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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7:40
作者: 柳建偉
洪梅愛女: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這封信算是媽留給你的臨終遺言,托胡眉保存,待你成年後再看。其實,如果萬一你生活得很幸福,也用不著看這些傷心的文字。
媽是自覺自愿隨你爸去的,我和他有誓在先,不能背叛對他一如既往的忠誠。本來,我想把你撫養成人後再走這一步。現在看,我做不到了。我們家的出身,恐怕躲不過這一大劫。我自己也怕,怕我違背和你爸發過的誓。做女人很難很難,慢慢你就能體會到了。我對你爸爸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選擇這條路,是想求得他的寬恕和諒解,是想證明媽對他的忠誠。是啊,我怎麼能背叛他!是他這個大資本家的少爺給了我這個女戲子在亂世不可能擁有的一切:貞節、聲譽和愛情。關於你爸的死,不要相信任何別的說法。誰都無罪,只有媽是個罪人。能夠帶著清清白白的身子去黃泉路上見你爸爸,我感到滿足。
爸、媽都很自私,很少考慮你的將來。我甚至想在臨走前毀了你的容,毀了你的嗓子。我怕,我怕你將來再嘗媽的這種痛苦。很可怕,生不如死。我沒有做,是我覺得沒資格這麼做。我很想給你立下一個遺囑,我很想告訴胡眉要她強行讓你執行這個遺囑。後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覺得沒資格這麼待你。我真怕你唱戲,怕極了。我多麼希望你能嫁一個普普通通的愛你的人平平凡凡過上一生啊!那樣你就能遠離官場,遠離誘惑,遠離一切罪惡之源了。
媽走了,這是無法選擇的選擇。你要好自為之。
媽絕筆
歐陽洪梅沒有流淚,只是感到心裡一股股地作痛。她從母親的遺書里讀到了另外的東西:母親對父親的怨恨。多舛的命運已經使她遍嘗了女人的全部幸福和苦難。在母親和父親之間,仿佛還存在著另外一個男人。這個判斷一旦明晰,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這個男人和母親之間發生過什麼故事呢?似乎什麼也沒有。她百思不得其解。記憶里,父親和母親並不十分和諧。父親總是憂鬱地坐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母親總是沉默地做著家務,這種關係,母親為什麼還要為父親殉情?
第二天,歐陽洪梅去了印染廠,想讓胡眉揭開這個謎。她推開了胡眉和張富貴的房門,把母親的遺書一攤,「胡姨,這封信你看過沒有?」胡眉被歐陽洪梅的目光嚇壞了,一下子想起了孔先生那天說的那些話,搖了搖頭。歐陽洪梅把信遞給胡眉道:「你先看看,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胡眉看完遺書,心裡暗自叫苦:少奶奶呀,你咋留下這樣的糊塗帳!你怕李金堂追到陰曹地府害你嗎?你親口對我說少爺是李金堂逼死的,咋不在遺書里寫一句?你親口對我說李金堂想你想了十來年,想得你怕得要死,咋不在遺書里露個縫?你露了這個惡人的狐狸尾巴也好,小姐也好看出來李金堂是她的殺父仇人,報不了這個仇,從此也能正正經經活個人。少奶奶,你真讓胡眉作難呀!歐陽洪梅問道:「我爸我媽兩個人是不是一直都很好?」胡眉道:「傻小姐,難道你沒讀明白?少奶奶若不是苦戀著少爺,咋會扔下你隨他去呢?你可別瞎猜疑,這可是對你父母的大不敬。」歐陽洪梅冷笑道:「這種話我記得李金堂也對我說過,他好像很羨慕爸媽的愛情。我怎麼會覺得媽並不想死呢?這很奇怪。」胡眉小心說道:「小姐,我想起一件事,少奶奶在去之前一個多月,給我說她查出來得了絕症。你想想,少爺死時,瘦得只剩下個骨架了,少奶奶也怕熬成這種樣子拖累了你,這才想到了死。她當然又不想死,你想想當時你才多大一點。」說過了,又在心裡罵自己:這是少奶奶騙我的話,咋又說給小姐聽哩,這不是在為那個大惡人說話嗎?你真是老糊塗了。