這個姿勢保持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人心最難揣摩,特別是歐陽這種女人,做出的事匪夷所思,事後一想,招招式式都在情理。她和李金堂這樣維持了十幾年,鬼知道是啥前因後果。你說的也是,照理,歐陽這種女人不該在申玉豹面前動心。啥貨色嘛,早十年,還是養頭母狗混日子的主兒。不過,遇到這樣十年,人變成狗,狗變成人,都不稀罕了。老江湖遇到新問題,猜不透,實在猜不透。」
正說著,樂聲起了,一個女中音唱流行的那首 《跟著感覺走》,唱到「緊抓住夢的手」,林苟生就把身子坐正了,唱到「輕輕揮灑自己的笑容」,林苟生臉上就浮出了無限溫暖的笑意。白劍看了,心中感慨道:「我到他這把年紀,怕再無一絲一縷這樣的率真了。能這樣愛一個女人,該會是啥滋味呢?李金堂和歐陽洪梅中間,恐怕也有這種讓人心馳神往的一縷情愫吧。我呢?」一想到自己,頓時覺得氣短了。和冉欣越來越陌生起來。《洪荒作證》 刊出後,白劍興致勃勃拿了一本回去,冉欣胡亂翻了兩三分鐘,隨手把雜誌扔到床頭,評價道:「理想主義的一首輓歌,出出名過一把癮也就是了。兩千多元稿費,還不如倒二十噸鋼材。折騰了半年多,又挨一頓打,值嗎?爸爸快到年齡了,不趁機建起自己的網絡,等他下來,只能等死。不過呢,出點名也好,沒看那些大影星、大歌星,一下海撈的都是乾貨,這才是明白人。」思緒出外神遊了一會,聽見歌變了一支,是 《走過咖啡屋》。白劍又看了林苟生一眼,「老林,你乾脆出去聽吧。等她歇了,邀她跳一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就問出來了?」林苟生紅著臉道:「不行,不行!聽她的聲音,心裡靜著呢!心裡靜證明人活得滋潤。她活得滋潤,我還能做啥?喝酒喝酒。」
三妞的平靜靠一股氣、一股自信撐著。唱完三曲,她到樂隊後面,坐在椅子上喝礦泉水。這個時候,歐陽洪梅挽著申玉豹的胳膊,在四個隨從的前呼後擁下,進了舞廳。歐陽洪梅看見前排正巧有一張桌子空著,面帶微笑走過去面對樂隊坐下了。四個隨從看見申玉豹一個不經意的手勢,都退到黑影處站下。四小姐笑吟吟地走過去,微微傾著身子問道:「歐陽團長,喝點什麼?」歐陽洪梅矜持地笑一下,「你認識我?」四小姐微笑道:「全龍泉不認識大姐的人不多。咖啡?還是飲料?」歐陽洪梅淡淡道:「咖啡,不放糖。」四小姐轉過身:「申總,你呢?」申玉豹模仿著男影星大老闆的派頭,朝上甩個指頭,「隨便。」四小姐剛要走,歐陽洪梅又說話了:「玉豹,隨便可不是上等人隨便說的,小姐給你上碗大葉茶,你能喝嗎?以你全縣首富的身份,出入公共場合,要麼要最貴重的,要麼就要最單純的,你別誤會單純就是便宜。小姐,有XO嗎?」好在四小姐還知道XO是什麼東西,遲疑一下答道:「回歐陽團長,酒吧沒進洋酒。開張時曾進過兩瓶『拿破崙』,沒一個人說好喝,價錢又貴,後來就不賣了。」歐陽洪梅點點頭,「那是因為龍泉人不會喝,當成白干牛飲,自然不好喝。洋酒要不斷加冰,小口小口品,才能喝出身份,喝出滋味。玉豹,你聽著沒聽?」申玉豹忙堆一臉笑:「聽著哩,聽著哩。一個字都沒落下,保管一輩子忘不了。」歐陽洪梅道:「你這一問,就表明你的身份了。有XO,你就喝XO,沒有呢,丟面子的是請客的主人和店家老闆。如果誰請客,你要了他沒備的東西,你就在氣勢上壓住了他。然後,你不要一檔一檔往下降。有時候也可以這麼降,譬如你成心刁難對方的時候。一般的情況,人家說沒最好的,你一下子就要那最單純的。你就說:那就請來一杯冰水吧。這一說,就說出你的修養了。要麼你要了最豐富的,要麼你就要了最單純的,最單純的也就是最豐富的。你只求最豐富,對方也就能感覺到你的力量。小姐,要有冰水,就請給玉豹來一杯。」四小姐掩不住一臉喜悅,「歐陽大姐隨便就倒出一杯隨便的學問,小四可算長了見識,咖啡、冰水這就來。」歐陽洪梅不由得贊一句:「四小姐真會說話。」四小姐忙又補了一句:「這都是大姐陶冶的嘛,近朱者紅嘛。」
