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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7:46 作者: 柳建偉

  申玉豹的四個跟班忙過去救主,三妞已被申玉豹推開。幾個跟班一見申玉豹臉上多了幾道血印,用力一推,三妞就摔倒在地上了。三妞又爬起來,幾個男人已經準備對她動手了,一個說:「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三妞哭喊著再撲過去,她又被幾個男人推倒了,跌在一個男人懷裡。林苟生把三妞塞給四小姐道:「抱緊她!」捋捋袖子罵道:「仗勢欺人的兔崽子,識相的都給我滾一邊去,要不然你們就會和你們這個臭主子一起當眾出彩。我今天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狗雜種!」他的多肉而多疤的臉扭曲著,額角的長疤因為充了過多的血變得紫紅,看上去顯得特別的猙獰,這股逼人的氣勢把四條漢子逼退了幾步,死死地裹住了申玉豹。林苟生咬著牙道:「申玉豹,老子今天就要剃剃你這顆刺兒頭,別草雞了,站出來呀。一個對五個,咱們啥傢伙都能用,只對你一個,咱們只用這雙拳頭,你看著啥順手拿啥吧。」申玉豹的臉已叫三妞抓出幾條血道,硬著頭皮朝前擠著,「閃開!我申玉豹怕你!你算哪把夜壺!」白劍已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他萬萬想不到歐陽洪梅會用這種方式打敗三妞。三妞叫四小姐抱住後,一口氣憋住,暈倒在四小姐懷裡。白劍掐了一會三妞的人中穴,聽見三妞哭出了聲,站起來一看,林苟生已經和申玉豹擺開了打鬥的架勢,剛想喊,只聽歐陽洪梅放聲大笑起來。眾人這才突然間發現,這個女人剛才一直穩穩地坐在原位上。林苟生扭轉身子道:「你笑什麼!」歐陽洪梅嫣然一笑道:「笑你還不如那個魯智深!套用一句戲文:來將報上姓名。」林苟生眯著眼睛朗聲答道:「雙木林,賤名苟生,苟且偷生。做過兩年補充右派,當了幾十年的現行反革命,蹲過九年半大獄,當了八年流浪漢,現在是珠寶商,將來是林億萬。這個申玉豹算是我一個掛名弟子,跟我學過生意,後來學會了坑蒙拐騙。歐陽團長是不是想替他說情啊。」

  歐陽洪梅粲然一笑,慢慢站了起來,「林苟生,聽說過這麼個人物。今天的事與玉豹無關,事情由我引起,你打抱不平,也該講個冤有頭債有主吧。歐陽洪梅今晚有什麼不是,說出個一二三呀。申玉豹和我談戀愛,不犯法吧?你說不出不是,那就是你管得寬了。玉豹,咱們走。」

  林苟生上不去,下不來,干住了,橫了橫心道:「申玉豹得留下。」歐陽洪梅走過去拉住申玉豹道:「這不是土匪窩子,不是黑社會的巢穴,我看誰敢攔!」扯住申玉豹就走。林苟生雙臂一展,「慢著!若是從前,我林苟生看在你藝術家的名分上,可以放他一馬。現在不行了,你成了我掛名徒弟的女朋友,你的話也就不值錢了。」白劍大叫一聲:「老林,你冷靜點,別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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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洪梅怔住了,下意識地放開了申玉豹。白劍擠過來推開了林苟生,像是很厭煩地擺擺手道:「你們走吧!」歐陽洪梅的嘴角抽動幾下,冷冷地笑道:「白記者,大功還沒告成,先學會了貴人多忘事!一般個熟人,見了面總該打個招呼吧?我們總算……」咬咬嘴唇道,「在一起吃過飯,洪梅還替過你十六杯酒。」嘴唇抖著,「你爺爺病故,洪梅總還親手剪了白花表示過心意吧?人說你是千古第一個冷面殺手,我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呀!現在看,真是這麼回事。」白劍的臉色青青白白,雙手絞著,吞吞吐吐囁嚅著:「我,我沒想到……你,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好像是在一場噩夢裡。你,你像……好了,改日我一定登門道歉。這是申總經理,我都記著呢。」歐陽洪梅又吃吃笑了起來,「白劍,我有這個資格直呼這個名字嗎?你不要當真,有時候我喜歡開玩笑,把玩笑開成跟真的一樣,連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楚。我有點神經質,請你原諒。今天,今天的事太刺激人了。天呢,看我說這麼多幹嗎?謝謝你今晚阻止了一場流血事件,使,使這個醜聞長成了一個侏儒。你看看,這個詞用得太不恰當了,一個侏儒一樣的醜聞,哈哈哈哈,真逗,實在太恰當不過了。不是嗎?你說,你意料中的我是個啥樣子?別把我想得太糟,自然,也別把我想得太好。我就是這樣,就是這個樣子。好了,我一見你,話就多得不得了。你看,你看,把這麼多人都幹著了,多不好。別的人倒好,玉豹可是我要當未婚夫培養的人,和你說多了,他怕是要吃你的醋的。已經有人吃過你的醋了,可我和你到底有什麼?總共只見過三面,能有什麼?哎呀,真好,你說要到我那裡登門道歉,還記得我告訴你的地址嗎?」