歐陽洪梅輕輕點了點頭,將信將疑地看著胡眉,「媽為啥那樣恨官場?是不是有人逼迫他們。李金堂說他和我爸媽神交了十年,卻連我家的家門都沒進過,這話我有點懷疑。你說實話,李金堂是不是真的只喜歡聽媽媽唱戲,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啊!我爸的死到底為什麼?胡姨,你就給我說說吧,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你別瞞我,我想把事情弄個明白。」胡眉聽得心驚肉跳,目光再不敢和歐陽洪梅對視,笑一下再笑一下又笑一下道:「你想到哪兒去了。那個李金堂惡是惡了點,倒還沒長出犯上的大膽。他也就是敢欺負欺負我和富貴這樣的下人。老爺回龍泉時,很喜歡李金堂的,本打算帶他去省城,後來不知因為啥事沒去。那一年正好李金堂老母親死了,老爺還賞了他一百大洋。解放後李金堂發達了,自然也不願到家裡去。你想想,他到底是咱家的小夥計。你那時還小,記不得。少奶奶幾次對我說,這個李金堂還不是個小人,能記恩情。至於看少奶奶的戲,見第一面就喜歡的。聽人說,他如今也很愛看你的戲。他,他可能看戲有癮。小姐,你別瞎猜了。胡眉心眼窄小,受過李金堂的欺壓,又聽信一些閒話,心裡自然有點恨他。昨天你一批評,我也明白了。」伸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你不救小姐,誰還能救她?她已經猜到了,你為啥不順這竿子,一股腦兒都說了?
歐陽洪梅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倚在門棱上的身子傾斜了,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眼淚滾落下來,嘴裡喃喃著:「他不是個戲迷,他看戲是有目的的。我,我明白了。他,他用了九年,逼死了父親……母親怕,怕他總,總也不會熄滅的激情……」猛地把頭一甩,「胡姨,胡姨,洪梅猜得對不對?你說,你說,你說呀——」
胡眉哆嗦一下,口吃起來,「你,你一個弱女子,咋能斗,斗……」話沒說完,一直蹲在黑影里抽菸的張富貴突然躥起來,一巴掌把胡眉打翻在床沿前,吼罵著,「斗你媽斗!女人家家的,越老越不知個進退,盡放些閒屁。」轉過身對歐陽洪梅道:「洪梅,這個老貨怕是瘋了,最近說話做事一點都不照板。你爸和你媽的事,我清楚。為了能娶你媽,少爺又是動刀,又是動槍,又是絕食。少爺這樣剛烈的人,咋會叫人逼出毛病?這都是命,與人家李金堂有啥關係。這老貨一回到城裡,早年的臭毛病又犯了。你別聽她胡扯淡。」胡眉爬起來接連打自己幾個耳光,「我該死,我該死,你家的事真與李金堂無關呀。」
歐陽洪梅慢慢站了起來,嘴角一扯一跳,自言自語著:「沒關,沒關,都是命,沒關。」一步步晃出了印染廠。
歐陽洪梅在城隍廟家裡一連坐了兩天兩夜,自殺的念頭才漸漸淡到了無。如果再走這條路,無異於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當年,如果從巫山縱身跳進長江,自然是一了百了的大解脫。可是,如今再走這條路就太感情用事了。即便最終還是避免不了這種命運,那也要死個明白。不把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弄個明白,那就太對不起這些萬難忍受的煎熬了。這一場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她的肌膚、她的神情、她的思維、她的心理,都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肌膚表層掛上了薄薄的如水晶一樣閃爍的東西,皮下時隱時現的節節青脈袒露著她神秘莫測的心跡。神情里,時不時會散射出可怕的猙獰,思維常常出現間歇性停頓,心理活動常常發生跳躍和錯亂。第三天,她自動恢復了進食,中止了這種自我虐待。