四小姐送了咖啡和冰水回到服務台,聽見男歌手第二支歌已經唱到第二段,知道接下來又該三妞唱了,牙齒趕緊咬死了,生怕一顆心跳將出來。像是生怕這戲不夠熱鬧,又去推開了八號包間。四小姐眼掃過一桌子菜,說道:「大叔大哥,用不用把菜熱了再吃?」白劍道:「不用了,四小姐,我們再坐一會兒就走。」四小姐蠱惑道:「你們走了恐怕會後悔的。歐陽洪梅和申玉豹已經來了,剛才還當著我的面教導申玉豹如何做個真正的上等人,教導他只能喝XO或者冰水,說這樣才顯教養和身份。申玉豹臉都喜爛了,像只點頭蟲一樣,看來三姐八成是讓申玉豹甩了。大叔說得很對,俏麗的鬥不過風騷的,風騷的又鬥不過風情萬種的,一物降一物呀。林大叔,三姐馬上就要唱,你看,過門已經響了,這是三姐新學的日本電影裡的 《草帽歌》,還是用洋文唱哩,我記得那電影很慘很慘。林大叔,申玉豹可能知道三姐的脾氣,帶來四個人,你們一走,三姐可就孤單了。申玉豹他媽的還像個男人嗎?三姐畢竟跟他不明不白半年多,竟帶著新歡來這裡臊她的臉皮!這男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一張洗臉毛巾,有了新的,舊的還留著擦腳,擦腳擦過了還要當一陣子抹布!女人竟連條毛巾都不如,太可怕了。」林苟生坐著不動,坐著坐著就坐成一頭髮了怒的雄獅了。他心裡忽然生出了對歐陽洪梅莫名的恨:你是大魚大肉吃膩了,如今竟來搶苦孩子手裡的爛紅薯,太霸道了吧!如果李金堂沒有你這麼個女人,他能斗過年少氣盛的劉清松?這麼想著想著,突然冷笑起來。白劍道:「你為啥冷笑,申玉豹追上歐陽洪梅,你乾女兒從此就解脫了,你該痛痛快快笑才對。」林苟生道:「我是笑我自己。多少年,我都把這個歐陽看得很高,原來也只是個風騷呀。玩男人成了癮,玩得不重樣,吃著碗裡瞧鍋里,下一回說不定就玩到你頭上了。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我這話沒根沒據嗎?」白劍搖搖頭:「女人到這一步,也算無可救藥了。這算什麼事!」林苟生一聽是這話,心裡想:這離要當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已經不遠了。歐陽這女人本來就對小兄弟有好感,以後的戲就好看了。瞅機會該扇扇這股風。
三妞唱完第一段,已經看見了申玉豹和歐陽洪梅。一邊唱著,一邊壓著心裡的怒火。申玉豹,你也太沒良心了!你竟敢這樣耍我!你明知道我在酒吧唱歌,還故意把個屁股朝著我!我三妞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呀!還有你,歐陽洪梅,你看看你那眼睛,你傲什麼傲,噢,這怕是你的主意吧?別在這裡裝你的假正經了!你也是個浪貨、賤貨。把個有權的玩膩了,玩老了,玩得沒意思了,又把眼盯上一個有錢的!她差不多快四十了吧?四十歲了,眼睛還這麼亮,還這麼風騷!你就是再穿紅戴綠,也不會有第二個二十幾,你還能風光幾年,早已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你眼那麼亮,那是慾火燒的,這個瞞不了我,李金堂老了,把你日弄不痛快了,你就扔了他,盯上了申玉豹!就是這麼回事!我要不讓你當場出出醜,三妞也不是三妞!