  白劍脫口答道:「城隍廟街88號,我記著呢!」

  歐陽洪梅眨眨長長的睫毛,咬著指甲,狡黠地一笑,「我現在有兩個電話,來歷都不平凡。我只說一遍號碼,你要能記住,日後……算了,我說一遍,記不記得住都在你,睡一覺忘了都中。」很快說了兩個號碼,轉身走出好問酒吧。

  白劍站在舞廳里,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林苟生走過來把他走失了的魂喚了回來,「小兄弟,她剛才說的一番話不像胡言亂語。你要當心,這個歐陽洪梅似乎……似乎對你格外……格外什麼呢?你的幸和不幸怕是要結伴降臨了。」白劍心裡一沉:這個女人一系列的表現確實很反常,我只見過她三回,細節卻記了不少,奇怪。笑了一下,問道:「三妞呢?」林苟生道:「小四在勸哩,估計不礙事,苦水裡泡大的孩子,撒撒氣也就算了。」

  錢全中一路小跑從好問酒吧趕到李金堂家,春英打開院門,他七八個跨越就進了堂屋,壓低了嗓音說:「李叔,是這麼回事,今晚她和申玉豹公開露面了,在好問酒吧喝了一杯咖啡。」突然停了下來,扭頭嬉笑著看隨後進屋的春英。李金堂面部肌肉扭曲不堪,把手中的紫砂壺朝紫檀木方茶桌上砸了一下說:「講!」春英知趣地撩門帘進了裡屋。錢全中俯在李金堂耳邊低語著:「她還和三妞鬧起來了,三妞又打了玉豹,玉豹的幾個保鏢要打三妞,一個叫林苟生的壯漢子要和玉豹打架,北京的那個白記者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勸住了林苟生。」李金堂猛地把身子坐直了,「你可看清楚了?真是白劍?」錢全中聲音高了許多,「沒錯,確實是他。歐陽團長還和他說了好一會兒話。」

  李金堂站了起來,「白劍又回來做什麼?他確實又和那個林苟生待在一起嗎?」錢全中答道:「是的,看樣子是在哪個包間裡喝酒。」李金堂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森,兩腿一軟跌坐在沙發里。錢全中狠巴巴地說:「李叔,越罰他越上竿子,不如用點別的辦法。」李金堂厲聲喝道:「胡鬧!不是你去年失手,也不至這麼被動,正在風頭上,藏你都藏不及,你又要幹什麼?!你還是這麼不長進,我算白疼你了。好了,你回去吧,這段時間你更要夾住尾巴做人。」錢全中哭喪著臉說:「李叔,您別考慮我,我願意蹲十年八年,也不願看他申玉豹這樣猖狂。」李金堂淡淡一笑,「又說傻話了。劉備有句話,叫作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為了玉豹那點事,我不能把你搭進去。幾十年了,金堂就靠一個信字、一個義字治龍泉。後來他們去了哪兒?」錢全中答道:「她好像身體很不好,臉色煞白,玉豹扶她坐個三輪走了。我急著來這裡,沒跟過去。」李金堂揮揮手道:「你回吧。」