恢復正常狀態後,歐陽洪梅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迴避李金堂。在這種心境裡,這恐怕是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的惟一辦法。她發現眼下面臨的困境酷似當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後,無聲地流了一天眼淚。一個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我要好好看看他心裡到底裝了些什麼。他為什麼對我百依百順?是要掩蓋他心理陰溝里的罪惡之念嗎?我還沒有直接面對過他的惡呢!難道他計劃留著這些惡與狠給我致命的一擊嗎?難道這十多年我看見的僅僅只是一張畫皮?我要剝開了看看他。只有親眼看清了,我才甘心。我要看見他憤怒,看見他歇斯底里,直到看出他的原形。如果我看清了一切,我絕不會沉默。
滿院的殘花把申玉豹托進歐陽洪梅的意識里,就從這裡開始吧。
申玉豹沒敢奢望十幾個花籃、兩盒錄像帶、一本報紙剪貼就能贏得歐陽洪梅的心,自覺自愿做這些,只是想從此改變一下自己在這個女人眼中的形象。第一次作為客人被請進這個院子,他還有點忐忑不安。滿地零亂的殘花,似乎又預示著一種不祥。歐陽洪梅一身素白長裙,眼眶深陷,眼珠轉到之處,處處閃爍著捉摸不定。申玉豹一下子就聯想到傳說中的女狐仙,心裡隱隱發怵。
歐陽洪梅甜甜地一笑,「不認識了?回到龍泉我就病倒了。這麼幾天,你也不來看看我。」申玉豹再細看去,認定這又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美麗,心裡頓時坦然,說道:「你連演了十八場戲,我想著不該打擾你,怕你看見我又煩了。」歐陽洪梅倒了茶水,開門見山說道:「玉豹,你送的東西我都很喜歡,我準備認真考慮一下和你的關係了。不過,這件事怎麼辦,由我決定。我讓你做什麼,你能無條件做嗎?」申玉豹答道:「能!」歐陽洪梅突然又問:「讓你殺人你也殺嗎?」申玉豹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歐陽洪梅一本正經起來,「咱們不說笑了。我準備在近兩年就告別舞台,必要時也準備走向婚姻。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了,用不著再說,我答應跟你建立戀愛關係。你我都算曾經滄海的人,能不能最終走到一起,難說。所以,我們這種關係又可以隨時終結。你同意嗎?」
申玉豹連聲答應道:「中,中,中。啥時我都聽你的。」
申玉豹帶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回了細柳巷。三妞放下手裡織了一半的毛衣,迎了出來,嗔怪道:「走了幾十天,連個招呼也不打,到公司問你,說你帶了八萬元現金出去了。吃飯了沒有?」申玉豹神秘地笑笑:「我出去買了幾個書架和一批書。」三妞還沒來得及問,只見幾個人抬書架的抬書架,搬書的搬書,擁進了一院子。申玉豹說:「小山子,你領他們把樓上東邊的房間打掃出來,再把東西擺進去,西邊的房間有床,以後你就住那兒。」三妞疑惑地看看那一捆捆自己聽說過名字的和沒有聽說過名字的書,隨手抽出一本 《西遊記》 翻了一下,又隨手扔過去,書就掉在地上了。申玉豹忙跑過去,撿寶貝一樣撿起來,嘟囔著:「看看,弄髒了,弄髒了。」三妞哼著鼻子冷笑道:「搞什麼鬼名堂!看個電視劇都能打呼嚕的主兒,還用買這麼多『安眠藥』幹嗎?你能看得懂嗎?」申玉豹得意地笑了,「什麼事能難得住我申玉豹?那書上的字,大部分是它們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這是不假。不過,我有一雙好耳朵和一個好記性。興人家過目不忘,就不興我過耳不忘。剛才那個學生叫小山子,高考得病還考得只差一分,很會講瞎話① 的,我聘他來給我當家庭教師。用他的眼和嘴,用我的耳和腦,一年下來這些書根本不在話下了。」