唱完 《草帽歌》,三妞扔下話筒,敏捷地幾個跳躍,飄落在歐陽洪梅面前,費力地拉掛上一張笑臉,上下打量著歐陽洪梅,顫抖著聲音道:「歐陽老師,這件綠毛衣顯得太俏了點,你應該穿上那件七千八百美元買的貂皮大衣,那件衣服才符合你的身份。名人嘛,大戲劇家嘛,貴夫人嘛!」歐陽洪梅緊緊地咬著嘴唇,用不鏽鋼小勺神經質地攪著咖啡,輕輕說道:「三妞,沒想到你這樣愛玉豹。那件大衣用不著你操心了,天一冷,我自然會穿出來的。玉豹不是說已經和你了結了嗎?」申玉豹怯生生地插一句:「斷了七八天了。」三妞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斷了?斷了他也再不值錢了。他的人,在我的身子裡攪了半年多,柴火棍也不如了。我是個啥人,你歐陽老師清楚得很。那件大衣也是我穿過的。玉豹不讓我穿,他是說我還不夠賤,浪得還不夠。你問問他?」申玉豹目光游弋起來,喃喃道:「我沒說,我沒說,她摸了一次,我還打了她。」
歐陽洪梅一看眾人早在看戲了,心裡道:李金堂,我就不信你沒聽到風聲,我倒要看看你會怎麼辦!像是突然間進入角色,放肆地大笑起來,「三小姐,我還沒有和哪個女人爭風吃醋過,也不想嘗這個味道。衣服不衣服咱們也不用說它了,你還摸過,我連碰都沒碰過它。它和申玉豹送給我的所有的東西,一起放在我的廢紙簍旁邊。你也不用故意說那些骯髒話噁心我,也噁心你自己。你能有今天,不容易,你不珍惜,我還想替你珍惜呢!你我不就是為了這個男人?你看他如心尖寶貝。我呢,並不特別看中他。不過呢,他一再表示,願意一輩子當我的奴隸,而我呢,正好是一個愛使喚男人的女人。正好借這個機會考驗考驗他,要是他口是心非,你或許就能重新得到他了。玉豹——」申玉豹答應了一聲。歐陽洪梅道:「你把你身上帶的錢都掏出來。」申玉豹順從地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掏出來放在小桌子上。歐陽洪梅抬頭看一眼三妞,「我讓他幹什麼,你表示反對,要是他聽我的,你走,不聽我的,我走。你不是認為我貪他的錢嗎?玉豹,把這幾千塊錢燒給她看看。」申玉豹遲疑一下,掏出打火機,拿起了一沓錢。三妞喊道:「你別聽她的,她是個瘋子!」有人喊:「燒啊,申總。」有人喊:「別燒,別燒,能買一兩台大彩電哩!」
歐陽洪梅臉上現出了怒容,音調也變了,歇斯底里地喊:「我數到三、二、一 ——」申玉豹顫著手把幾張錢點燃了,引出一片驚呼聲。歐陽洪梅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笑,「三妞,還用不用再試試?譬如,燒燒他的頭髮,讓他出點血見見紅什麼的。玉豹說了,我讓他殺人他都願意。你說還試不試?不想試了,你就去唱你的歌,我跳我的舞。唱得好,我讓他多給你點小費。」話音剛落,三妞揚起手一巴掌摑在申玉豹臉上,順勢把申玉豹撲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