  錢全中出了門,李金堂便在心裡罵道:這筆害死人的錢呀,你真要把老子的一切都擠個淨光嗎?!難道是我真的老了嗎?小梅梅,你這是在氣我對嗎?可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你要真的覺得我老了,要離開我,你說句話呀!你這麼冷不丁地跟了申玉豹,這不是存心丟我的人嗎?是啊,我真的老了,眼睜睜看著申玉豹臊我的臉皮,我卻沒有辦法了。錢又能通神了,玉豹如今又學會了用錢,我實在沒辦法了。是的,我可以抓了申玉豹和錢全中,也可以否認有這筆錢,可是,眼下我不能這麼辦呀!白劍又回來了,這筆錢要是讓他知道了,我就要輸光了。也怪我一輩子太爭強鬥狠了,樹了太多的強敵。可是,你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唱這一出呀!李金堂藉助茶桌黑漆的油亮,瞥了一眼自己,兩顆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

  如今怎麼盡出些斬盡殺絕的狠角兒!劉清松也沒有服輸,一旦再給他機會,他還會這麼溫和,還會像個知識分子嗎?他絕不會再是個秀才,肯定也會變成個殺手。白劍這次來龍泉,存的是打落水狗之心呀!玉豹是只貓,這些年竟也從貓變成虎了。還有那個林苟生,也是沖我來的。變了,變了,人都變了。這種狠和革命時的狠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如今八成都是為了自己。那種東西,那種遙遠的美麗究竟是什麼時候破碎的呢?難道在我和林苟生爭鬥時就碎了嗎?是的,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的。我可以苦苦等待慧娟九年,那時候我多有自信啊!後來呢,過了那場大革命,我就變成了啥樣?對付十八歲的小梅梅,我就開始動了腦筋。自從開始拿那筆錢,我就徹底變了。為什麼沒娶了她?不就是心裡怕失去既得的權力?

  可是,難道就這麼認了?

  李金堂斷定身後再無退路後,中止了這種反思。他從紫砂壺裡倒出殘茶葉子,放進嘴裡嚼著,果斷地撥通了王寶林家的電話。「寶林,」李金堂很乾脆地說,「這個關口只有你我扶在一起過。劉清松不服,已經把咱們往省里告了。白劍又在龍泉露面了,我們不能不作些準備。我看應該再開一個村一級幹部會,統一一下思想,再給有的人打打預防針。這兩天你又想出啥新招了?說說看。」王寶林那邊道:「可惜大洪水十三周年已經過了。我想是不是藉助慶祝龍泉建縣兩千年,做點文章,修個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李金堂神情為之一振,「是個好主意。抽個時間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放下電話,李金堂又撥通了公安局長關五德的電話:「關局長,明後天,你們派出全部人員,全副武裝,分頭去白劍文章涉及的十六個鄉,協助財政局清查帳目保管情況。發現有丟失的,抓幾個人,審兩天再放掉。」

  天空中飄下來細細的冷雨。一路上,歐陽洪梅心裡只是重複三個字:我完了。我在他眼裡已經無可救藥!往事如煙。往事若真能如煙就好了。不管它們多麼慘烈悽苦,只用一縷和煦的春風吹過,都會化入那晴朗的蔚藍里。往事不是煙!再也不能回到十八歲了。歐陽洪梅想起梨花剛謝桃花正盛時和李玲的談話,身子兀自一抖。難道玲兒那句大白話恰恰說透了我的心事嗎?難道真有那另一個深藏在心裡的我等這個白劍一起圓那個十八歲就破了的殘夢嗎?玲兒說:要是她她就會不顧一切強姦了他!我還有玲兒這種膽量嗎?我還有力量來追尋這早已是絕唱的餘韻嗎?蒼天呢,蒼天,為什麼就不能留給我一件完美呢?為什麼就不能成就我一段完美,讓我在白髮蒼蒼的時候也好有個玫瑰色的咀嚼呢?是洪梅前生前世作了什麼彌天大惡了嗎?如果不是,你為什麼總讓我孔雀的羞處暴露給他呢?你就不能用你的大手把我轉一轉,讓他看看我那些依舊美麗的羽毛開屏的瞬間?難道你把他送到我的生活里,接通我的記憶,目的只是再一次折磨我嗎?我的磨難難道還不夠多?我只要這麼一點點,你就這麼吝嗇地不給呀!