三妞沒再說什麼,扭身進了屋。申玉豹跟了進來,把門關上了。三妞臉一紅,嗔罵道:「看你急的,一時半晌都等不及。」申玉豹正在牆上摸開關,隨口答道:「這事一定要現在做。」三妞眯著眼瞟瞟燈光,咕嘟著:「出去這麼久,你先洗個澡再說,我出去拎壺開水來。」申玉豹明白三妞誤會了他的意思,鄙夷地一眼三妞:「你媽——我不說髒字了,你他媽就知道弄這。從今天起,我要脫胎換骨了,需要把你我的事做個了斷,又怕閒雜人聽見,這才關的門。」三妞愣怔一下,問道:「你要了斷啥事?」
「啥事?」申玉豹掏出一張支票推放在飯桌上,「你坐下來慢慢說。咱們夏天時可是說好了的,紅口白牙的,你也算個人物,不能說了不算數。雖然你誇口說不要我一分一厘,可真要這麼做,又顯得我太不仗義。我給你說過,除了對玉芳,我還沒對哪個女人虧過心。那四個女工的事,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碰上那個嘴最甜的,硬把我當日本啥子音樂指揮家崇拜,她穿得挺時髦,人五人六真成個城裡姑娘了,見了我裝作不認識,我也沒後悔去年把她弄進城。她們還沒法跟你比。你和我是正兒八經談戀愛,說黃就黃也不合我申玉豹的脾氣。這是一張現金支票,三日內去取有效。五萬塊當你的青春損失費,等你結婚,我一定另送一筆厚禮,你收下吧。從今天起,我和小山子過了。」
三妞心裡想:「這一個多月沒聽說啥事,咋突然間提說起這件事了?」心念一動,說道:「我說話當然算話,只要歐陽洪梅答應了你,我馬上走人。然後呢,我就等著看你被甩掉。再然後呢,我就自己回來,用不著你請我。我發過誓的,為你那幾句暖心的話,我要愛你一輩子。」伸出手道:「拿來呀,拿來讓我看呀?」申玉豹反問道:「你想看啥?」三妞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個滿屋燈光閃,突然間刀切樣把笑收住了,揉著肚子說道:「信物呀!我要看看歐陽洪梅給你的信物。你送了那麼多值好幾萬的東西,人家總該回送個啥的。值錢的不會給,帶點腥氣的奶罩褲頭總該賞你一條吧?看了見識一下,我才知道你從此不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了。」
「這個容易,」申玉豹打開一個精巧的黑皮包,從中拿出一隻大哥大手機,拽出天線道:「你以為這些天我幹什麼去了?我一五一十跟你說說吧。歐陽洪梅帶團出去演出,我一直跟著看,看了一個多月。也是公路段的幾個朋友幫忙,讓我搞了個歡迎儀式。功夫到家了,石磨也能滴穿。前兩天她答應和我處戀愛朋友。昨天,歐陽讓我去買大哥大,她一個,我一個,她想啥時候叫我都能叫得到。」說著,撥了一串號碼,拿起來湊到三妞的耳朵上,「不聽個聲音你不信。」三妞聽了一聲「餵」,就像是被那脆亮的聲音擊中了心窩。申玉豹忙把機子扣在自己耳朵上,點頭哈腰道:「我是玉豹,啥事?我是看這一萬多的玩意兒到底好不好用。噢,剛才是試過的,可離得太近,我怕你要找我時又不靈了。我知道,我知道你近來心情不好。對了,我買了一些書,還請來一個家庭教師,我讓他幫助我讀書。你這話說得好,知識就是力量,咱有了力量,誰也不怕。好好好,我關了。」三妞的臉早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紫一陣,最後換上一張菜色的綠臉,抓起現金支票撕得粉碎,猛摔在申玉豹面前,扭身說道:「申玉豹,我就在酒吧的歌台上等著,等著看你吃天鵝肉!」猛地拉開門,又站住了,褪下金戒指、金項鍊,一手一把,硬生生扯下兩個金耳墜,摔在地上,「我三妞說話算話,不帶走你申玉豹一釐一毫。噢,還有這雙鞋是你在北京給我買的,都給你留下。」兩條腿甩出一個踢踏舞步,兩隻紅皮鞋一個弧線跟個弧線栽兩個跟斗停在申玉豹腳前,赤著腳昂著頭穿過院子,兩隻耳垂上的血珠子像兩顆上等的紅寶石,在夕照的陽光里一閃一閃,一閃一閃,閃著閃著,就閃出了兩扇搖盪呻吟的空門。申玉豹被三妞一氣呵成的氣勢鎮住了,久久地呆看著院子。等樓上沒了響動,申玉豹默默地撿起地上散落的金首飾,拎起來兩隻紅鞋,在屋裡團團轉了一會兒,看見了三妞常放些小東小西的鐵皮盒子,過去倒出盒子裡不值錢的小東西,把首飾塞在鞋窩裡,連鞋放進盒子。看見盒裡還有點空位置,就從那堆小東西中撿出一個正噘著小嘴在親的連腳男女細瓷玩具丟了進去,然後合上蓋子,把盒子放到一個沙發底下。