  申玉豹大大方方地攬住了她的腰,關切地問:「你身子在發抖,是不是冷?」

  歐陽洪梅沒有回答,卻也再不敢詰問蒼天了。是的,我只配有這樣一處破爛的居所。上天很公正,用這破爛的居所盛一顆千瘡百孔、破碎不堪的心,很門當戶對!上天安排他來,就是讓他親自揉碎我心中幻化出的風景的。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擁有這種美麗,甚至不配想像這種美麗了。所以才要懲罰我。所以就安排一個做過妓女的小姑娘和我競爭一個有殺妻嫌疑的男人讓他看,讓他看出我其實一點也不比三妞高貴、乾淨。我是一個十九歲起就甘願做有婦之夫情人的賤女人,我是一個被人強暴過而不敢抗爭的懦弱的女人!我是一個為著滿足可憐巴巴的情慾和登台演出那點虛榮心而心安理得被一個很可能是氣死父親逼死母親的權貴養起的醉生夢死的壞女人。事實不正是這樣嗎?

  歐陽洪梅思想了一路,突然對申玉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情愫。這個時候,她完全被申玉豹長達半年之久的狂熱的追逐感動了。我還配再希冀更美好的嗎?或許上帝把他送到我這裡已經是破例的恩賜。申玉豹扶她進了屋,她才發現申玉豹的西服不見了,兩隻胳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襯衣,嘴唇凍得青紫,低頭一看,灰西服正在自己身上披著。這一細節頃刻間把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變得淚光點點。她低頭去穿申玉豹彎腰遞給她的棉拖鞋的時候,看見了那堆申玉豹送來的禮物,把揭掉的灰西服重新披上,說道:「玉豹,我現在想穿穿那件貂皮大衣了。」

  申玉豹大喜過望,又不敢喜形於色,連一聲答應都不敢,像是生怕某個不恰當的字詞蹦出後讓這個女人又改變主意,麻利地搬開空調,搬開唱片和微波爐,小心撿起那二十朵早干透了的紅玫瑰,打開紙盒,從塑膠袋裡取出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走過去幫歐陽洪梅穿上了。歐陽洪梅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模特,在地毯上來回走兩趟,一個扭腰、甩臂、挺胸的姿勢固定了,仰臉嫣然笑道:「漂亮嗎?」申玉豹早看得兩眼變成了探照燈,結結巴巴說著:「你,你比得上一個總統太太。」歐陽洪梅走近申玉豹笑著糾正道:「太太和夫人雖然都是老婆,但不能亂用,總統是一國之主,他的老婆只能稱夫人,第一夫人,一般不能用太太。」申玉豹壯著膽子說:「那以後我只稱你夫人。」歐陽洪梅一臉桃紅,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申玉豹臉上的血印,柔聲細語地問道:「疼嗎?」申玉豹如同吃了仙桃仙丹人參果,顫著聲答道:「不疼,不疼。」歐陽洪梅感到周身疲憊,這一番自虐仿佛耗盡了精神,只感到心裡很累,她輕拉一下申玉豹,小聲說道:「我累了,你扶我進去。」

  申玉豹扶歐陽洪梅進了臥室,侍奉歐陽洪梅躺下。跪在床頭的地毯上,申玉豹心裡尚在懷疑:這是真的嗎?可是,眼見一伸手就可觸摸到的、絲毫沒有設防的女人,呼吸急促起來,又怕前功盡棄,壓迫住越來越強烈的衝動,整個身子憋得就要炸裂了。歐陽洪梅眨眨眼睛,為了我,他又丟了一百萬了,可是他竟不知道怕!難道,難道你只是想看看李金堂一步步把他逼成個窮光蛋嗎?玉豹不怕,就不值……她看著申玉豹,幽幽地輕吐一句:「你,你想親我就親吧。」申玉豹像是在確認是否聽錯了這句話,怔了片刻,然後伸出抖動不止的雙手,捧住那張狂放的臉,膽怯地用嘴唇挨挨歐陽洪梅的額頭。歐陽洪梅輕輕地吟喚一聲,一隻手下意識地搭在申玉豹的肩上。申玉豹這才確信這不是夢,就是夢也是個結結實實不易碰碎的夢,頭熟練地朝下一縮,輕輕地咬住了女人的粉紅而透明的嘴唇。又不敢發起進一步的攻擊,只是輕輕地把那嘴唇吸呀吮的。突然間,他感到本來緊咬著的牙縫洞開了,像一條小花蛇張開了嘴,蛇信一樣的舌尖伸了一下,又伸一下。他捕捉到了這個信息,毫不猶豫地咬住了這個信使,像抓住一個價值連城的人質一樣,緊緊地看住它,同時又開始擴大戰果。剝女人的衣服對他早是輕車熟路,幾乎沒費氣力,他就把一個火炭樣的女人擁在懷裡了。這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了和三妞一起那些極度默契的銷魂時分,迅速地篩選著可以在這個難馴的女人身上複製的手法。不能太顯得猴急,這是一個一口一個教養、風度的女人。不能顯出占有和強暴,這是一個隨時都想占上風的強女人。她是要情趣,日他媽情趣這個字摸不透,對,她是要舒服。我要讓她知道我的心,我要讓她永生永世都不後悔選了我申玉豹。申玉豹定下這個方針,手段、技法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用起來得心應手。他從歐陽洪梅按捺不住的呻吟中,獲得了極大的自信,有條不紊地、步步為營地進攻著。他要把這個想了多年的女人摸化了、揉成粉、搓成條,然後做成饃饃擀成麵條,仔仔細細去品,他感到只有這樣才能彌合噴薄了多年的激情留下的巨大的心靈的空缺。歐陽洪梅自從離開白劍,思維就偏斜到了一個不能倒車掉頭的狹窄的單行道里。在這個迷宮一樣難得走出的羊腸小巷裡,在罪惡的層面上獲取了和申玉豹燒香拜把子都是奴兒的共鳴。情慾完全變成了油料,忠實地為這個單行而去的失控的車提供燃料。如果申玉豹強暴她,不把她當人看,進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那種占有,這輛車就要永動下去。她只是想用一個事實作為一個例證,論證出她確實是個罪孽深重、毫無羞恥之心、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女人。她要說服另外一個自己:你不要為我羞愧難當,我實際上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團欲望,只是為金錢、權力、虛榮進行的一次燃燒。我只是一個做了十幾年的五彩的夢,我和墮落了的三妞沒什麼區別。你看呀,我就這樣和申玉豹滾在一張床上了。申玉豹的既定方針,卻引導著另一個她甦醒了。這種手法嫻熟、充滿著尊重和愛憐的撫摸,像一顆子彈,一下擊穿了在單行道上那輛快車的油箱。你兩次放棄了自殺,難道只是為了做一個跳來跳去的風流女人?這才是墮落!難道你真的認為你該下地獄?你做錯了什麼?難道你忘了你紅口白牙責罵申玉豹的那些話了嗎?你就是再這麼生活十年,完全可以在上帝的審判廳上傲然說:你們誰能比我乾淨!我總得給自己留那麼一點點,一點點。即便金堂對母親產生過愛情,難道他就錯了嗎?這十幾年的美好難道都是假的?申玉豹像當年李金堂一樣,把她寸寸吻遍後,也要到那片遮天蔽日的林子裡乘涼了。那一段生活已經變成歐陽洪梅絕無僅有的、沒被污染破壞的風景了。她只有全身心回到那個春光明媚的春天,才能體味到純而又純的幸福。歐陽洪梅清醒了。自己不願接受眼前的事實,並不是為李金堂守節,而是對自己不幸的最後抗爭。可是,肉體卻在繼續進行著它的背叛,兩個來月積累的情慾仍在燃燒著,眼看著就要把她拖入一眼望不見底的枯井裡。情急之下,她揚起手,猛抽了申玉豹一個耳光,一腳把這個男人踹到床下邊,一個翻滾坐起來,用力撕扯著頭髮,聲嘶力竭地喊著:「不!不——不能這樣,不,不——」她死死地揪著自己的大腿,下意識地想讓尖銳的疼痛覆蓋住已在全身運動著的情慾的洪流,直到把兩條大腿掐得片片青紫,人才安定了一些,睜開淚眼看見申玉豹,又伸出指頭罵道:「你有什麼資格碰我?是誰給你的這種權力?你,你……」一頭撲在被子上號啕大哭起來。

  申玉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傻了,頹唐地坐在地毯上一動也不動。他像一截正在爐膛里燃燒的木頭,突然間被密封起了,窒息了。那像是斷電後漫無邊際的黑暗過後,申玉豹覺得心裡的一扇窗子被打開了,藉助這片嶄新的明亮,他從歐陽洪梅身上看到了讓他心疼、讓他感到純淨的東西……正在這時放在床頭櫃的墨綠色的電話傳出了鈴聲。歐陽洪梅正在抽泣。申玉豹伴著這一聲聲鈴響,漸漸地變成了一截木炭,重新燃燒起來。是誰這麼晚了還打電話來?不是李金堂又會是哪個?申玉豹躍起來,伸手拿起了聽筒,卻不說話,耐著性子傾聽。

  果真是李金堂的聲音。李金堂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後,便在心裡又開始詛咒這個多事的秋天!鬥鬥斗!這難道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把這個遊戲玩得走火入魔嗎?她身上難以把握的東西實在太多,她能把握住不會弄假成真嗎?我得勸勸她,勸勸她,必要的話,我今晚就過去。他看了一眼像是熟睡了的老伴,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電話機,披了衣服靜悄悄地走出了臥室,掩上門用另一分機電話撥了歐陽洪梅的號碼。春英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她想聽聽,想聽聽,哪怕聽了流上半夜的老淚,也要聽!這也是她多年的習慣,像吃鴉片一樣上了癮。她喜歡歐陽洪梅脆亮脆亮的聲音刺穿她的那種尖銳的疼,她已經成功地把這種疼像變魔術一樣變成了一種快感。多年前她就知道,如果不把這種疼痛變成一種愉快、一種享受,她就得離開。她不想離開,所以她就學會了這種魔術。她熟練地拿起話筒,卻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是玉豹,我是申玉豹。洪梅睡了。你要想讓她接,我叫她把衣服穿了起來。」春英輕輕地放下電話,再睡成原來的姿勢,一個微笑從她已經鬆弛的嘴角綻開了,綻開了,把她綻開出一身遭了雷擊一般不堪消受的戰慄。

  申玉豹繼續說:「花一百萬弄明白啥叫女人,值了。你別掛,你別掛……」

  歐陽洪梅從床上撲過來,搶過申玉豹手中的電話,聽到裡面只剩下忙音了。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忽然間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手腳並用踢打著申玉豹,嘴裡罵著:「卑鄙!卑鄙!你毀了我,你把我毀了!滾,滾,你給我滾!」說著,一扭身子從床頭櫃裡拿出一把剪刀,抓住那件貂皮大衣剪著,「什麼臭婊子穿過的東西,你也敢拿來噁心我……」

  申玉豹奪下歐陽洪梅手中的剪刀,就勢跪了下來,仰著一張淚臉道:「玉豹是真喜歡你呀,你該明白玉豹的心。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讓你過好,讓你過好。我追著看你演十幾場戲是為了啥?我不怕他,我真的不怕。他又仗勢欺人罰了我一百萬,我多說了嗎?」

  歐陽洪梅怔了一下,冷笑了好一會,把心一橫喃喃說道:「一百萬,我該記住的。如今好了,他什麼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命里該我欠你們,這就還了你們。一百萬,我的身價不算低。你不就是要我的身子嗎?要了你就平衡了。反正已經是這麼回事了。給你,給你。你長進了,也該給你。你想咋看我就咋看,聖女、婊子都在你……你,你上來吧……」

  申玉豹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搖搖頭,穿著衣服,「你太小瞧俺申玉豹了。今晚俺才知道你受的苦叫啥苦。你還戀著他李金堂,俺看得出。他要立馬娶了你,我服。可要還是這樣不明不白,俺還要和他斗。你咋硬是不明白俺的心呢!你歇著吧,我走了。」說罷,扭頭沖了出去。

  歐陽洪梅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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